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倒病美人夫子》苏门小学士

46、火神殿（八）

　　恍若隔世。
　　实则也已隔世。
　　卿云看着燕然，仿佛看到了当年灵水泉边的少年郎。
　　那一年三界大乱，妖魔四虐，四海动荡，南境蓬莱岛亦未能置身事外，连发三封急令召南境少主回境。
　　飞天镜全面停课，所有研修弟子放回原籍避风头。前来接人的鸾驾，也已浩浩荡荡在镜门外排起了长龙。
　　卿云去灵水泉边与冰美人道别，正巧，遇见了在泉边徘徊的红衣少年。
　　“可要走了？”红衣少年小心地问着。
　　“嗯。”卿云抬眸瞧他，他神情有些落寞，卿云知他无家可归，无奈南境规矩森严，不能随意带人入境，况且，两人也没有多熟络，如若提出让他随自己去南境，未免有点自讨没趣，于是便平平问道，“你要去哪？”
　　“我听闻北境有妖兽作祟，想去看看。”
　　“别的弟子都是回家避着，你为何要去那最危险的地方？”
　　“修仙问道，不正是为了降妖除魔、正道天下吗，欲成大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少年的侠义之气，让卿云心痒痒的，若不是鲲母婆婆派了南宫絮姐姐亲自来接，他都计划着趁乱偷偷溜掉，潜到人间去游历一番。
　　“可要小心。”卿云羡慕道。
　　红衣少年瞧出他眼里的涟漪，道：“待我去砍几只妖爪，回来送你把玩可好？”
　　卿云浅浅一笑：“好。”
　　红衣少年心生欢喜，趁卿云不备，以迅雷之速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卿云愕然！
　　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对他。
　　而后，红衣少年大笑着跑开。
　　落霞如锦，绵延天际，少年一边喊着卿云的名字一边倒退着离去。
　　“卿云！”少年边走边退，笑颜如花，红衣似血。
　　灵水泉的鲤鱼惊得跃出了水面，好奇是谁在飞天镜内喧哗。
　　“卿云！”少年挥着手，兴奋得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嗯？”卿云不太理解，为何他这么高兴。
　　“卿云！再会！”少年笑着唤卿云的名字，张开双臂拥抱着晚霞，晚风吹起他的衣袍。
　　红衣少年越退越远，红霞渐渐将他的身影吞没，他终于消失在那一汪血色中。
　　卿云那时很想说：你等等。

　　然而卿云没说出口。
　　卿云不知他在那次北境之行中究竟遇到过什么，但自那以后，卿云再没见过那么干净明朗的他。
　　再见时，他已是手持山鬼、在飞天镜封神决战中杀伐猎猎的暴戾战徒。
　　他单挑九十九位天神，一夜封神。
　　然则，自那以后，杀戮血性在他身上愈加浓郁。
　　卿云一直没明白，那样干净阳光的一个少年郎，为何会有嗜杀残暴的一面。
　　他的体内似乎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正义且热情，一个邪恶而疯狂，他就像一个痛苦的载体，横亘在两个极端之间，被残忍地切割着、凌迟着，随着他修为渐进，这种凌迟也变得愈加残酷。
　　当卿云试图唤醒他时，才发现，他已经踏上一条谁也挽回不了的不归路。
　　他终于在疯魔与清醒间，逐渐走向自戕。
　　那个傍晚，消失在红霞里的少年没再回来。
　　直到有一天，十五岁的燕然穿上落霞锦。
　　“夫子，好看吗？”
　　“……，好看。”

　　***
　　“青云？贾公子？”燕然将卿云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在想什么？”
　　“燕然……”卿云脱口而出。
　　“你，终于肯叫我燕然了？”燕然惊喜道。
　　“……”卿云又忘记了，此刻，自已是凡人，贾青云。
　　火油灯还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千百年时光在火焰中烧成了一缕青烟。
　　燕然的笑容，让卿云仿佛回到那个红霞满天的傍晚。

