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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银星奖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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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下旬,E连已经在奈梅亨附近待了四五天,桥被德军炸了,工兵团足足花了两天修复,装甲兵刚开过,又在奈梅根以北碰上了德军的支援。
他们不知何时何日,才能摸到几里外的阿纳姆大桥的边儿。
温特斯从没感觉一条几十里长的公路这么远。
“嘿,温特斯”
温特斯背着自己的M1,他沉默的走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了宿醉刚醒的尼克松。
“路?”
尼克松半张开嘴又合上,忍住了一个溜到嘴边的哈欠,他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信封,黄色的信封,漂亮的花体字。
“你家乡的女友——抱歉,后方运输吃紧,信件现在才送到。”
“我没有女友。”
温特斯挑了一下眉。
尼克松做了个难以理解的表情:
“你还没有跟她说?”
“说什么,路?”
“得了吧,你们来来回回写了多少封信了?温特斯,听着,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趁着感情升温,要快速推一把,就像拉烧火的风箱,要抓住这时机。”
温特斯张开嘴,正要否认,但他忽然想道到一件事:
“等等,弟兄们?路,你说什么?谁知道我的事。”
尼克松笑了一下,拍了拍不安的温特斯:
“全2营都快知道了,信件先到了斯泰尔少校手上——”
“什么时候的信?”
“两三天前,三四天前?一开战,通信兵就忘了这码事。斯泰尔少校认定你有女朋友,和D连做乌登简报时,开了一句你的玩笑,活跃气氛。”
温特斯没再说什么,把信封随手塞进了行军布袋里,他拍了拍尼克松的肩膀:
“尼克斯,这位姑娘在新闻社工作,她希望能从我这里了解到一些基层军官对战争的看法,她是在完成她的上级交代的任务,就这样。”
温特斯叹了口气:
“宾法尼亚来的弟兄不少,别让他们再传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尼克松耸了耸肩:
“温特斯,你要一直这副态度,你们一辈子都只能是朋友。你得表态,别让她以为你对她没意思。”
温特斯为难的笑了笑。但他立刻抬起头:
“斯皮尔斯也听说了这件事?”
尼克松停住了,这话让他觉得不合常理:
“什么?你问斯皮尔斯做什么?”
温特斯摇了摇头,拍了拍尼克松的肩膀:
“尼克斯,让弟兄们别再说了。”
D+11日,荷兰,奈梅亨。
距离市场花园的预期计划,已经延迟了整整一个礼拜,整个506团,还挤在狭长泥泞的奈梅亨沿线公路上,他们白天和德国佬交战,耗十几个小时,艰难的把战线往前推三四里,但只要一松懈,就会立刻丢掉刚才拿到的位置。
温特斯在营指挥部,被炸的只剩半面断墙的指挥所里灌着风,里面挤着几乎所有的营部和连部指挥官。
“我们要撤回岛屿前线”
辛克上校威严的表情下,藏着无可奈何的沮丧,他们损失了大半人马,现在连一寸的阿纳姆桥梁也没摸到。
“情报显示,德国佬驻扎在奥弗斯登,第2营今天下午起,向莱茵河下游开拔——”
辛克上校手里的笔,划着莱茵河河畔和瓦尔河之间的一块土地。
“30军会给我们支援。”
军官们接受了命令,大部分沉默着互看了一眼,又一言不发的各自散去,2营还剩一多半的弟兄,而30军的主力现在远在莱茵河上游,几乎拿不到什么增援。
“我打算让D连带上十个人,去对岸打探一下德国佬的火力位置。”
温特斯本来已快要走出门口,但这时立刻就转过了身。
D连连长焦躁的摸着头盔,满脸疲倦,似乎这场战役也实在够他受了,他试探提议:
“让吉布森去?”
辛克上校一言不发,绷着缺水的嘴唇,他大概也连续几夜没睡过囫囵觉了。
“又让斯皮尔斯去?”
D连连长观察着上级的表情语言,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哦,温特斯,刚好,来这。”
辛克上校一眼看见了赖在门口的温特斯,向他和善的招了招手。温特斯走近了,打量了一眼地图上并不算狭窄的河床距离。
“团部有两艘皮划艇,下午拨给D连。”
D连连长没说话,先抬眼看了一下温特斯,好像在期待温特斯能发表两句不赞同的意见,他们早晚要撤退,何必浪费人命。
“侦查返程后,有多少火力支援?”
温特斯摸了一下脑后卷曲的头发。
“D连可以提供一个连的火力支援”
辛克上校脱口而出。
“半个连”
D连连长看着温特斯,急切的补充了一句:
“我们只剩半个连的人了,一排的机枪组也故障了,只剩两组。”
温特斯看了一眼焦急如焚的D连连长,又把目光朝向辛克上校:
“我们要去营救英国人?”
辛克上校叹了口气,拇指和食指抵着太阳穴:
“你说得对,命令很快会下来,我们到时候会需要乌登对面的那条走廊。”
温特斯提出了其他意见:
“我们可以在夜里渡河,与对岸的英国人接应,森林地形可以找到多个出口,不需要直接攻打乌登。”
D连连长点头了:
“温特斯说的非常有道理。”
辛克上校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在那张做了防水处理的光滑地图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电话铃响了。
辛克上校转身提起了掉漆的听筒,还没凑到耳边,听筒里就传来了斯塔尔少校的大嗓门,辛克上校只听了一句,就拿下了听筒,话筒压在衣服上,对着温特斯说道:
“温特斯,去找斯泰尔少校,现在。”
D连连长表情复杂的看了温特斯一眼,但温特斯毫不迟疑,立刻站直了,答道:
“是,上校。”
温特斯离开了。辛克上校重新提起了听筒,他看了一眼门外,对着D连连长做了个招呼的手势,示意他站在离地图更近的位置。
温特斯背着他的步枪,沿着夕阳的影子,从营部指挥所出来,一直朝战地医院走去,他走的并不快,翻过手看了看的手背,那里有一道划伤的深印子,被泥土和德国的尸体上的积秽蹭的发灰,医疗兵尤金给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坚持建议,他应该去物资相对充足的战地医院去一趟,那里可能有一些防止感染的消毒硼酸。
他迎面碰上了匆匆奔来的哈里,哈里好像永远都在赶路。
哈里先朝他笑了,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无论战争打到什么地步,哈里笑起来永远像个没心事的大孩子:
“嘿,温特斯,汇报完了?真是场漂亮的仗。”
哈里笑着摇摇头,过来拍了拍他熟识的疲惫的密友:
“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顾问们,一定想问问你是怎么毫发无伤的带人穿过那段凹地山谷,绕进德国佬的后翼的,真可惜——他们没胆子来前线腹地。”
哈里耸了耸肩,向温特斯展示了一个略带滑稽的笑容。
温特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是他面对哈里和尼克松调侃的常规应对办法。温特斯拍了拍好友的肩:
“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哈里笑了:
“走,一起找路易斯喝一杯?”
