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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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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陵澜去江北之前,去向素静澜辞行。
寒冬似有过去的征兆,江南的午后已有些微暖意,素陵澜步下马车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略觉晕眩。素静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凝目看他,这还是素陵澜上次重病从竺神医那里回来后兄弟俩第一次相见。
“你是最不愿意住官邸的,怎么这段日子也不回家?”素静澜淡淡地道。
素陵澜牵牵嘴角不说话,与素静澜一起走进最暖和的向阳的里间。素静澜走在前面,他惯常着青衫,但一袭青衫穿在顾风玄身上是近于邪气的倜傥,但穿在素静澜身上就只余淡静。素陵澜缓步走在后面,这样的情景让人恍惚,彷佛时光随时会得回到数载之前。他自母亲逝后就到了江南,到了素家,连名字都有了新的,那时候的他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要真正明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说不怨?那怎么可能。
那个名唤父亲的人,是他心底的一枚利刺,每一触碰,都有剜心之痛。体谅?理解?不,有生之年,绝不。
况且,司徒大人似乎也没有得到谅解的愿望。在他心里,分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于是,父子俩,伊有伊的恪尽忠诚,他有他的椎心痛恨。
怎么才能不恨?他从来不是宽仁的人,且有织云锦一直以生不如死的痛楚在提醒。
那时尚还年幼,还未炼就心如铁石,还会彷徨无依,就是这样,跟在大哥身后,穿过长长回廊,被他带领牵引到最温暖的地方。大哥知道他畏寒,最暖和的房间留给他,因大夫说他“不知何故”肺经孱弱,不能见烟尘,所以大哥把宅子里所有房间都改为地龙取暖,哪怕别人热得冒汗也要让室内时时刻刻温暖如春。皇上看中他的资质——虽然看中的并不只是资质——给他请的老师全是顶尖的国手,但从小学得的最大的本事,无非是一个忍字,织云锦的缠绵入骨足以耗尽常人的所有忍耐,所以,必须练就更多出数倍的耐力,抵死苦忍,强硬抵挡。到如今,世上只有两人曾让他流露过片刻软弱,一人是大哥,另一人,却是那傻气可笑的女子,苏锦。大哥的怀抱和逾恒的淡静曾让年少时的他感觉到刹那的安宁稳定,而那荒山野岭的夜晚,他被织云锦所苦,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放任了自己靠在苏锦的肩上,她静静坐着,不敢稍动,身上的暖温和地传递过来,竟滋长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晕眩的感觉似乎越来越重,眼前那淡如清流静如深水的青衫从岁月中叠映数载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忽而极远忽而极近——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大哥之间说话越来越少,很多事,彼此都知对方心知肚明,但谁都不肯点破,是尚有微凉的不肯冷却的情分犹存,还是互相都心存忌惮怕并无信心开诚布公?
浅金色的阳光似乎透过屋棱在他眼前跳荡出点点流光,继之以熟悉而沉重的漆黑。在素陵澜晕倒在九曲回廊上的一刹那,他想起的是苏锦那一夜在火光映衬下流露惘然却目光温柔的眼睛,忽然只觉,人生是很凄凉的一回事。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素静澜坐在床前,手边的药碗袅袅地飘着苦涩的药香。见他醒了,素静澜试一试温度,温言道:“先喝药吧。”
药汁温热,一如既往的浓烈苦涩。素静澜等他喝完,端过另外一盅白玉盏,盛的是冰糖莲子羹,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再次翻卷,小时候,也是如此,喝了药后总有一盅素净清淡的莲子羹,加几粒冰糖,其余诸如燕窝枸杞一概不用,最是简单清爽,他和大哥都喜欢喝。
他并不是沉湎回忆的人,往事也并不见得有多愉快,只是今日却是为何,总忍不住生出妄念,转眼已回到当年。是不是,心中明白地知道此去一别,当更是渐行渐远楚河汉界?