　　手腕上的黑色镣铐忽的一紧，藏于其中的贾青云的灵识，蓦地紧张起来。
　　有什么东西来了！
　　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股强烈的气流如滔天大浪突然冲进，卿云凡人之躯，直接被掀翻。燕然慌忙拽住他的手，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两人被气浪冲得翻滚起来，燕然护着卿云，用自己的背去作撞向石壁的盾，登时火光四溅。
　　而卿云则撞进了他怀里，剧烈咳嗽起来。
　　燕然背上刺啦一片血迹，却浑然不觉，只顾问卿云：“你有没有事？”
　　卿云摇摇头。
　　几乎是一瞬间，九层结界被一掌轰爆。
　　能如此暴力而直接破了结界的人，只可能是他！
　　“元野！”燕然吐出一口寒气，看到了立在洞门口的那个阴森森的身影。
　　“锵！”山鬼如一道红色闪电砍向两人，却在即将刺到卿云的瞬间改变了轨迹。
　　燕然趁机飞身一跃，踢在刀背上。
　　山鬼带着杀伐之气，狠狠扎入洞顶，洞顶瞬间裂出一条大缝，乱石滚落，摇摇欲塌。
　　晃动的刀面，像一团飞腾的怒火，嗞啦啦吐着火信。
　　元野立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目光如炬。满室尘雾，遮不住他眼中的滔天怒火。
　　卿云咳嗽着，对燕然道；“四皇子快走。”
　　“我是来救你的，要走一起走。”
　　“你打不过他的。”
　　“打不过也得打。”

　　“我真是小看你了，”元野的声音低沉而阴郁，“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元野的目光在燕然身上游离片刻，又落在了贾青云身上。
　　燕然瞧出元野很在意贾青云，如若贾青云与卿云无关，他为何会如此在意？
　　毕竟，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人。
　　燕然决定冒险一试。
　　“得罪了。”燕然在卿云耳边轻声说道，抬手便掐住了卿云的脖颈，朝元野喊道：“放我们出去，否则别怪我伤了他。”
　　卿云剧烈咳嗽起来。干啥？又演戏？
　　说是掐住，倒不如说一盈而握。
　　手中这段纤细脖颈，冰肌玉骨，喉结一动一动的，将燕然的指尖和掌心撩得酥麻麻的。
　　“你竟然拿他威胁我？”元野啼笑皆非，“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燕然正经问道。
　　“少将军！”卿云当即喝道。
　　元野看了卿云一眼，了然于心：“他是我的人！他的生死，当由我来决定。”
　　“你的人？”燕然手一抖。
　　“我为何要与你这个小鬼在这废话，今夜我就要你死，我要你死不瞑目！”
　　“山鬼，来！”山鬼应召而出，落入元野手中。
　　他扬起那柄夺命神兵，脸上已是雷霆万钧。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是属于上谷国少将军，元野的脸。
　　元野对这具身体很不满意，他一定要杀了燕然，他占了他那具躯体。
　　燕然这臭小子的那副好皮囊，才是当年他卑禾羌海仙主的模样。

　　山鬼带着猎猎杀意，化作一道可怖刀气，以雷霆之势，咆哮着朝燕然直击而去。
　　一股危险至极的气息扑将而来，生死瞬间，燕然第一反应是将卿云推开，旋即幻化出一道火盾，去抵挡这一击。
　　山鬼正面直击，除上神之外无人能敌。不过顷刻间，火盾轰然破裂，长虹刀气如破天电光，直直劈在燕然身上。
　　燕然被冲击得撞在石壁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石壁轰然裂开，巨石滚落。
　　燕然如一只被射中的雏鹰，五脏六腑似乎俱被震碎，重重地跌在地上。他流血的手指撑着地面，欲站起身来，却又被滚下的碎石砸中，重新跌倒。
　　脑中轰鸣，口鼻皆是血腥味，燕然站不起来，堪堪抬起头，去寻贾青云的身影。
　　血色眸光中，贾青云毫发无损，一脸惊恐。
　　他没事，还好。燕然微微一笑，又垂下了头去。
　　燕然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对手。
　　他还如此弱，不堪一击。
　　他舔舐着嘴里的血腥与尘土，记住了这失败的味道。

