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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兄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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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琪宫。
诺大的寝殿,死气沉沉。
床上的少年昏迷不醒,纵斗十千有千般本事,也唤不醒他。
山鬼太狠了,几乎将燕然一招毙命。
“元野”一贯心狠手辣,他要燕然死。上辈子,这辈子,他都贪婪地做着这件事,杀他,毁他,夺他爱人,鸠占鹊巢。
而他斗十千,竟然充当着帮凶。
斗十千坐在窗边,醉仙翁已饮尽,他眉眼闪过狠绝,手中的酒壶“砰的”一声化成粉末。
他守着昏迷的少年,坐成了一座雕塑。
远处是终年不化的雪山,雄鹰掠过冰魄般澄澈的蓝天,身下是北境最奢靡、最壮观的宫殿群,数不清的殿顶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金壁辉煌,亮得刺眼。
曾经他也站在一片玄色宫殿的最顶端,将明月宫苑视作游戏,那一架悬于云端、凌于半空的大秋千,是他少年时期最喜欢的玩物。
黑衣少年立于秋千上,将那庞然大物荡得惊天动地。
万仞千山,连绵宫城,浮屠众生,皆在脚下。
何等肆意畅快!
那时候,斗十千身后永远跟着一个快乐的小肉团子。
呼啸的风,几乎要将少年身边的小肉团子刮下去,可那小子天生爱冒险,不怕反乐,拽着少年的小腿,鼓着腮帮大声喊着:“好好玩啊!哥哥,再荡高一点!”
再荡高一点。
哥哥。
突如其来的记忆,将斗十千从微醺中抽离。
他歪头看向床上那昏睡的少年,弹了一下腰间的新刀。
与君战。
斗十千是这世上最孤独的鬼,这人间披着人皮的魔,他浴血而生,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他拖着杀伐血刃,玩弄着阴暗里的手段,双手沾满血腥,孤独地行走于天地间,为心中那份执念,殊死搏斗。
斜阳透过斗十千,在殿内拖出一个长长的、孤独的黑影。
整整三天了,这小子睡得实在太多了。
这不像他的性格。
***
上谷国灵师不请自来。
灵师虽未得道成仙,却也是堪破三界的高人,上谷国千年国史上仅出现过几位灵师,每一位都是天生拥有灵眼、备受尊敬的的非凡人物。
“请问灵师,燕然为何昏迷不醒?”景王端坐着,温和谦逊,他披着白裘鹤氅,眉宇间残留着病容。
灵师是国师的人。
国师正是当年煽动击杀无眼诡婴燕然的罪魁祸首。
今日灵师不请自来,实在蹊跷。
“四皇子的灵识本已被震得破碎不堪,不知何种原因,竟又自行修复了,实乃奇迹!”灵师捋着长及地面的花白胡须,叹道,“老朽活了一百三十三年,从未见过重伤如此还能坚持下来的,可见四皇子天皇贵胄,自有天道保佑。”
“承您吉言。”景王道。
“生死有道,皆为天命。天字阁昨日连夜布卦,为四皇子参算命轨,四皇子天生命格极煞,命中该有此劫,若安然度过,定能逢凶化吉……”
“殿下问的是,为何,燕然昏迷不醒?!”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很不客气,带着些不耐烦。
灵师闻声望去,才发现这殿内还有一人。
长殿的另一端,粉墙圆窗下,倚坐着一个黑衣公子,斜阳从圆窗外照进来,包裹着他,勾勒出一个颀长而优美的身形。
灵师天生有一双灵眼,能见凡人之不能见。
灵师但瞧那窗边公子周身灵气环绕、神力护身,定不是凡人;又听他直呼四皇子名字,定是与皇室交情匪浅,地位特殊;再瞧他懒洋洋歪坐于窗台上、目中无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不好忽悠的主;复又移目上移,不由得一惊,那半张脸上是逆光也抹不去的浓烈艳丽。
斗十千察觉到了灵师的凝视,面露不快地转过脸来,一双凤眼凌厉而威严,瞧过来时分明递出一个警告。
灵师不由得背脊一直,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昏、昏迷不醒,多半是心中有魔障,四皇子灵识虽已修复,但毕竟受损严重,再加上受心魔困扰,徘徊于魔障中,也是正常的。”
“这何需你说!”斗十千厉声说道,“告诉我,怎么做!”
这些天,景王已经请了几十拨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人过来给燕然诊治,全他妈的一群酒囊饭袋,平日里骗吃骗喝还行,到了斗十千这里,哪还能装神弄鬼,直接给打回原形,一个个丢麻袋一样丢了出去。
文琪宫的宫人们,原本还暗地里对这个气质不凡、浓颜绝色的黑衣公子暗许芳心,但一见他这几日的暴躁行径,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哪还敢暗自肖想,即便进这房间,也变得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了这只炸毛猴。
“心病还需心药医。”灵师打定主意,少说少错。
“如何医?”斗十千从窗上跳下来,踱步过来,他生得极高,一身劲装,蜂腰宽肩,生起气来眉目凌厉,天生自带一股压迫感。
饶是灵师见多识广,此刻也有点压不住气场。
“启灵阵,寻一个能解其心结的关键人,唤他走出魔障。”灵师道。
能解其心结的关键人?
