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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当素陵澜初掌兵权的时候,朝中诸人大多是秉持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掌管暗中的见不得光的势力,与光明正大地行军布阵还是差别甚大,多数人都思忖素陵澜约莫只会使些阴狠手段,哪里是调兵遣将的帅才。
      而素陵澜之后的做派似乎也契合了大多数人的猜测,先是远避京城,而后到了江南似乎也没见他正经打过一仗,他玩笑一般地干尽乖戾之事,对平民百姓极尽威吓,赏罚两极得近乎荒唐,对豪门巨富则儿戏一样打家劫舍,抄家灭族,对与之作战的义军倒莫名其妙甚是宽纵,明明可以追杀剿灭的,他也只漫不经心的一句“穷寇勿追”就给放任逃散。
      朝廷中无人敢参他的本,但私下议论极盛,赵烨也有所觉,一日召了顾风玄进宫,众人只道皇上要派顾风玄对素陵澜有所约束,但其实在幽暗清冷的御书房里,赵烨面上带着种难以言说的似笑非笑,那样的神情,近于惆怅,目光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沉默许久才叹一声:“你带一壶流云醉去江南,今年才酿好的,可惜素卿不能回宫与朕同饮。”
      流云醉是宫廷秘制的佳酿,因工序繁杂,且需多方机缘配合,一年能酿成三五壶已是不易,赵烨自己尚且很多时候都不舍得饮,只闻闻酒香便罢,却特意让刑部尚书顾风玄亲自带上一壶专程去送给素陵澜,一来算得出手豪阔足见圣眷优隆,二来皇上心知顾风玄与素陵澜交好,于私情无非也是让素陵澜得见老友心中愉悦,更可见皇上用心良苦。

      顾风玄也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人,一路的排场虽不如素陵澜招摇,但也绝不曾让自己吃苦,他赶到的时候,素陵澜已回了较为温暖的江南,正身披重裘甚为舒适地在短榻上半躺半坐,手里拢着只紫金手炉,合目养神。屋内一点不见明火,但极之温厚暖和,窗前置佛手,满室清香,只是那清香终压不住一缕苦涩药味,在空气中渐渐弥散。旁人见刑部尚书亲临都跪拜相迎,顾风玄怕吵醒了素陵澜,挥手止了旁人出声,自己解了银貂的披风,只着青衫,缓步进去,在素陵澜身边坐下,看出他只是倦乏并未睡着,遂出声道:“知道我来了也不搭理么。”素陵澜牵牵嘴角,也不起身,抬眸看着他,只道:“拿来。”
      “什么?”顾风玄装傻。
      “还问?”素陵澜看他一眼,吩咐谢禾,“撤下这些金盏,置几只素净的骨瓷杯子来。”
      顾风玄算是服了,取出流云醉,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为鹰犬,在这点上也真没错。”
      素陵澜亦牵出一丝笑意,看着谢禾给二人倒酒。流云醉不比一般的美酒,它的醉人如素服收艳骨,清到极处也是一种霸道,芳醇彻骨无物可及,所以只合以最简单干净的骨瓷杯来盛,只是臣服,不欲相争。素陵澜自是懂得的人,与顾风玄徐徐饮了一杯,面色都好了几分,看着顾风玄曼声道:“你是来督军的?”
      “何劳我督军,收网的日子怕也是快了。”顾风玄也在椅上舒适地靠坐着,他心里如同明镜一般,那些蠢材私底下非议素陵澜不会行军打仗,但熟读兵法有何用,达到目的才最为重要,以他此番到了江南的所见所闻,他心底里明白,素陵澜的手段远比众人料想的更为狠毒也更为有效。
      他看似行事荒诞,实则步步攻心。
      素陵澜在顾风玄面前也不隐瞒,大方地点头承认:“是。其实织网的游戏也颇为有趣,我倒是不舍得这么快图穷匕首见了。”
      “哦?有趣?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传闻。我听说……素统领除了有天下第一美人相伴,还结识了一名姑娘,听说那位姑娘可非一般的庸脂俗粉,不但武艺超绝而且多谋善断哪……”顾风玄笑得狡猾,天下也只得他敢与素陵澜这般玩笑。
      素陵澜闻言不语,自斟一杯握在手中,那手的颜色异常苍白,与骨瓷的剔透几已无异,杯子在他手中缓缓转动,他沉默许久,略略失笑:“由此也可见刑部尚书的密探也有不得力的时候。”
      “没有这回事?”顾风玄挑眉,俊秀面容上写满促狭的怀疑。
      “不。确有此人,但多谋善断?”素陵澜微微一笑,“糊涂愚笨差不多。”
      听他如此说,顾风玄眼里的戏谑之情反而减去几分,玩味地看了眼素陵澜,却也识相地没再多说,趁机多给自己斟杯酒,这流云醉素来珍贵,平日里皇上可还舍不得多给他饮几杯,今天还不赶紧尽兴?