他拽住了温特斯的肩膀,温特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路戒酒了,我可不会主动帮他找破戒的借口。”
“什么?”
哈里叫了起来:
“他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温特斯低头缠了缠手上的绷带,挑眉看了哈里一眼,一脸不可深道的表情。
哈里摇起了头,皱着眉:
“老天爷,他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错误的自信?”
温特斯微扬了一下嘴角:
“每个人都有重新改善自我的机会,不是吗。”
“医疗兵-医疗兵”
套着红十字袖章的二等兵,从前面的弯路窜出来,直朝温特斯他们奔过来,温特斯的左手边的空地里,歪歪斜斜的倒着差不多一个排的F连的士官和士兵,他们凑在一起喝酒,唠着嗑。奔来的医疗兵刹住了脚步,看着他们,似乎想找一位和他一样带着红十字袖章的医疗兵。
“这里没有,去营部看一看。”
抽着烟的老兵,夹着烟的手指给他指了指温特斯背后的那条路。
“谁受重伤了?哪个幸运的军官?”
不知道谁在问,年轻的医疗兵似乎来不及回答,拔腿又朝新的方向飞奔而去。
“嘿,发生什么事了?”
温特斯伸出右臂,一把拽停了比他几乎矮一个头的孩子模样的医疗兵。医疗兵站稳了,脸上全是惊诧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惊讶温特斯的军衔,还是惊讶温特斯这一拽的力道。
他立刻站直了,啪的行了礼:
“温特斯上尉,韦尔什上尉,抱歉——我没看见你们,我说的是真的——”
温特斯听闻部队的很多军官喜欢拿腔拿调,走在路上碰见不行礼的士兵和士官,甚至会出言讥辱,要求退回去重新行礼。不知道这样的官僚风气是如何传开的,当年战争刚开始时,他们在托卡阿军营从来没遇过这类的荒唐事,但军队扩充不过短短两年,这样作风的军官,已经多到连士兵们都已习以为常了。
“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助吗?”
温特斯温和的安抚了医疗兵结结巴巴的赔礼道歉。
医疗兵愣了一刻,才指着战地医院的方向,慌张道:
“爱德森医生人手不足,他现在要做手术,但身边没有助手了,让我再设法找个医疗兵。还要吗啡,医院没有吗啡了,一支也没有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左边闲散的弟兄们,又看了看眼前这位长官,说道:
“爱德森医生说,找不到的话,找两个普通二等兵也比没有强。”
温特斯转身,朝营部跑了两步,大声喊道:
“尤金,过来!”
背后人来人往的军官和士兵里,忽然跑出来一个白皙的年轻二等兵,他左肩上套着医疗兵袖章,他避开人群,立刻奔到温特斯面前,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他的上尉,等他开口给出命令。
“尤金,带上你的吗啡,去支援医院。”
尤金点了一下头,迈开步子就要飞奔。
“谁受伤了?”
哈里问了一句。
“上尉,是D连的斯皮尔斯中尉。”
斯皮尔斯在动手术。
温特斯在医院里踱着步,他手掌的伤口重新包扎了,撒上了硼酸,可他似乎还有别的事,他没有离开医院。他不时的朝医院唯一的手术室张望着,简陋的手术室原本是这破旧教堂的一个小仓库,现在门口临时装了一扇教堂的木门。木门开裂严重,温特斯能透过裂开的缝隙,看见爱德森医生脏兮兮的白大褂。可能有一个月没洗了。
“长官,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有医疗士官注意到了这位来回转悠的上尉,他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一趟,以确认这位手伤的上尉是不是被忙得团团转的医疗兵们忘在了脑后。
“不,谢谢。”
温特斯停住了步子,意识到自己该给车马不停的医院腾位子:
“我准备离开了——斯皮尔斯中尉怎么样?”
温特斯看了看那个黑乎乎的破木门。
医疗士官尴尬的笑了笑,神情麻木:
“上尉,如果是爱德森医生在,他已经接受我们医院最好的治疗了。”
他说话很恭敬,却几乎没什么感情,似乎这样的安慰话,他已经说了太多遍,而他已经打心底里觉得,这话毫无用处。
但温特斯却似乎被安慰了,他眼里放出温和热切的光:
“谢谢,士官。”
“温特斯上尉。”
温特斯转过头,看见了D连连长约翰逊上尉,约翰逊的小腿上打着一条绷带,上面的血迹还是鲜红的,血迹并不大,可能也是来碰碰硼酸的运气,他旁边还跟着一个二等兵,二等兵长得又高又壮,两边的衣袖上和胸前都沾着血迹,但他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并不像受过伤,大概这血迹并不是他的。
这位二等兵是斯皮尔斯中尉排上的人,温特斯模模糊糊的记得。
“约翰逊上尉。”
温特斯回了礼:
“受伤了?”
“小擦伤——”
约翰逊上尉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破门,从裤兜里摸出一包拆开的烟,自嘲的笑了笑:
“千万别低估德国佬步枪的射程。”
他朝温特斯看了一眼,抽出一颗烟塞在嘴里,在全身的几个口袋里摸着自己的打火机,可他没找到。
“这里”
温特斯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打火机扔给了他。
约翰逊吃了一惊,似乎压根没想到在温特斯的身上有这个玩意。他低着头,把这颗烟点燃了,温特斯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妈的,这次绝对值一颗银星勋章。”
约翰逊抽了一口烟,才低声骂了这一句,似乎已忍了够长的时间,他看了一眼破木门里爱德森医生近乎灰色的白大褂,皱了一下眉,似乎也觉得这白大褂太脏了。他把用完的打火机还给了温特斯。
温特斯看着约翰逊绷紧的脸,他没有问,昨天他走之后辛克上校又说了什么,这场景他似乎根本已不必再问。
“斯皮尔斯去了对岸侦查?”
