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牛奶》墨雪千寻

70、好医生（2）

　　“满汉全席，”他醉着酒要爬起来，“给我老婆做满汉全席……哈哈哈哈哈有病！”
　　骂的是自己，骂的是不知好歹的自己。就你，你也有资格……
　　他其实早就想起来了，自己醉了酒，对着一直一直在努力帮自己排解的羽翩，都说了些什么……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他一下子站起来把她摔在一旁，“都是你的错。如果你当时发现有异，就是再往里走一步，就一步，舅舅就不会……”
　　他抱着头，把自己缩在角落里，颤颤巍巍的声音一直重复：“都是你，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就这样絮絮叨叨中，他听到了羽翩的哭声，随即是她的脚步声，然后是她的声音。
　　但是真是神奇，她的哭声明显，脚步颤抖，但是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甚至比往常更加温柔，“对，都是我的错。”
　　“所以天乐，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回来吧。我不是个好护士，但你，一直是个好医生。我们……你，还要继续救更多更多的人。”
　　她说完，站起身来便走了，估计是去上班了。听到她关上门的声音，天乐立刻像是疯了一样站起来抓住酒，他太清醒了，所以又开始痛了。
　　他要回到之前的状态，不知何处，不知我谁，只是混沌正活。
　　而现在，他再次清醒，想起来了，心里两道疤开始疼痛，现在再添一道，反正又不会痛，他无所谓，嗤笑自己，“有病！”
　　“哥。”
　　却不是羽翩的声音，反而是他已较为陌生的声音。他转头，看向来者，而来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愣住，难以置信的样子很是明显。
　　“哥？”甚至都无法确信他是他吗？
　　自己原来已经颓废到这种程度了？天乐笑笑，把头又转了过去，躺回沙发上，又是一口酒，“你没认错，是我，任天乐，大混蛋！”
　　王瀚文静静地坐在天乐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才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在这里躺了几天了？”
　　“啊？几天……额……不记得了……”
　　“那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很烦躁，别再用这些问题让他更加清醒了。
　　“我……”王瀚文欲言又止，最后皱了皱眉，“我刚才在医院里见到羽翩、姐了。”
　　天乐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全身一冷，烦躁消半。
　　“羽翩姐，她好像发烧了……”
　　心里习惯性的就是一阵绞痛，但表面还是不愿意醒来。
　　“所以呢，她自己就是护士，还需要我出场吗？”
　　真的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王瀚文不打算继续拐弯抹角了，“我今天来，是来给你……”他拿出一封信，天乐看到第一反应就要嗤笑，但却在听完他的话后无法冷静。
　　“我爸爸留给你的信。”
　　天乐瞪大眼睛，撑着自己终于愿意颤抖地坐起来，“舅舅……留给我的信……”
　　“嗯。”但是王瀚文在天乐要拿的一瞬间又把这封信放回了包里。独留天乐伸着一只手愣在那里。
　　不等天乐开口问，他自作解释，“里面写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真诚的希望和想法，但是现在的你，没有资格阅读。”
　　天乐咽下口水，垂下目光，自嘲，“我知道……”
　　自己当然没有资格，舅舅一定希望他站起来，强大起来，但是喝着他的酒，颓废着还伤害了羽翩，这样的自己怎么会有资格。
　　在照料Frank时，他便清楚地确认了，救人一命，不仅仅是救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救他的心灵，这才是医生所谓最好的注脚的意义。
　　所以当发觉自己到最后都没有救起他的时候，悲伤才会冲破自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而舅舅，教授，却是他心里真正想要什么，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以才痛，所以才后悔，才忏悔，一边却又害怕这种痛感会吞噬自己，才又把这一切非要加到羽翩身上，心里自欺欺人的缓解时，看着她的离去他又心痛。
　　就这样心痛，缓解，心痛，缓解，最后还是要靠酒来迷醉，去掉任何一丝的清醒。
　　这样颓废没有用的自己，又怎么会有资格，去接受那一贴解药，又有什么资格随意让一道伤疤愈合。
　　但他刚自嘲，却见王瀚文又拿出一本本子，“但是，你有资格阅读这个，或者说，你必须要读。”
　　天乐皱眉，“这是什么……”
　　“这是……”王瀚文轻柔地摸了摸它，“我爸的日记本。”
　　“等你看完，再哭一场，大概就可以看刚才那封信了。”他说着，强硬着把这本日记递给他，但用力却轻，生怕它会破损。
　　“这其实才是，”天乐翻开那本日记，听到王瀚文说，“我要来找你、羽翩姐、还有子七姐姐的原因。”
　　日记本泛黄，但是里面的每一字却很清晰，时而疯狂潦草得不像是他的字，时而却又端端正正和他往常的字无二。
　　但是幸好，无论他怎么写，天乐都看得懂。
　　“这是离开的第一天了，没有来。不过急什么！这才第一天。”
　　“离开的第二天了……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个想法压一压，哪有刚哭完告别完马上回来的。”
