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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契约(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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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崩塌,混乱不堪。
黄尘如迷雾笼罩,轰隆隆只闻乱石滚落,燕然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意识逐渐模糊,发髻松了,落霞锦脏了,沾着泥土和血污,洒了一地。不断有石头砸在他身上,似乎痛,也似乎不痛。
鲜红的落霞锦,与汩汩涌出的血,染成了一片,是这片混沌中最亮眼的色彩。
红衣少年的灵识被那山鬼一击,已震得碎裂不堪。破碎的灵识,从他额间溢出,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萦绕在燕然周身,久久不愿散去。
没几人能抵挡上古神器山鬼的正面直击,轻则灵识尽碎,重则灵体俱毁、灰飞烟灭。除了当年的南境少主。
怀中揣着的神衣树枝悸动起来,发出月华一般的光芒。
燕然将它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这光芒如一道旷世神诀,散发着浩瀚引力,一点一点地,将少年那些破碎的灵识,复又吸引到一起,拼接到一起,逐渐修复的灵识,最终化作一道红光,攸地一下,钻回燕然额间。
夫子!
燕然心尖一疼。
灵识回体的瞬间,羽睫颤了颤。
“啪”,燕然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神衣树枝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光芒散尽,偃旗息鼓。
燕然感受到了方才那股醇厚强大的能量,带着久违的云虚香的芬香,如雪夜里抱起他的那双温暖的手,如慕云居中将他摁入衣丛中的温软怀抱。
“别怕,有夫子在。”白衣仙人抚着红衣少年毛茸茸的发顶,却不知荏苒岁月里,自己早已在少年心中种下了最顽固的情根。
夫子!
燕然动了动沾满污血的手指,挣扎着,翻转了下身体,颤栗着,取出怀中那根神衣树枝。
原本透着灵光的树枝,此刻变得苍老无匹,俨然一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枯树枝。
而就在燕然将它取出的那一瞬间,树枝,化作了一缕白烟!
指间落空。
白烟消失在此间尘雾中,杳无踪迹。
别走,你回来!
少年染血的手指,在空中无望地抓着,却什么也没抓到。
这是他与夫子最后的联系!
他仿佛永远失去了他。
没了。
什么都没了,他的梦想,他的坚持,他的希望。
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苦楚,夹着这一身的伤痛,在这一刻如洪水决堤。
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九重地牢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绝望的嚎叫。
闻之,令人神明俱碎。
此间还在崩塌。
尘雾乱石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冲了进来。
“四、四皇子!”
“阿然!”
他们叫着、爬着、滚着冲到燕然身边,却只看到一个倒在污血中、蜷缩成一团、血淋淋的、悲痛欲绝的红衣少年。
齐卫目眦俱裂,那是他用生命从恶虎嘴里救下来的孩子,此刻却如一只被遗弃的破娃娃,一身是伤、躺在尘埃里撕心裂肺地嚎哭。
齐卫不知燕然遇到了什么,他是个重情意的孩子,从他还是个婴儿时,齐卫就知道。
十五岁的阿然,本该是少年得意、最无忧无虑的年纪。方才分别时,明明还有说有笑,生龙活虎,不过一多个时辰,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究竟是谁,害他受伤至此,伤心至此!
齐卫扶起红衣少年,任他在自己肩上嚎啕,只道:“没事了,阿然,没事了!”
乱石砸在身上,耳中嗡嗡然,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坠落的大石已将石榻下的密道封死。
跳进密道的人,没再出来。
洞很快就要塌了。
齐卫蹲下身,背起燕然,道了声:“走。”
唐果跟在一侧时不时用刀劈开从天而降的碎石,呛着尘土尖声喊道:“师傅,师傅,贾公子呢,不找贾公子了吗?”
齐卫脸色暗沉,吼道:“管它什么贾公子、真公子,我只要阿然没事!”
九重地牢,从第九层开始坍塌,从下至上,如大厦将倾。
关押在每一层的囚徒、妖兽,借着坍塌混乱,嗷嗷叫着冲出了牢笼。
倒霉的狱吏一开始还试图将他们关回去,但随着坍塌越来越严重,所有没被砸死的活物,都开始只顾着逃命。
谁也不想被埋在这九重地牢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齐卫背着燕然,依然跑得飞快,冲在这群亡命之徒的最前端。
逃至第四层时,迎面卷进来一道黑色疾风,带着猎猎煞气,迫得人倒退几步。
待近至眼前时,那道疾风忽的幻化出了人的身形,凤眼,细长脸,一身黑装,正是斗十千。
斗十千一眼就看到了齐卫背上背着的血淋淋的燕然。
他先惊后怒:“操!”