“当然,辛克的直属命令。”
约翰逊抽了一口闷烟,几乎一口白烟也没吐出来,他试探的看了一眼温特斯的表情,才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避开了你的意见,温特斯,辛克知道你不赞同这个计划”
他用手夹走了烟,呼出了那口阻塞在肺里的烟雾。
温特斯没有发表观点,医院灰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找不到任何表情的迹象,约翰逊猜测他是不赞同,但又码不准,他是不赞同辛克上校的草芥人命,还是他打刚才打小报告的这件事。
“去包扎一下吧,约翰逊,他们还有硼酸。”
温特斯平和的关心,部分打消了约翰逊的不安猜测。
约翰逊点了一下头,把烟塞回了嘴唇间咬着,他指了一下身后强壮的二等兵:
“二排机枪组的瑞克,机枪组的三位弟兄把斯皮尔斯送了过来,老天保佑,幸亏这三个硬家伙跑起来比鞭打的马还快。”
二等兵把这句脏话当做了一种夸奖,还自豪的笑了笑。
“瑞克,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对方是否有重甲火力?”
瑞克脸上自豪的表情忽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他红了红脸,犹豫着回答:
“抱歉,上尉,我不知道。”
温特斯愣住了,似乎不能理解,废辛废苦的划过去,怎么会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斯皮尔斯一个人过去了。”
约翰逊上尉补充了一句,他指着二等兵:
“斯皮尔斯让他们都在对岸等着,接应他回来。”
温特斯看了约翰逊一会,才把头转向那扇木门,他看着那道门,连眼皮也没眨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近距离的瑞克错觉,他看见了闯祸时自己那个凶巴巴的母亲的眼神,既有关怀的担忧,也有某种“暴风雨”即将袭来的前奏。
“上尉——请、请求发言”
瑞克没能抗住这位上尉眼神的压力,也可能是他不想被这位代理营长认作是不敢作战的胆小鬼。
“说吧,瑞克。”
温特斯转过目光看着他,瑞克发现温特斯的眼神其实并不那么可怕。
“我向中尉请求了过河,我的弟兄们也有人请求了,但中尉说,这种找死的机会以后还多的是,让我们都待在见鬼的河岸上,确保他返程的时候,我们随时能给火力掩护,如果他返程看不到我们,就把我们身上的每根骨头都卸了,掰碎了喂狗。”
瑞克站的端端正正,说的一本正经,连斯皮尔斯的脏话也一一复述了。
温特斯没有立刻置评,他把自己的钢盔取了下来,抓了抓乱糟糟的棕发,似乎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斯皮尔斯第一个冲上索恩桥的情景,也想起了三个月前在布莱特庄园时,斯皮尔斯跳出壕沟,冲向第四门炮台的样子。
“斯皮尔斯经常这么干?”
瑞克看着温特斯,犹豫了一下:
“上尉,您是指我们排长凡事冲在第一个,还是凡事先把我们护在后面?”
温特斯笑了起来,笑的比春天还温暖。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替斯皮尔斯说好话的士兵:
“你们的中尉很受你们的喜欢?”
瑞克还没回答,正在两步远包扎伤口的约翰逊却忽然转过头,吃惊的看着温特斯,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他听到得不是鬼故事,是温特斯真的问出了这句话。
瑞克顿了顿,似乎比他的D连连长更为难:
“老实说,上尉,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喜欢他。”
约翰逊上尉欣慰的笑了,他从来没发现这位西部放牛家庭来的、勉强从中学毕业、军事理论课一直堪忧的大力士瑞克,原来这么擅长语言这门艺术。
温特斯似乎完全没被眼前的困难打倒,持续性的散播着上级领导的调研和关心:
“但你喜欢他,是吗,瑞克?”
瑞克不安的舔了一下嘴唇,双眼求助的望向约翰逊上尉。约翰逊上尉假装低下了头。
手术室的木门推开了,简易的推架上搁着一支担架,担架上趴着一个人,旁边的两个医疗兵,其中一个是尤金。温特斯如释重负,他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最害怕的莫过于斯皮尔斯推出来时,白床单从脚盖到脸上。
“怎么样?”
温特斯靠了过去。尤金托着装着血液的玻璃瓶,上面连着一根管直伸进担架的毛毯下面,毛毯上有血迹,也有些灰黑。温特斯伸手轻轻拍了拍,但根本拍不掉,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积灰了。
“两发子弹,一颗在背部,一颗在臀部。没有伤到动脉,只是严重失血。”
尤金平静的把情况交代完了,他看了一眼温特斯的脸色,心想如果“宝贝”赫弗朗在,一定会调侃一句,“E连传统啊”,但他不是赫弗朗,他只是沉默内敛的尤金,他想温特斯上尉大概没有好心绪来听这样的玩笑。
“医生说保证休息,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尤金体贴的补充了一句,还回头看了一眼手术室。门已经关上,爱德森医生已经开始下一台手术了。
“会昏迷多久?什么时候醒?”
约翰逊上尉凑过来,补充了一句。他显得有些焦急,他还不知道对岸是个什么火力情况。
尤金摇了摇头:
“他没有昏迷。”
“斯皮尔斯,斯皮尔斯?”
约翰逊上尉立刻开始喊他。很快起了效果,斯皮尔斯的睫毛动了几下,试着睁开,但并没真的醒过来。约翰逊上尉眼看效果在即,坚持不懈,又喊了两声。
“快停下。”
温特斯有些愠怒。
约翰逊上尉吃惊的看了温特斯一眼,似乎想不通为什么,他的表情里除了诧异,甚至还有一点委屈,但他确实闭上了嘴。
“尤金,先安置在那边。”
温特斯指明了一个方向。
“上尉——”
斯皮尔斯真的醒了,眼睑下的黑眼圈和一张灰呼呼的脸融为了一体,他抬眼朝温特斯看了一眼,或者是看着约翰逊上尉,他的手从毯子下艰难的摸了出来,伸向他。
温特斯似乎理所当然的觉得是在喊他,他立刻伸出双手,握住了斯皮尔斯的手,约翰逊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
“你安全了,斯皮尔斯。”
温特斯的语气带着热意,内向的尤金看了他的上尉一眼,但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玻璃瓶,一个字也没说。
“四个机枪组,指挥部在东北方废弃的蓝瓦教堂——”
斯皮尔斯说几个字,停顿一下,又继续。
约翰逊又开始焦急的摸全身的口袋,好像尝试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笔。
“你需要休息,斯皮尔斯。”
温特斯低声劝慰。
约翰逊又看了温特斯一眼,但他还在翻找自己的纸笔。
温特斯或许还有别的考虑,非作战的巡逻如果一直这么成功,辛克上校和泰勒将军,永远意识不到,这种微小的成果,和对精锐基层领导力量的损失风险,是根本不匹配的。
可整个医院保不齐只有温特斯一个人这么想。
斯皮尔斯疲惫的看了一眼温特斯抓住自己的手:
“我画了地图”
他很花了些力气,才抽回了自己的手,在温特斯的手掌里,留着一块匆匆叠好的牛皮纸。温特斯打开了,里面是火力位置和指挥部方位。
约翰逊上尉长舒一口气,笑了笑,找东西的动作立刻停下了。
“斯皮尔斯,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我会为你申请银星勋章。”
约翰逊的声音洪亮和明朗,好像想说给医院所有的人听。
确实有不少人听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声几不欲闻的戏谑:
“谢谢,长官,我们负伤就是为了拿勋章的。”
旁边有人讥笑了起来。
瑞克立刻靠了过来:
“长官,想让我去问一问说话的是谁吗?”