　　“居然能吃山鬼一击，”元野冷笑，“山鬼，杀了他，只是别打坏了这具躯体。”
　　“少将军！”卿云撕声喊道，“手下留情！”
　　“哦？”元野望向卿云，“好卿云，不久前，你才亲口说过，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命是我的，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话犹在耳，可还作数？”
　　卿云黑发散乱，颤抖着，冷声道：“只要少将军答应我的条件，自然作数。”
　　只要你放过燕然，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元野看着卿云落魄的模样，却没觉得高兴。
　　“何以证明？”元野嘴角抽动着。
　　卿云不说话，伏身跪下，三千青丝如黑色流云铺散于地面，沾了尘埃。
　　他神色清淡，无悲无喜：“听凭少将军发落。”
　　“贾青云！”燕然唤道。
　　“你为了他，跪我？！”元野神色有点萧条。
　　堂堂南境少君，当年何等居高自傲之人，供在云端都怕弄了脏的谪仙，如今为了这臭小子，跪在了尘土里！

　　***
　　轰隆隆一阵巨响，乱石滚落。这洞，眼看要塌了。
　　元野一个飞指，拔掉了石室中那尊火神像手中的长刀，石榻的机关应声打开，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石榻下果然藏有密道。
　　元野将卿云一把捞入怀中，飞身跃进了那密道中。
　　两人在黑暗中直坠而下。
　　元野身手矫健，搂着卿云也颇为轻松，他在密道墙体间灵活踏跳，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一个响指，密道里的灯应声亮了。
　　元野抿着唇，神情颇为严肃，虽已落到地面，他却将怀中人搂着得更紧了，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好卿云，你真是让我惊喜！”元野的声音在这密道里回荡，更加冷绝。
　　修为尽废的卿云，在元野手中，就像一只毫无招架之力的小白兔。
　　“你让我很生气，”元野忽然恨起来，将卿云压在石壁上，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咽喉要害，“我的神明，我的卿云，何以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卿云从玉贝皓齿中吐出几个字。
　　“我要你，做回原来的你。”元野冰冷的声音中，又带着炽热。
　　“原来的我，绝不会容你这样压制！”卿云的声音更冷。
　　“你为何对我如此狠绝？”元野咬着牙。
　　“你为何一定要杀他？”卿云喝道。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臭小子。”元野冷笑一声。
　　“一业孽火焚枯骨，半正半邪为卿狂，元野，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不叫元野！为何不叫我阿郎？”元野怒起来，硬掰过卿云的脸，在那樱红的唇上重重吻下去，喘息间，他呢喃道，“我喜欢你叫我阿郎。”
　　“元野你放开我，这样有意思吗？”卿云用仅有的力气推开他。
　　“当然有意思！上一世，众人只当我这个大魔头与你南境少君日日在慕云殿中翻云覆雨、颠鸾倒凤，谁会知道，我从未强迫过你一次。这一世，我要你做我红帐里的爱人。”
　　“上一世，羌野鹤身上一直有两个灵魂，一个正灵，一个邪灵，对不对？”
　　“是又如何？”元野漆黑的目更生气了，掐着卿云的腰，似要将他揉断。
　　“临死前正邪两灵剥离，他将正灵封进了我心里，却独独留下了邪灵，也就是你。他要让你与他一起接受天劫咒的处罚，他要让你灰飞烟灭！”
　　“凭什么！”元野怒吼起来，“凭什么我要与那具废物躯体一起去死，我也想活！”
　　“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逃过了天劫咒，重回于世？”
　　“这重要吗？”元野大笑起来，“重要的难道不是，如今你在我怀里，而你用正灵重生的那个废物，却很快就会被乱石砸死。”
　　“阿野，邪灵并不是天生邪恶，你也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既然你重活一世，不要再被邪性控制，走一条正途，不好吗？”
　　“我只知道，重活一世，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元野的手在卿云脸上细细摩挲着，“可惜了，贾青云这具躯体，远远配不上你。你的真身在哪，我去寻回来。”
　　“阿野，你有机会重新来过的……”
　　“卿云你太天真了，孰是孰非，哪有这么清晰？这世界只认强者。就如此刻的你和我。你修为散尽也好，身有重疾也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长长久久陪在我身边。”元野的双眼逐渐被黑雾笼罩，黑戾的魔气环绕在他周身，“今夜，我们不妨就用这两具身体试试，他日，我们灵归本体，轻车熟路……”他含住了卿云的耳垂，“床榻之上，也更有默契。”
　　“阿野，你清醒一点……”
　　“好卿云，需要清醒的是你，我不需要被救赎，我天生就是主宰，上一世，若不是那个废物百般阻挠，我早就已经是天地共主。重活一世，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还要……做你的主人，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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