这是山鬼击杀的伤,斗十千再熟悉不过了。
“操!老子要剐了他的皮!”斗十千破口大骂。
咒骂间,他泄愤一般,挥刀朝地牢深处一劈,一道磅礴浑厚的结界便破刀而出,将身后那一群咆哮着从底层地牢冲出来的狱吏及妖兽挡在了里边。
“啊!救命啊!放我们出去!”没来及得逃出来的狱吏,惊恐地拍打着那层厚厚的结界。
斗十千狠戾的眼神扫向他们:“火神殿的人,全部该死!”
他没再多言,从齐卫背上夺过燕然,便化作一道黑影,消失了。
速度之快,根本不及人反应。
背上的少年被人中途劫走,但看得出来他是来救人的,齐卫并反抗。
“齐大人,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狱吏们死命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齐卫一介凡人,破不了结界,救不了他们。
何况,齐卫也不能救。
如果将这一群妖兽放出去,不咸城将面临可怕的境地。
坍塌从地牢深处如洪水般卷来,夹杂着狂卷的灰尘及巨响,震得人心肺儿疼。暴走的妖兽们眼看逃不出去,开始撕咬挡在最前面的狱吏,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狱吏,成了它们最后泄愤的靶子,活生生地被啃咬、撕扯。
满目尽是尘土,碎肉,和血。
齐卫铁拳紧握。
残忍。
这斗十千太过残忍,他明明可以放出这群狱吏的,他是故意的。他在泄愤。
他齐卫何尝不残忍?就算他能救这群狱吏,他也不会冒着放出妖兽的风险救他们。
他身后是十万不咸城的无辜百姓。
“师傅,快跑啊,来不及了!”唐果在前方高声呼喊着。
齐卫最后望了一眼那血腥如地狱的地牢,在坍塌即将到来的前一瞬,拔腿向外冲了出去。
每个人都想活。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活。
***
将军府后院,寂静无声。
浮筠翻动的紫竹林中,一座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的阁楼里,兀地亮起了一盏灯。
元野坐在灯火下,手里捏着一只玉盏,盏里的酒,飘着一片梨花瓣,烛火忽明忽暗,他陌生而僵硬的脸上,荡漾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一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接下来的事,需要借这酒劲才可以完成。
“卿云,我要你看清楚,过去以及往后,与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元野深情款款地拉过卿云的右手,将那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露出那单薄的掌心。
卿云有气无力道:“你要做甚!”
“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北境青黛阁,我同你说过的话?”元野目光炯炯。
卿云指尖一颤,转眸看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北境,青黛阁?
元野没再多语,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捏出一个秘诀,沾着那艳艳红血,在卿云掌心一划。
沉睡于卿云掌心的罂粟花,出现了!
火红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卿云惊讶得站起来:“你怎么会、怎么会唤醒它?”
元野凝视着他,眼中是近于痴狂的渴望:“种下它的是我,催眠它的也是我,卿云,与它相关的一直都是我。”
卿云心中一沉,不可能,不可能是邪灵元野,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他脚底一软,几乎站立不稳,却被元野整个拽进了怀里。
这个身体太孱弱了。
“不可能!你放开我!”卿云使劲推他,可面对元野,如蚍蜉撼树,所有挣扎都是徒劳。
“卿云,你那么聪明,一定去查过罂粟花种代表着什么,是吗?你容许这颗罂粟花种一直呆在你的手心,是对我还存着一丝期望和情意,对吗?”
“不是,不是为你!”卿云脑中嗡嗡作响。羌野鹤死后,他明明有机会将这颗罂粟花种去除的,可是……可是他固执地留着它,留着它纪念已亡人,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可是,现在这个邪灵元野告诉卿云,种下罂粟花种的人,并不是羌野鹤,而是他。
“虽然此时并非良辰美景,奈何卿让我惶惶不可终日,我不能再等了。”元野托着卿云的手,单膝跪了下去。
“卿云,这世间不只有冰美人,还有你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罂粟契约。”
说罢,元野低头,在卿云掌心那朵罂粟花上,深深一吻。
罂粟契约!