“不,瑞克,约翰逊上尉并不想。”
温特斯直接把“调研”掐断在了摇篮里。士气日复一日的低落,弟兄们盼着撤退的愿望,远远大于摸到阿纳姆大桥的边儿。
但这次计划的失败,可不是基层士兵和士官们的责任。
斯皮尔斯抬了一下眼皮,睫毛的阴影在他的下眼睑轻微翻动:
“把地图拿回去吧,上尉。”
他合上了眼皮。这次好像真的沉睡了。
温特斯把那张纸递给了约翰逊,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
“去吧,约翰逊。”
“长官,你呢?”
“十五分钟后,我去营部找你。”
“是,上尉”
约翰逊带着瑞克走了。
温特斯把尤金安排回了E连,只留下D连的医护兵,斯皮尔斯被安置好以后,他拿着水壶就出了医院门口,门口有一个直饮水源。
温特斯看了看四周,摸出了怀里的巧克力,他把巧克力塞在斯皮尔斯的衣服口袋里,把扣子系好了,才重新把军用毯拉上,掖好了边角。温特斯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眼睛朝向他,听说战地医院里小贼不少,有些趁军官重伤昏迷,上来摸财,军官的口袋里一般都有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或者一些现钞。
温特斯藏好了“宝贝”,低头打量着沉睡的斯皮尔斯,他看着他乱糟糟的黑棕卷发,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斯皮尔斯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长官?”
手捧水壶的医护兵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惊讶的看着他们的代理营长,正在对着他们的排长,做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亲昵举动。
温特斯也险些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医疗兵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他收回了手,有些尴尬的自圆其说:
“我——”
“长官,你放心。我们昨天才做了除虱检查,D连所有人头发里都没有虱子,斯皮尔斯中尉既没有虱子,也不会传染给医院里别的伤员。”
二十出头的医护兵认真的汇报起他们的全员健康情况。
温特斯微笑了一下,这孩子以为他在检查虱子:
“做得好,二等兵!”
他温和的拍了拍医疗兵的肩膀,拾起自己的钢盔,转身走出了医院的门口。
斯皮尔斯醒来的时候,医院的灯已经全亮了起来,灯有一半是坏的,另一半也晦暗不明。他看了一眼医院门外,天色黑漆漆的。他转过头时,看见了温特斯上尉。
温特斯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这本书是斯皮尔斯下午醒来时,一位战友出院时留给他的,说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斯皮尔斯翻了两页就合上了,书是法文的,他无论上中学还是念大学,从来没好好学过法文,他认为它们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也不需要去法国置办生活用品。
但温特斯却一边看,一边在笑。
这大概就是“优等生”。
“爱德森医生说他受了惊吓——”
温特斯合上了书,静谧的夜里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他头一次遇见边做手术边画地图的伤员,他一度怀疑尤金带来的那瓶吗啡过期了。”
温特斯的微笑在灯光烘托下,带着令人平静的暖意。
柔和的东西总会放大温特斯的这一种特质。
但温特斯并不是每一面都是这样的,这与斯皮尔斯如出一辙。如果有必要,温特斯也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弟兄送往生死前线,而斯皮尔斯,也会把手下护在身后,尽力把他们都活着送回他们的母亲身边。
“爱德森医生过讲了”
斯皮尔斯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他说话的时候,观察着桌边的一个角落。
温特斯哭笑不得的扯了一下嘴角,他可不认为爱德森有赞誉的意思,他只是真的单纯的“受了惊吓”。
“任何赞誉都不过分,斯皮尔斯。”
温特斯看着他,表扬他。
斯皮尔斯抬头看了温特斯一眼,温特斯摸不清那是什么表情,但斯皮尔斯挣扎着,撑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从军毯下摸出了巧克力,嗒的一声,把它们都搁在齐床高的小柜子上。
“不合胃口?”
温特斯的目光看着这些不同图案的巧克力。
“我不需要它”
斯皮尔斯转回了头,重申自己的意见。
温特斯笑了一下,试图拿出哄尼克松的那一套办法,来哄他的斯皮尔斯。
“古罗马人奖励战场上的勇士时,会拿出最好的东西。但我打赌,如果这些勇士尝过巧克力,一定会拿所有的牛角或者象牙和你交换。”
温特斯笑了,但斯皮尔斯并没有笑。
温特斯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斯皮尔斯对他有意见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斯皮尔斯,你在生我的气吗?”
他觉得自己问这句话时,一定傻透了。
斯皮尔斯似乎对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了抬眼皮,目光看着温特斯:
“上尉,英国的卡车会把你的巧克力运回家乡,你的未婚妻完全可以收到。”
温特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我没有未婚妻。”
斯皮尔斯似乎怔了一下,他目光看回了床头,伸手在衣襟摸索着,找他的烟:
“撒谎并不适合你,上尉。”
温特斯觉得受伤了抽烟或许不太好,他认为自己应该出言阻止他。不过斯皮尔斯找了一圈,似乎什么也没掏出来。
“如果你是说给我写信的姑娘,我们不是情侣,我为她提供战地的素材,她是个记者,在宾州的报社工作。我们都认为分享基层军官和士兵的故事,有利于完善战争记录的价值,我们写过几封信,仅此而已。”
温特斯耐心的解释,他的目光跟着斯皮尔斯的手,但发现斯皮尔斯什么也没找到,他松了口气,他有法子在医院里帮他弄一包烟,但他现在不打算这么干,他怕前线的劣质烟会给枪伤伤口留下什么奇怪的后遗症。
温特斯苦笑了一下:
“看来我得告诉她,下次别用这样颜色的信封。”
斯皮尔斯没有说话,目光从他手里的书,再移到温特斯的脸上。灯光的阴影也在他的脸上交错闪动。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温特斯?”
温特斯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破旧的书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勇气:
“我以为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斯皮尔斯转头看着他。
温特斯在犹豫,是否孤注一掷。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老天!”