      “对了,如此美酒,我们还有个朋友,当共赏。”素陵澜慢慢起身,对谢禾道,“准备车马,去大牢。”
      顾风玄身为刑部尚书,踏进大牢如回家一般,七拐八弯九曲十进,一折一禁他都熟悉得什么似的,可与素陵澜越往里走,他不经意的神情倒慢慢收敛了一些,能让素陵澜如此严密置下诸多机关看守的人,是谁?

      牢房幽暗,但牢房外一处小间却收拾得异常洁净,光线明润,顾风玄略扫一眼,就知道这里不少十余颗上好夜明珠。能在地牢里花这么大手笔,除了素陵澜也没别人了。
      素陵澜与顾风玄坐下,对谢禾点点头,谢禾遂向外示意:“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随着铁链枷锁的一番碰撞声,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素陵澜微微蹙眉,谢禾立刻将他们阻在门外,低声道:“收拾一下。”
      地牢里的“收拾”肯定不是什么温柔细致的打扮,顾风玄只听到沉闷的水声,想来是直接把人犯丢进水牢的深水中去了。这时候本是寒冬,地牢中的深水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水,更是森寒刻骨,被这么一浸,肯定连骨髓都冻成冰渣了。
      素陵澜掩了掩身上的苍灰重裘。
      来人被带进来的时候,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束了起来,但顾风玄一望即知,此人必定已经身受酷刑。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他知道素陵澜可从来不吝用刑,只要能通过用刑解决的事,他就懒怠多花心思想别的法子。
      不过,现下的情形看来,似乎酷刑无用?
      来人虽已面无人色,几不成人形,但看来甚是倔强,一双深邃眼睛仍是光华灼灼。
      “韩将军,请。”素陵澜难得地客气。
      来人大大方方地坐下,虽然看得出来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但依然坐得姿势端方,风骨未失。
      谢禾为大家斟酒,但到了那位“韩将军”前,素陵澜拿过去,亲手为他斟了满杯。顾风玄倒是诧异,似乎在记忆里,素陵澜亲手为人斟酒,除了对当今圣上,这还是第一次见——就算对他,素陵澜还从不曾如此相待过。
      “小顾,这位就是义军中第一猛将韩昭,江南义军的大将军。”素陵澜的声音不若平常的漫不经心,多了些认真。
      顾风玄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雪亮——是了,难怪如此,韩昭,这个人,确也值得礼遇。他本出身世家,家中累世富贵,但在与莫云栖一番长谈后,携钱银投奔义军,数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最擅练兵,如有神助,无论多么惫懒刁滑的队伍到他手里,不出十日就可让人刮目相看。义军精锐几乎全是由他操持训练出来。
      军中,善练兵的人才比善攻城的更为难得可贵,况且韩昭两者俱佳。
      顾风玄一笑:“韩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久仰。顾某虽耳目愚鲁,也知将军神勇知兵,甚为钦慕。”
      素陵澜举杯:“这一杯,我敬韩将军。”
      韩昭却端坐,只道:“见此杯中酒酿,如见沙场上我义军儿郎的碧血,实不能与尔等把盏共饮。”言语间,唇齿伤口崩裂,血珠滚落。
      素陵澜握着酒杯缓缓放下,面上也看不出喜怒,顾风玄依然在笑,且笑如春风:“韩将军何必拘泥自苦,无非杯酒,何言其他。”
      “酒不必饮,还请二位言尽其意。”韩昭道。
      素陵澜微微一叹,低咳了两声,忽道:“敢问韩将军,贵军兴兵戈,起杀伐,是为何?”