　　“离开的第三天，我真是受不了我自己，但是我真的好想他们啊。”
　　话语里一段段，如果不是确认这是他的，这青涩又简单的话语都不敢相信是才识渊博的王教授写的。
　　“离开……”谁离开了？
　　天乐注意到时间，是一个夏天。
　　“是老爸的第一批学生离开了。”王瀚文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做到了沉稳地说话，“继续往下看吧。”
　　天乐往后翻，每一天他都会数，很快，他的第二批学生来了，很快，夏天又到。
　　“离开的……第365天，这算是一年了吧，哦，不对，是平年还是闰年啊？你们不是说好了，要回来看我的吗？这都一年了怎么都没个声音啊。”
　　天乐已经明白了，继续往后翻，果然，这批学生，从来没有回来过……
　　“第二批学生也走了，这是他们离开的第一天，我还要继续数吗？他们也说会回来看我的，我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嗯……”天乐的眼睛瞬间变红，痛苦甚至让他难以承受地猛哼一声。
　　王瀚文托着腮，看着他阅读，看到他的泪水低落下来，他的嗓子也渐渐开始疼，嘴巴像个小朋友一样，委屈地撅着，眼泪两行瞬间滑落。
　　“我还是再信一回。”
　　“今天姐打击我，她居然就那样平淡地对我说，像是在说一个自然规律一样，说他们是不会回来看我们的，本来情感就不怎么深。怎么会不深！怎么会不回来！”
　　“真是令人可怕的一天啊，我的妻子，居然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说我有抑郁症。不过也确实，谁也没来看过我，这痛苦和孤独不会是假的。”
　　“抑郁症……抑郁症……”天乐难以置信地抬头，王瀚文仍然撑着他自己，任由眼泪止不住流。
　　“对，我老爸，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内心窄小的人，他没有所谓宽广的世界，除了学生来看他，他别的什么也不在乎。而没有人……来看他，就闷着，喝酒，后来有时候又缩着头像个小孩，所以我妈综合他的这些表现，确认了他确实得了这个病。”
　　“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天乐越来越痛苦，眼看着就要放下这本日记，王瀚文强撑着拿起来，“你，继续看。”
　　之后的一年一年，过得都很痛苦，没有人回来。
　　“我不想再信了……”
　　天乐读到这里，是四年前，他的手颤抖起来，往后翻他们的出场。
　　“今天，我那个臭外甥居然跑过来让我帮他追女孩！真是的，哈哈哈，不过还挺好玩的，子七也跟着一起当助攻的样子，他眼光不错啊，白羽翩真是不可挑剔。”
　　“唉真是高兴不起来，还以为他们就要在一起了呢，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哎呀，我终于毕业了哈哈哈。”
　　“他们真好，这个学习会真好……时间能不能再慢一点，别让他们毕业，或者停在下课之前。”
　　在这里停下，天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往后翻。
　　“唉……人老了，果然是要得点病折腾折腾自己了。不过也是太巧，居然正好让羽翩来负责，看她哭得口罩都湿了，我真是心疼，不过还是有一点庆幸的，因为还以为昨天就是离别，没想到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还是有点开心的……”
　　“生命的终结……原来近在眼前……同学们，我都快死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看我啊。”
　　就这样，他抱怨、埋怨，一直到最后。
　　“这个日期……”天乐紧闭这眼睛，这是他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教授写了很多回忆，都是他和他们这一届学生的回忆。
　　“当时，我还觉得，都说好再不相信他们离别时那句注意身体了，但是却又一不小心相信了子七说的‘注意身体’会太傻。但现在我发现，不仅是我傻，他们也很傻。”
　　“就连我自己都清楚，我的病是不可能有出路了，他们却可以每天呆在那个又热又小的办公室里，创造医学奇迹？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但是，我好开心，我好高兴，这无疑是最确凿的证据了，证明——他们还需要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我的。”
　　“终于，我的学生们，终于来看我了。他们没有忘记我这个在医学院校的英语教授，他们记得我，珍惜我，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只要有就好。”
　　“好想，好想好想，再看他们几天，再多看他们几眼啊。”
　　“这个世界，原来待我不薄，早上，儿子也回来看我了，看样子是从学校偷跑出来的，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哭了，他在为我的离去而悲伤，真好，原来珍惜我的人，有这么多。”
　　“我的世界，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灵，就在今天，剥夺我的生命吧。我很痛，但我已经等到了这一天了，我，再没有遗憾了。”
　　“舅舅……舅舅……”天乐颤抖着，眼泪一会儿滴在“需要”二字上，一会儿又滴落到“剥夺”上。
　　“哥，抱歉那天骂了你们，还打了羽翩姐。”王瀚文终于想起擦掉眼泪，冷静冷静，“其实你们做到了，你，一直是个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