角落里传来了一声轻声的叫唤声,明暗交错的灯光下,慢慢走近了一个年轻的伤员,胳膊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他走到最近的灯光下时,温特斯才看清他肩章的军衔,是个少尉。他的衣襟里胡乱塞着一顶帽子,襟口冒出帽子红色的边。
“少尉。”
温特斯和他打了个招呼:
“30军的医疗官把你安排在这里了?”
他看不太清他的军服,但他发现这个年轻的少尉并没穿□□靴,他推测是英国地面部队留下来的伤员。
“是,老天保佑他们。”
少尉一张孩子气的脸嘟囔着,他的眼睛看着桌上的巧克力,黑夜里两只大眼睛在发着光。温特斯不确定他年纪有多大,可能20上下,或许才从军官学校毕业,就被直接安排上了战场。
“这个不行,我送给这位中尉了。”
温特斯笑了,站了起来,从兜里摸了一罐小罐头,他没仔细看是什么,新配的勤务兵给他他就揣着了,无论什么罐头,在前线都是稀有货。
“可是那位中尉根本不想收。”
少尉腼腆的笑了,并没有轻言放弃,但他拘谨的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再靠前,他一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英音,得让温特斯费力听清他在表达什么。
“这个——”
温特斯侧身,回头看了一眼斯皮尔斯,玩笑道:
“我想没人能拒绝巧克力,对吗?”
斯皮尔斯趴着,手里翻开了那本温特斯才翻过的法文书,他听见了温特斯的话,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补充。
少尉舔了舔嘴唇,掩盖不住大眼睛里失望的神色,又笑道:
“谢谢你的罐头,上尉,顺便给您一句建议——”
温特斯看着他。
“你们俩别在伦敦的街上这样。”
“我们怎样了?”
温特斯脸红了,但他又不太明白。
少尉一只手抓着罐头,耸了耸肩,灯光下费力的读罐头上的内容说明,一边调侃:
“会有天主教徒报警的。”
他摊了摊手,罐头跟着手在空中飞舞:
“老人们,保守的那种。”
温特斯尴尬的抿了一下嘴,搓着双手,眼神偷瞄了一下斯皮尔斯:
“我们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少尉。”
“我觉得那位中尉听明白了。”
少尉厚着脸皮,嘻嘻笑着,用手去拉罐头的拉环,他没拉开,眼睛看着沉默的斯皮尔斯。
斯皮尔斯合上了书,回头看了他一眼。
温特斯没能看到斯皮尔斯的眼神,但他发现少尉的脸色忽然变了,他的手松开了拉环,失措的看着温特斯,结结巴巴的的说明:
“我,我——我出去吃。”
他空着的手指着门口,还等不及温特斯说话,他的步子就朝门口挪去了。不一会,消失在了门外的夜幕里。
“你不该浪费那个罐头。”
温特斯重新坐回来以后,斯皮尔斯打开书,不冷不热的说。
“你想要罐头?”
温特斯笑了一下:
“我回去再给你找一个。”
斯皮尔斯没有说话,他把书又翻了一页。温特斯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他知道斯皮尔斯的法文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多半是一行也看不进去的。
“那个少尉,完全是胡说八道”
温特斯最终选了一个最尴尬的话题。
斯皮尔斯的目光并没从书上移开:
“我认为有些道理,的确容易遭人误会。”
他又翻了一页,其实这一页的内容很多,根本看不了这样快,温特斯看着他,好心的没有拆穿。温特斯搓了一下手掌,压着声音说道:
“如果不是误会呢?他们所看到的事实就是事实。”
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声音紧张的听得出颤音。
斯皮尔斯合上了书,这次目光终于看着他,他的眼神隐没在灯光照过眉骨的黑色阴影里。
但温特斯宁愿他这会看着书,他的眼光局促的闪避了一下,最终看着桌上孤零零的水壶。
“你想说什么,温特斯?”
斯皮尔斯这次终于没有带上军衔称呼了,温特斯察觉到了一点鼓励,他交错摩擦着两只布满薄茧的手掌,仿佛下定决心逼迫自己把它们说出来:
“斯皮尔斯,在法国的卡朗唐树林里时,我问过你愿不愿意战后合租一个房子,在一个公司工作,你还记得吗?”
斯皮尔斯的目光没有移开,没有变化:
“我记得,温特斯。”
温特斯看着斯皮尔斯,他这次没有避开目光:
”如果你当时说了不愿意,我现在不会做这些事,不会做这些荒唐的事。”
斯皮尔斯沉默了一下:
“那只是些打发时间的闲聊。”
“但这给了我希望”
温特斯扯了一下嘴角,神情有些无可奈何:
“如果我早知道这对你而言只是玩笑话。”
斯皮尔斯看着他,他摇了一下头:
“这不是玩笑话,但我的确不该说出来——”
斯皮尔斯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光线照亮了他清晰分明的睫毛:
“我没想过第二日能活着回来。”
“你后悔了?”
“什么?”
“那番话,我们的战后计划。”
斯皮尔斯叹着气:
“温特斯,这对我们的战后生活并没有好处,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
“什么样才是好的?”
温特斯笑了,眼里却带着苦涩的神情。
“社会对公民道德的规则,并不比军队对士兵的条规更仁慈。”
斯皮尔斯耸了一下肩,目光看着黑暗里的书本:
“即便是在我们国家。”
温特斯顿了一下,他低头想了想,才重新看着斯皮尔斯那被灯光柔和了的脸部轮廓:
“我问的不是这些,斯皮尔斯,你对我有那种感情吗?”
温特斯舔了一下发干的下唇,但他的下颚线因为紧张而过度紧绷了,他甚至很难完成这个动作:
“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斯皮尔斯很久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又去衣襟口袋摸他的烟,他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似乎忽然想起他身上一根烟也没有了。温特斯看着他,没有挪开目光,他知道斯皮尔斯很少在同一件事上,连犯两次错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上尉”
斯皮尔斯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灯光照亮了他阴影里的眼睛,温特斯这才发现,它们原来是绿色的。斯皮尔斯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一种不确定的挣扎。
这种声调也不属于他。
温特斯交叉着双手,看了一眼静谧黑暗的四周,他用一种低沉的、不会吵醒熟睡人的嗓音慢慢叙说着: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朗,如果你在卡朗唐牺牲了,或者在索恩桥牺牲了,或者昨天晚上永远埋在了莱茵河里,你把我的故乡也一起带走了,我想我回不了宾州了。”
斯皮尔斯看着他,目光里仿佛带着一种深埋的情绪,但温特斯不能确信,他的睫毛那么长,在灰暗的地方,总帮他隐藏起眼神的实意。
“温特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无法活着回家。”
温特斯摇了一下头:
“我没有说别人,我在说我们,说你。如果你永远留在了欧洲逇什么地方,我也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他朝斯皮尔斯微笑了一下,灯光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虚弱:
“我准备找个庄园,平静的过后半生,欧洲也有成片这样的地方。”
斯皮尔斯避开了他带着微弱笑意的目光,看着桌角的某处。他抿了一下下唇,似乎在思考怎么回应温特斯的话语。
可温特斯这次没有打算让他为难了,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拾起钢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晚安,斯皮尔斯,抱歉和你说了这些虚无的高兴话。”
斯皮尔斯摇着头笑了一下,这句话听着这么熟悉,那是他自己说过的原话。
“温特斯——”
斯皮尔斯回头喊住了他。
温特斯立刻停下了脚步,好像从没有打算真的走远。
他在这里,他怎么能下决心走得很远?