      “除暴政,平天下。”韩昭坦然答道。
      “平天下?”素陵澜唇边浮起冷峭笑意,“敢问天下除了贵军作乱还有何不平?”
      韩昭面上变色,怒视素陵澜道:“暴君狂悖,吏治苛酷,人人自危杯弓蛇影,上至百官下至万民敢怒不敢言,龙隐司的素统领还问天下有何不平?”
      “是,我只问天下有何不平。”素陵澜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渺远,“我曾对一人说过,希望能予我一个机会,看到这世间会有清平盛世。但是——”素陵澜没有说下去,收回渺远的眼神,不经意地道:“韩将军,若最终的目的只为天下太平万民安康,那义军所为未见得是民心所向。”
      “为何?”韩昭道。
      素陵澜低咳了几声,已露了倦乏之意,道:“别不多言,就论以韩将军这般神勇骁将,你如何能落入我手中?”
      韩昭闻言眼中掠过痛楚神色,顾风玄一直在旁闲闲地饮酒,这时方闲闲地问:“素统领你是如何能擒住韩将军这样的战神?”
      “非沙场对阵所得。”素陵澜简单地说,“不过是百姓争相举报,才让素某得了这个便宜罢了。”
      韩昭面上有屈辱神色,额头隐约青筋绽露,但立刻平静了面容,只说了四个字:“与人无尤。”
      “韩将军真无可怨?”顾风玄问。
      韩昭摇头。
      “韩将军无话可说?”素陵澜拨弄着手中的酒杯。
      韩昭却再摇头:“不,我有话说。”
      “请讲。”素陵澜也奇怪自己今天居然尚有耐心坐在这里,义军中人,虽然可笑可厌,但那种就是那种让人觉得可笑可厌的蠢笨糊涂,让他总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可说是近于怅然的心绪。
      韩昭直视素陵澜,朗声道:“败军之将,无人可怨,但在下却对素陵澜你的所作所为甚为不齿,武不能沙场对决绝一高低,文不曾道理通达明辨是非,仗势跋扈,对富族豪门不分情由地抄家灭族,夺得钱银来对百姓许以蝇头小利,诱其出卖同袍手足相残尚沾沾自喜,卑鄙利诱辅以酷刑震慑,若论行事手段阴狠毒辣,莫出其右,你一介病夫,无非仗势自己年命不永,肆意行事,为国、为家、为民、为己,若你真有半点尽责之心长久之愿,也不至于此——”
      说到最末几句,顾风玄知道,韩昭这是求死了。他是在触龙之逆鳞,说的是素陵澜最不爱听的话。
      果然,素陵澜再听不下去,拂袖起身,截断韩昭的话沉声道:“住口!”
      在韩昭立即被拖走的一刻,素陵澜道一声“慢”,拿起酒杯,冷淡地道:“素某生平从未有遇敬人的酒却被拒的情形,这杯酒,还请韩将军受了吧。”然后随手往韩昭脸上一泼,掷了酒杯负手道:“带下去。”

      第二天,韩昭死了,他死之前那个晚上发出的惨嚎让地牢中的诸人都两股战战。狱吏心中本暗自佩服韩将军铁骨铮铮熬过种种酷刑都不曾呻吟出声,不解这一晚并未用刑为何他却做哀声?
      清晨一看,见多识广的狱吏也悚然心惊。
      韩昭整个头颅几无血肉,白骨支离的头颅上,五官七窍皆充塞满蝼蚁蚊虫,尸身旁腐鼠成堆。
      众人心中惊骇不敢轻动,请来仵作硬着头皮查验,再问及昨日情形,才知缘自昨日素陵澜泼溅在他脸上那杯流云醉。流云醉本极芳醇霸道,夜里引来无数蛇鼠虫蚁,食髓知味,生生将韩昭一点一点噬咬而死。

      当韩昭的死讯和死因传到顾风玄耳朵里时,顾风玄青衫翩然,正饶有兴致地琢磨着几种龙隐司新倒持出来的巧妙机关,闻言只笑笑道:“可别让皇上知道他千里万里巴巴让我送来的流云醉,被这么糟蹋了满满一杯就好。”然后看一眼外面铁灰色的天空,言若有憾地叹道:“唉唉这么冷的天,可惜我们要去更冷的江北了。”
      跟在他身边的近侍阿潜不明白了:“我们不是刚到江南么,为什么要去江北?”