斗十千想到了一个人。
“来人,赐座,看茶。”斗十千唤道,犹如在自家宫殿里。
宫人闻声,鱼贯而入。
此时,斗十千终于想起了殿内这位正主,踱步过来说道:“请殿下出面,替我请个人来。”
景王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扳指,好整以暇地看向斗十千。
“请谁?”
斗十千正待说话,忽听得宫人来传:“火神殿贾公子求见!”
景王一怔,把玩着玉扳指的手也停了下来,顿了片刻,道:“请他进来。”
宫人退去,不过一小会,只闻殿外裙动釵摇,脚步窸碎,廊下丽人窃窃私语,一个娇俏身影小跑而过,差点滑倒。忽的珠帘一掀,先前的诸多声音戛然而止,屏气敛声间,迎着斜阳剪辉,一个白衣公子步入殿来。
此人白衣清浅,广袖长袍,行若春柳,脚步虚浮,明明一身病态,却生得一派仙风道骨。白衣公子低眉垂眸,肌如瓷,面如玉,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一头墨发仅用一条白色发带半束着,行动间,发带随风轻扬,别有一番韵味。
景王喉间一涩,但听一声碎玉般的声音:“罪奴贾青云,拜见殿下。”
白衣公子袖口微露的指尖点于地面,细长而无血色,一如月光下捏着玉瓷杯一饮而尽时的苍白。
贾青云是景王燕礼恩师之子,更是母亲看重的孩子。
当年,萧氏被诛,贾氏受牵连,为保贾氏人性命,燕礼迫不得已将青云送入火神殿。
母亲也曾因此怨恨他。
自母亲去世,每年的生辰日,景王燕礼都会带着一壶清酒,去火神殿坐上一宿。
七月的上谷国,夜里依然很冷。
青云体弱,一身冰凉,燕礼取下大氅,披在他身上。两人什么也不聊,一个囚于火神殿,一个囚于皇宫,在无声的夜里惺惺相惜。
快天亮时,燕礼起身离开,青云轻声道:“殿下,明年的生辰,青云不能再陪您过了。殿下保重。”
燕礼一怔,回头望去,青云白色的背影,已被黑色沉重的大殿吞没。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一年见一面,一面等一年。
而明年的中元节,在燕礼生辰日的三天前,青云将作为火神妃,在火神祭中以活人献祭,烧成灰烬。
燕礼那时很想说:你若想,我救你出来。
然而他不能。
帝王之家,从来没有我想、我喜欢。
一晃一年已过,今日,正好是景王的生辰日。
而此时,贾青云完好的、活生生地跪在燕礼面前,带着一丝陌生和疏离。
“快请起,”景王收敛着情绪,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如何出来的?”
手腕上的黑色镣铐忽的一动,镣铐里贾青云的灵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卿云不动声色地抚了抚镣铐,尽量学着贾青云的语调说话:“说来话长,请容青云稍后再解释……”
斗十千快步走来:“殿下,我要请的人,正是他!”
景王惊讶抬眸,灵师需要一位能解燕然心结的人,这与贾青云有何关系?
他们不过数面之缘。
“为何?”景王不淡定了。
“这就得问贾公子了。”斗十千瞅向贾青云。
“大抵是因为,青云与四皇子的心上人,长得颇为相似的缘故。四皇子劫火神祭,也是这个原因。”卿云淡淡说道。
心、心上人?!
景王站起来:“什么情况?”
斗十千意味深长地看向景王。
“燕然为何会突然回上谷国,为何会劫火神祭,为何会受如此重伤,有没有人能解释一下!”景王显然已发现,自己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恐怕得等他醒来,亲自与殿下说。”斗十千拱手,心中不免担心,燕然这位人间的兄长,若是知道全部真相,会不会一口气厥过去。
斗十千复又看向卿云,凤眼微眯,笑得有些奇怪。
见鬼了!这个人是怎么从元野那个疯子手里跑出来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斗十千原本还想让景王亲自去要人,若要不到,大不了他拎着刀去明抢。
谁知贾青云自己来了!
虽心下狐疑不已,但眼下救醒燕然要紧。
“贾公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斗十千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卿云。
真是匪夷所思啊。
这张脸,太像了。
若说这个贾青云与卿云无关,打死也不信。
正是这张颠倒众生的脸,让燕然一世又一世栽在他手里。
卿云凝眉,抿了抿唇,并未接话。
斗十千大手一挥:“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卿云问道。
“进入启灵阵,告诉燕然,云夫子死了,不要再惦记了,让他彻底死心,就这样!”
卿云不动声色,垂首道:“愿效犬马之劳。”
而另一边,灵师袖中的锁灵袋隐隐发着光,等着将猎物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