斯皮尔斯撑起身体,掀了毛毯,吃力的改成了坐的姿势,他的动作可能扯到了伤口,他脸上的肌肉轻微的抽动了一下,温特斯立刻扶住了他:
“你该躺下。”
斯皮尔斯坐在床沿,重心前倾,他摇了一下头:
“离动脉还很远。我需要活动。”
他的一只胳膊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温特斯还扶着他,现在,他和温特斯一样高了,他几乎平视着温特斯的眼睛。
“斯皮尔斯——”
温特斯开口了。
斯皮尔斯摇了一下头,把温特斯的嘱咐压了下去:
“温特斯,让我来告诉你一个道理。”
温特斯在听着。
斯皮尔斯伸手,拉上了这床边的唯一一张遮帘。他看着温特斯认真而不安的表情,忽然笑了,阴影下的眼睑上,浮现出那两片漂亮的卧蚕:
“如果你想表达感情,扔掉诗人和文学家的那一套,十句话也不如一次真正的行动。”
他的嗓音也变得愉悦和轻快起来。
温特斯沉默了,他没有追过什么人,没有什么恋爱经验,他在想斯皮尔斯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斯皮尔斯笑了一下,脸颊因为他的笑容而灯光的效果,而微微凹陷,他拽着温特斯的衣领,忽然吻住了他的双唇。
温特斯的全身绷紧了,连下颚线也全僵住了,他过了很长的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可置信的笑了起来,抓住斯皮尔斯肩上有磨损痕迹的衣料,把他拉近了,更用力的亲着他。
不远处的走廊里响起了连续的咳嗽声。
他们立刻放开了,看着对方的脸。温特斯先笑了,然后是斯皮尔斯笑了,没有人说话,温特斯又吻住了他,伸开双臂环住他的腰,用力的把他拉向自己。他记得伤口的位置,他小心的避开了它们。
他原来只觉得悲伤会压抑,现在发觉,愉悦也会在涨潮的时候,积压在角落里,寻找着井喷的山口。
深夜里的战地医院,有人在咳嗽,有人因为病痛在忍耐的呻吟,有人在黑暗里缓慢的离开。这是一场战争里最可怖的场地。但温特斯此刻觉得,这里比天堂还好。
温特斯不确定他们亲热了多久,他脑子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斯皮尔斯,和斯皮尔斯的一切。
“斯皮尔斯,斯皮尔斯?”
黑夜里响起熟悉的声音,温特斯听了好几声,确定着声音不是从他脑海里窜出来的,是真真正正客观存在的,他才赶紧停了下来。
“吉布森中尉”
斯皮尔斯笑了一下:
“让他再找一找。”
他重新亲住了温特斯。温特斯的双臂从来没松开过他,他顺势的热情的回应着,他们又亲在了一起。温特斯几乎立刻就忘了吉布森中尉,重返幸福的无人山洞里。
“斯皮尔斯,你在吗?睡着了吗?”
吉布森轻喊着,脚步声在医院里回荡,他尽力轻手轻脚,但□□靴踩在教堂的板石地面,发出硁硁的声音,有人醒来了,小声的咒骂他。
“见鬼,中尉,这里是手术室,赶紧滚出去!”
远处传来爱德森医生的怒吼,这声压抑的咆哮了几乎饱含了爱德森医生数日以来因缺眠和超负荷造成的全部焦躁。
“对不起,医生。”
吉布森轻声道了歉,这次,他的脚步声朝正确的地方过来了,朝他们越来越近。
斯皮尔斯这才放开了他。
“再亲一下?”
温特斯低声呢喃着,没等到斯皮尔斯回答,又温柔的亲了一下斯皮尔斯平缓的薄唇。
“胆大的上尉”
斯皮尔斯压着声音,勾了一下嘴角,却很快又再亲了温特斯一下。温特斯笑着,他还想亲回去,但他们没时间了。
他们才刚放开,床边的帘子就哗的一声来开了,灯光洒进来,照着吉布森中尉狼狈的脏兮兮的脸,和他的一头金发。
吉布森先是愣了一跳,似乎没料到斯皮尔斯竟然好端端的站了起来,但他立刻又看到了阴影里的温特斯,这次他惊讶的连嘴也张开了,结结巴巴的说道:
“温特斯上尉!”
他说完这句话,才站直了,行了礼。
“吉布森”
温特斯举手还了礼,他觉得在黑暗的医院里,在一群睡着的人中间,两人这样敬礼还礼有些滑稽,但他的脸上还是那副认真沉静的表情。
“坐,吉布森”
温特斯拍了一下吉布森绷紧的肩膀,又拍了拍刚才坐过的地方,示意他可以坐在床边的那张椅子上。
“谢谢,长官”
吉布森没敢坐,毕竟最高级别的长官还站着,可他脑子里翻着奇怪的念头——他在医院里喊了那么多声,为何这两人愣是一声没听见?
“你的伤怎么样了?”
“需要躺下来吗?”
吉布森中尉和温特斯上尉的声音几乎同时脱口,吉布森有些尴尬的摸了一下钢盔,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晚的温特斯上尉有些不对劲。斯皮尔斯也不对劲。
温特斯走过去,扶住了斯皮尔斯的手臂,帮助他坐回床沿边上,又把毯子搭在他的腿上,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吉布森错觉斯皮尔斯和温特斯对视了一下,斯皮尔斯还勾了一下嘴角,眼光忽然也变得温柔。
吉布森揉了揉眼睛。
温特斯转过身来时,吉布森确信的看见这位上尉的脸上,挂着更明显的愉悦的笑容。
吉布森忽然想起了他的手下的那句话——
“什么温特斯上尉总来找斯皮尔斯中尉?”