      顾风玄丢开手里的机关,顺手在阿潜的头上敲一记:“不要装傻,江南反贼明里暗里的据点已经被龙隐司一一踏平,数日布置下来,江南税赋削减,且法令赏罚分明,百姓人人自危兼求赏心切,哪里还有反贼存身之本,截至今日韩昭一死,江南匪患无惧,散兵游勇也大多都被素陵澜他赶到江北去了。”
      “赶到江北去?”阿潜想了想,和他的主人一样笑得舒展中带一点狡诈,说:“原来大家都说素统领纵敌不肯下杀手,其实他是有意图把义军都逼到江北的。”
      顾风玄微笑点头,瞅着俊俏伶俐的阿潜笑道:“那你再想想,素陵澜他,意欲何为?”
      “一网打尽?”阿潜问。
      “不止。素陵澜所图的,远不止是由他擒拿几个匪患。阿潜,你别忘了,春荒快到了。”顾风玄悠悠轻笑的样子眼中似有春风十里。

      韩昭的死无疑让苏檀阳如痛失一臂。
      战争就意味着死亡,但有的人,是死不起的。失去一个韩昭,损失不下折损十万雄兵。
      苏锦看着苏檀阳手中的信笺跌落,看着他身子一晃颓然倒地,急忙上前相扶,却被滑落在地的信笺上那几个简单墨字刺得眼前昏花。
      韩昭是在六年前被先生带回来的。那英挺俊朗的年轻人有一种乌衣门第特有的蕴藉内敛,这让她一度怀疑他是否真有先生口中所说的治军才能。那时候来投奔的义军的人中,不少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这个谈吐近于文雅的青年男子,真的能镇住他们,收服他们?
      他与苏檀阳彻夜长谈之后,苏檀阳就将一半兵力放到了他手里。
      他没有让苏檀阳失望,也让她的怀疑显得非常可笑。带着那一半兵力,兼之他带来重金招兵买马亲自训教教习,不到一年,已成主力精锐。
      苏锦曾亲自去见他如何练兵,才知何为不怒自威,从此明白所谓威仪绝不来自架势的张狂,而是真正缘自令行禁止说一不二,缘自心底的臣服和敬慕。
      苏檀阳曾经问她,为何韩昭的兵都对他心服口服。
      苏锦想了想说,因为他让麾下每个士兵都觉得自己是在最适合最重要的位置。
      苏檀阳问,那他自己呢。
      苏锦说,统帅三军,身先士卒。
      苏檀阳说,看来有韩昭在,治军可无忧了。
      ……
      这样的韩昭,并未死于沙场。江南的精兵强将一直在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数万精骑日日都期望的都是在韩昭的指挥下攻城略池,荡平山河。但是,他们却像跌入千丝万缕的蛛网中,被人一寸寸扼住,一寸寸残杀。
      龙隐司不与他们交战,偶有交锋都草率结束,但是他们的将军在一个一个地折损,他们开始觉得藏身驻军越来越不易,那是种可怕的感觉,似乎,他们的敌人不止龙隐司,而是无限扩大成了天下人。
      似乎每个人都可能是出卖与背叛他们的人,哪怕是家里的亲人,枕边的红颜,都不可信,所有人都是陷阱,而龙隐司,更像暗中潜伏的毒蛇,在每一个他们防范疏失的时候,伺机而动一击毙命。
      虽然龙隐司也折损了不少人,很多还是一流高手,但他们的军队,不是折损,而是瓦解,被无声无息地扼杀、瓦解于阴暗诡谲中,天罗地网无法喘息。
      逃。逃跑是从军之人最大的耻辱,但每天都有无数人逃往江北。
      韩昭自来是说战将的荣光是终于沙场,自当马革裹尸,但是他最后没有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地牢,没有死于战刀,而是死于蝼蚁。素陵澜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他的名字”让一代名将连墓碑也无,葬身无名荒冢。
      苏锦心中剧痛,捡起信笺的手簌簌发抖——素陵澜,曾经五味杂陈的惘然此刻尽做切齿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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