素静澜不爱说话,他也不多言,两人相处越发沉默,然后,他告辞,大哥也并未多留。到了深夜仍是寒凉,素静澜青衫磊落,亲自掌灯相送,一向淡静的面容却依稀动容,他停住脚步,有一个问题欲问出口来,但终究隐忍回去。
若要向人发问,却无法预估对方会如何回应,那么这个问题便不该问,也不能问。
所以,他终究沉默作别。
而大哥那一刻面上动容的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他也不知。
上了马车,只觉胸口沉郁,方才强咽下的汤药似乎都苦涩地哽在喉间,让人呼吸不畅,一时决不愿回那奢华却冷清的官邸,也不愿见顾风玄倜傥风流的青衫翩然,合目对谢禾说:“去红鸾喜。”
夜深,红舸却未眠。她其实,一直都在等。
只是,在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声时,她却立刻灭了火烛,装作已经沉睡。她在等,却并不愿他知道,这并非故作的矜持,只是她出自私心的打算——她实在太明白,对于素陵澜这样的人,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泪眼婆娑痴心等候的情人,而是一个止于风月能让他有片刻轻松的红颜。
所以,她懂得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只有如此,方能长久。
说来可笑,她竟然期望长久。
直到谢禾来请人通传,她才假作好梦初醒的倦慵去迎他进来。
数日不见,他似乎越发憔悴清减,眉间郁郁,唇色凉薄。近来她也听了一些传言,风月场所从来不乏流言蜚语,况且他是那么风头浪尖上的人。
红舸取金盏为素陵澜置酒,不用酒壶,豪气地亲自去抱出一小坛来,满满地斟了。素陵澜失笑:“这是做什么?”
“灌醉你。”红舸流目看他,笑得像一朵花明艳盛放,依在身边,执满盛青碧美酒的金盏送到他唇边。
素陵澜微微一笑,就着她的手徐徐饮了,然后在短榻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喂喂。”红舸推一推他。
“我醉了。”素陵澜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并不肯抬眸。
红舸没好气:“方才一杯而已,你喝的是酒,不是蒙汗药。”
“美色亦可醉人。”素陵澜口中说着旖旎的美色,但却依然合着眼睛,他进得屋来,仔细看了她几眼?
红舸索性也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摸摸他的眉眼,说:“素统领眼睛都不愿睁开,是怕醉得沉了?”
素陵澜一笑,道:“红舸,跟我去江北吧。”
红舸闻言一怔,她听到传言说龙隐司会去江北,本以为今夜一别又不知何时能相见,不料素陵澜却想带她同行,可是——她知道,在素陵澜面前,心中暗自猜疑不如直言相询,遂道:“苏姑娘不是在江北么?”
“是。”素陵澜点头。
“我以为你对她是不一样的。”
“是。”素陵澜也直接承认。
“那带我去是做什么?”红舸掀掀浓丽的秀眉,“我挺喜欢苏姑娘,但可不代表我不会吃醋。”
“真的?红舸,你会吃醋?”素陵澜倦倦地牵出一抹笑容,笑看红舸。
红舸撑起身子,正对着他的面孔,凶悍地扬眉:“哪有女人不会吃醋?”
“那是素某的荣幸。”素陵澜摸摸她的头发,微微一哂,“我本以为红舸已经修炼成精,早已没有爱怨嗔痴。”
“才怪。”红舸瞪他一眼。
“那就这样才好。以后如果在等人,就大方地等,不用知我来了再装睡。”素陵澜冰冷的手轻触她容色浓丽的面容,忽忽一凉,却让她心中灼灼。早该知道什么做作都是瞒不过他的,想来龙隐司的统领要去什么地方,不知前方已有多少人开路打探,还容得她玩这种小把戏?
被拆穿了倒也不懊恼,红舸反坦然畅快地笑了,应一声:“好。”然后继续问,“快说,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我去江北。”
“我也想晚上可以睡得着啊。”素陵澜只说这一句,便道:“我真的困了。”似倦极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