就在昨天,他还觉得他的手下想法太奇怪了,可就这会,他脑子反复复读着这句话,他觉得一刻也待不住了。
温特斯和斯皮尔斯两个人中间,像有一道频段通道,他俩相互通信,旁人无法获知,也无法扰入,把别人统统排在了外面。
“长官,我——我要回去了。”
吉布森顿了一下,打算立刻做这件——他认为踏足医院以来,唯一对的一件事。
斯皮尔斯拧开了桌上的水壶,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吉布森。”
吉布森看着斯皮尔斯的脸,如果不是温特斯在这里,他能立刻冲过去,朝他这位同僚战友大声嚷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告诉约翰逊上尉,温特斯上尉在这里。”
这真是句糟糕的话,吉布森咬了一下舌头。
“约翰逊找我?”
温特斯看着他,他的脸变严肃了。
“是,长官。十分钟前,还有斯泰尔少校也在找你。”
“我得回去了。”
温特斯重新拿起了钢盔:
“吉布森,坐,留在这里”
他温和的招呼着吉布森,但除了第一眼看着他,目光早已移到了斯皮尔斯的脸上。
“我得先回去了。”
温特斯松了一下钢盔的袋子,看着斯皮尔斯,把钢盔带在头上。但他仍然没有离开。吉布森有种错觉,似乎温特斯在寻求斯皮尔斯的某种“许可”,这可真是太奇特了。他们中间军职差了两级。
斯皮尔斯果然朝他点了一下头:
“注意安全,温特斯。”
吉布森忐忑的坐了下来,又奇怪的看着斯皮尔斯,斯皮尔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更不会用这幅表情说这样的话。
温特斯这才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领,把自己的M1背上了右肩,他朝吉布森点了一下头,又回头看着斯皮尔斯:
“我走了,好好休息”
温特斯朝他笑了一下,斯皮尔斯也笑了。他们的微笑里跳跃着生动的感情。
吉布森立刻不安的站了起来。
斯皮尔斯看了他一眼,从对面的床下,抽出一瓶只剩半瓶的酒,不知道是谁的酒。他把它塞进吉布森的怀里,吉布森接住了,灌了一大口,这才抱着酒瓶,坐了回去。
温特斯看了看他,目光在斯皮尔斯身上流连着,他摆弄着M1的尼龙带,似乎它们一会太长,一会又太短,他磨蹭了一会,才转身离开,朝门口走去,消失在深夜的黑暗里。
温特斯来到了团部办公室,看见了辛克上校。
市场花园是彻底泡汤了,他看见了从奈梅亨和阿纳姆撤回的第一军的英国□□,心里这样笃信。
“温特斯”
辛克上校急切的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像看见了一个本来就打算去见的人:
“我们要去莱茵河对岸,把困住的英国空降兵救出来,他们大约有一个连。”
辛克上校推开了办公室的另一扇门,会议室里站着两个红帽子的军官,一个上尉,一个少校,温特斯朝他们点了点头。
门开了,进来一个脸色焦急的勤务兵,辛克上校朝他点头:
“不用找了,温特斯上尉已经来了。”
勤务兵身后,跟着一个强壮挺阔的上尉,这是E连的新连长。
“米汉中尉。”
温特斯朝他点了点头,米汉上尉脸色恭敬,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他们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米汉中尉本来不是506团的。
“温特斯上尉。”
“营救计划将在夜间开始,E连将派出一支小分队,乘坐四只皮划艇,前往对岸接应空降兵。。。”
温特斯听着营救计划,心里盘算着,等待辛克上校的命令。直到辛克上校把脸转向了米汉中尉:
“米汉,连部的事你可以向温特斯请教,温特斯曾经是最出色的连部指挥官。”
他忽然意识到,E连已经和自己隔了一层真实的隔膜。
他们可能还是弟兄,但已经不是曾经生死并肩的弟兄了。
温特斯有些惆怅,而这些惆怅,又因为暂时见不着斯皮尔斯这件事,变成了一种更深的失落。
10月中旬,2营终于撤回了法国莫拉蒙营地,他们为自己赢来了充分的休息和娱乐时间,上面没有新的安排命令,许多军官拿着通行证,去了巴黎旅行。
团部想安排温特斯也出去散散心,这苦行僧一样的家伙成天在营地里穿梭,要么在办公室里写日记或者看书,或者跟人打听斯皮尔斯的下落。
斯皮尔斯去了英国,刚一到达法国,就有人给斯皮尔斯寄来了一封加急的信件,斯皮尔斯等不及伤好,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身就出发去了英国。
他向连部报备了详细地址,温特斯找到了地址,几乎每天都写信,还提出过去找他,可惜从没收到过回音。
尼克松想办法撮合斯泰尔少校给温特斯“强行”放了个假,逼他去巴黎转一转,喝喝咖啡,找女孩子跳跳舞。回到文明世界去。
斯泰尔开玩笑,说温特斯是他见过的升官的军官里,唯一被升职这件事忧郁了很久的军官。
温特斯去了,巴黎喧嚣的街道,让他更觉得孤单。
他在地铁里,或者泡在浴缸里,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德军少年的脸,荷兰山坳上,红色的烟雾弹里,温特斯扛着M1,第一个冲过山坡,他看见了一个年级很轻的德军。
一张还没张开的孩子的脸,尚待发育的单薄身躯,他转过头,看见了身穿啸鹰军服的上尉,他弯起棕色的眼睛眼睛,笑了一下。
温特斯的心抽动了,但他的手扣动了扳机。
他听见精神和信仰的围墙,几乎在同一刻全部崩溃坍塌。
他在酒店里睡了过去,梦魇里,少年的脸,斯皮尔斯的脸,交换出现。他不信宗教,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等不及在巴黎度完假,当天夜晚,就回到了莫拉蒙营地。
他刚走进营部的临时电影厅,和发呆看电影的巴克刚搭上两句话。全师就收到了新的命令,向比利时以北的阿登森林开拔。
阿登森林零下二十来度,据天气预报的消息,未来一周有大型的暴风雪。全师还沉浸在法国安闲舒适的度假氛围里,没人会想到这时候会被拉去冰寒雪地的北方送死。
他们总算体会到了,希特勒的疯狂可不止表现在他真臂高呼的煽动性纳粹演讲上,也在于他令人瞠目结舌的用兵计划上。
冒着全军覆没的后果,也要铤而走险,痴心妄想的靠一场暴风雪里的突袭,把西线盟军赶回马奇诺的防线后面。
营地里乱糟糟的,温特斯集合了营部的长官,安排了全军计划,特别叮嘱了后勤在恶劣雪地的支援,他找不到E连的新连长戴克,也没看见D连的斯皮尔斯。
米汉上尉不幸被哨兵误伤了两枪,拉回后线治病去了,这件事让温特斯头疼不已,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烦恼的——上面委派来了戴克中尉,这位活脱脱的关系户,耶鲁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据说他的老爹是纽约州立院的最高法官,师长很卖他的面子,立刻安插进了大名鼎鼎的“迪克.温斯特”连,完成镀金计划。
戴克几乎不做任何决定,连队指挥的重压几乎全部传递给连里的巴克中尉和利普顿军士长,温特斯十次去连里抽查军事实训,就有九次见不着他们的连长。但另一方面,每当温特斯赶回团部的指挥所里时,几乎回回都能在所有重要和不重要的会议上,遇见左右逢源、积极社交的诺曼戴克。
他尝试引导自己往好的方面看——巴克和利普顿都是能抗事儿的好军官和好士官。
温特斯看见了整理好包裹的尼克松,尼克松才把胡渣修理了,看上去精神多了,每次上前线前,尼克松就会“回光返照”的精神一把,但很快又在前线被打回原形,抱着一瓶菲特69做回自己。
”尼克斯,看见戴克中尉了吗,或者——斯皮尔斯?”