卿云脑中一炸。
湿热的唇一触碰到那罂粟花,沉睡的花朵瞬间开放。
数不清的、妖冶的火红花瓣从掌心处飞出,登时漫天飞花。
那些花瓣受着神力驱使,缠绕着一跪一立的两人,从发尖到脚尖,将两人紧紧包裹在内,一丝一寸都不曾放过。其中一片花瓣,落在了元野摊开的掌心,瞬间融进了他的骨血,在他掌心留下一个与卿云一模一样的罂粟花花纹。
元野用这只手,握紧了卿云的右手,十指相扣,掌心的罂粟花瓣重叠。
“三百年苦苦寻觅,三百年生死相隔,卿云,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元野合上双手,用自己的一双大掌将卿云的右手紧紧握在其中,郑重地闭上眼,念道:“生当复来归,死亦同归去。”
“罂粟契约,合!”
落音瞬间,一道金光从将军府阁楼里乍然亮起,如一道破天光柱,直冲云霄。
这道光柱,将整个不咸城瞬间照得通亮。
三界为之一震。
罂粟契约!
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人缔结过罂粟契约了!
是哪两位上神想不通,结了这劳什子契约?!
“你!”卿云震惊不已。
罂粟契约,仙界最霸道的上神生死契约,一旦缔结,就再也不能解除,缔结双方从此结成共同体,同生同死,若一方强行解除契约,将致天地共怒、同遭天谴。
因其过于霸道,不能反悔,无路可退,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上神缔结过此契约。
上一对缔结罂粟契约的上神,反目成仇,在一场天地浩劫中,双双以身殉道,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元野慢慢抬起眼睑,目光如炬。
“当年,我在你掌心种下罂粟花种,花种需用宿主灵血滋养五百年方可长入灵核,如今六百年已过去,卿云,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就在刚刚,我用结契诀与血吻,唤醒了花种,得以与你缔结罂粟契约。卿云,从今往后,你我同生共死,是真正的生生世世一双人了。”
卿云如遭五雷轰顶。
元野瞧着卿云又惊又怒的表情,已在预料中,他缓缓站起身来,抚着他的脸道:“好卿云,吓到你了吗?”
卿云怔怔地看着他,若是在以前,卿云当下就能暴跳而起,将他一掌劈个粉碎。可是偏偏此刻他却手无缚鸡之力。
为何自己会如此愤怒,又如此无望?眼前这个逼迫他缔结契约的人,又究竟算是谁?
六百年?
哪里来的六百年?从羌野鹤第一次闯入飞天镜与卿云初识到现在,都不足六百年。
这个元野在说什么!他究竟是谁?
他当年又是何时融入羌野鹤的身体的?
卿云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到无望,再到古井无波。
“你究竟是谁?”卿云冷声说道。
元野揽住卿云的后颈,将面色冷峻的他按在肩头,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卿云的的声音愈加冰冷,“我所有的记忆都与他有关,你算什么!”
元野拍着他背的手僵停在空中。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取代他吗?”卿云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元野,或者说对元野这一部分的羌野鹤,并没有他以为的深情。
原本拧在羌野鹤体内的正灵与邪灵如今已彻底分开,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卿云此刻才清楚地认识到,前世今生,自始至终,他的全部柔情都只与红衣少年有关。
与他用正灵重生的燕然有关。
而他,竟然与邪灵元野,缔结了罂粟契约!
“我不要取代任何人,卿云,从今天起,我要以我自己的身份来面对你,卿……”
“滚!”元野还未说完,卿云便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似千年寒冰:“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卿云,”元野掰过卿云的脸,一点一点吻着他的唇,“想要杀我,你还得将自己的身体养好点。“
“若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我也无憾。你以为我会怕死吗?”
“不过,有我的灵力为你滋养,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元野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温柔气,他用鼻尖顶着卿云的鼻尖,说道,“等你好了,再来杀我,我随时恭候。”
横竖我们以后日子还长,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
***
皇城,文琪宫内。
宫人们托着血迹斑斑的衣物、帕子、药材,进进出出。
斗十千为床上半阖着眼的重伤少年输送着灵力,固其本元,而旁边跪着的三位太医,则战战栗栗地为四皇子处理着伤口、医疗止血。
仙界仙士与人类医者同时为同一个病人医治的情景,委实不多见。
治不好四皇子,景王不杀他们,面前这位黑衣仙士也会撕了他们。
太医们如履薄冰。
“砰”的一声,一道破天光柱从窗边闪过。
刹那间,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那、那是什么?”少年声音沙哑,唇白如纸。即便闭着眼,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光芒的刺目。
斗十千青着脸,冷声回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