“温特斯,全营都不知道戴克究竟在哪里,没人知道。我刚才问了利普,打算怎么办,但利普一点也不焦虑——他说已经习惯了。”
尼克松摇了摇头:
“至于斯皮尔斯,我的耶稣,我有一个月没找他打牌了,他刚从英国回来,他大概是今夜全营里唯一开心的人,幸运的家伙。”
温特斯笑了起来,心里轻飘飘的荡着轻盈的快乐:
“怎么回事,他在英国中□□了?”
“你猜的完全正确,老天,威尔郡的一位英国寡妇怀了他的孩子,他结婚了。他被叫去英国才知道的,耶稣在上,这可真是圣母玛利亚送的□□大奖。”
尼克松无奈的笑了笑,他的语气是真心的羡慕,尼克松的妻子从法国开始就和他吵上了架,几乎已经不给他写信了,也拒绝告知他孩子们的近况。他想念他的小女儿。
笑意忽然从温特斯的脸上消失了。
尼克松看着温特斯僵硬的脸,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道:
“温特斯,机会其实每个人都有的。诺曼底登陆前,军官们喝的东倒西歪,和威尔郡的那个妇女组织联欢了好几夜,你知道的——单身的都被斯泰尔少校拖过去了,说要给他们长点人生经验。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被灌了半桶酒,许多兄弟醒来时,都不记得自己昨晚干了什么。”
尼克松拍了拍温特斯绷紧的右肩,轻笑着揶揄了一句:
“看看你在连部指挥所喝着咖啡、写着日记时,都错过了什么。斯泰尔少校总问过我,为什么这次温特斯又没来,他的长篇史诗何时能竣工?”
他笑了笑,转头把包裹塞进了他那辆军用吉普里。
温特斯一言不发,径直迈进了D连的连部里。
斯皮尔斯在打着包裹,他还穿着那套仪式用的军装,正把外套脱下来,换上战地的军装外套。看样子,他确实才“度假”回来。
“朗——”
温特斯走到他面前,眼睛看着他。
斯皮尔斯叠着外套,他抬起头,看见了温特斯,停顿了一下,但手上动作不停,把外套翻折了一下,塞进军用包裹里。
“上尉。”
斯皮尔斯的声音低微,近乎难以抓到。他停了下来,面色疲惫,仿佛最近操心的事情实在积压成山。他从桌旁拿起一个勋章盒,也没有打开看一眼,就塞进了自己的包裹里。
这是他才批下来的银星勋章,整个2营的第二枚银星勋章。短短三个月,斯皮尔斯已经授勋两次了,温特斯知道,他后面还会拿更多。
“你知道——”
温特斯取下了钢盔,抓在里,盯着他。温和收敛的温特斯,有时也会有可怕的表情:
“我在等你的解释,朗”
斯皮尔斯压了一下嘴角,耸了一下肩:
“我该解释什么,上尉?英国寡妇怀了我的孩子,他们是个两百多年的旧家族,温特斯,她怀孕了,我就该负责。镇上的人都对他们家里人指指点点,我应该一走了之,当一个混蛋?”
“她叫什么名字?”
温特斯放弃了挣扎,比利时的深冰已经提前驻扎进了他心里,。
斯皮尔斯顿了一下,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说了个名字,但温特斯没有听清。
“你不爱她,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妇女组织里都是已婚的妇女,怎么会有——”
“大部分是丧偶的妇女”
斯皮尔斯抿了一下嘴角,抬头看着温特斯:
“上尉,称呼我斯皮尔斯会更好。”
温特斯抓着钢盔的带子,他想不通这件事,威尔郡是个保守的小镇,年轻的女孩子们几乎没人去这个“后方服务”组织,单身女孩子们都派去医院帮忙,接触那些“半死不活”的军官和士兵,而不是和健康的、酗酒成风的健康军官们接触。小镇的老人们觉得他们对年轻女孩子而言危险至极。
事实证明,这些老人们担心全都是对的。
“她的丈夫呢?”
“死在了北非战场上”
斯皮尔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她怀了我的儿子,我总不能让她饿着肚子。”
“你记得——”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温特斯,见鬼,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哈里偷来了尼克全部的菲特,我们以为要上战场了,我们开了一瓶又一瓶,空瓶子扔了一地,没人记得开了多少瓶,我记得哈里最后递过来的酒是杜松子,见鬼,那瓶酒把我们两个人都放倒了——我们不省人事,醉成一滩烂泥。我醒来时,正睡在她们家——我妻子的沙发上,哈里不见了。”
温特斯听见妻子这个词,手指拧紧了钢盔的带子,指节因为缺血而发青。
斯皮尔斯把手边所有的装备,一件一件,塞进军用包裹里,他忽然停了下来,肩膀撑着桌面,但他没有看温特斯:
“到此为止吧,温特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法活着走出巴斯通,包括我。这其实没什么分别”
“但愿你能活下来,温特斯。”
他朝温特斯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照着他疲惫不堪的脸,卷曲的乱发,有些拉碴的胡子:
“我得名正言顺的给她一笔不菲的抚恤费,仅此而已”
他把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肩上,拾起桌上的汤姆逊,把它垮在右肩上,就像在威廉敏娜河河畔的那个下午一样,斯皮尔斯再没回头看过温特斯一眼,他背着他的行囊,背影消失在忙碌的士兵人群里。
高瘦的背影,挺直的脊梁。温特斯没有走,也没有喊住他。
他曾经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以后也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一去不回了。”
他听见上帝在他耳旁低吟——如实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