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雨录》喜喜_

3、第 3 章

　　出府衙时，天下起了阵雨。岭南的春季说变就变，放晴数日便热得仿佛入了夏，滂沱阵雨过后又清凉了不少，此刻雨驻风清，地面的水洼和珠江一同倒映着晚霞，更夫拖着悠长的声音走过，暮色渐浓，江上船家划霞而归。
　　陶雪义没有直接回知府宅，而是出了水管驿。异乡的晚霞甚好，素白的身影在广州城外的江堤上流连，深潭般的眼眸追着水中红霞望向天边。天边赭色缓缓退去，停满两岸的船家点起灯火，江水如城。
　　月又升起，他闭上眼，背影挺得笔直，不倚不靠，感受清凉的晚风吹拂。入夜后的珠江两岸万家灯火，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脸上却淡眉舒展，带的是恬静和惬意。
　　身后一丈外，家仆打扮的男子等得有些久了，他弯着腰向那位贵客走近，开口带着浓重的白话口音：“大人，老爷应该已经到府了，天色不早，大人不如上轿吧。”
　　陶雪义闻言，也不推迟，家仆见他干脆，颔首的样子很是礼貌，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连连挥手，招呼那顶凉轿过来。
　　“大人，您请……”家仆走到轿前，打开软帘。
　　“……啊，大人！您怎么了？”一回头，家仆却见那位大人僵直站在原地，一手按在额前神色紧绷，“大人？您还好吧！”见状不妥，方才那个端庄的大人此刻竟然一脸痛苦，家仆连忙凑近再呼喊了几声，怎料对方一摆手把他推开，家仆哎哟一声连退几步，这位大人力气真大……可见他双眉紧拧，身子摇摇欲坠，家仆心焦，便是伸手把对方推来的手抓住，努力将大人扶稳。
　　“唔……”
　　是幻觉，陶雪义深呼吸着，极力想要稳住心神。就在刚才闭目养神，又再睁开眼时，视觉中的景色骤变，种种不存在于现实的画面如幻灯流水交织而过，这股异常的感觉竟是来得毫无征兆……然而这天旋地转的幻觉只存在了片刻，当家仆扶起他时，眼前的幻影突然消散，只留下一阵强烈的眩晕。
　　“大人？”
　　叮咚的琴声，像极了山泉流水……是幻觉袭来时听到的声音。虚幻的琴声已然散去，家仆关切的呼唤清晰可闻。陶雪义松开紧紧按在前额的手，直起身。轿夫们也在面面相觑，热心的家仆还在期期艾艾地打量着陶雪义，却见他稳步上了轿，神色冰冷，再不发一言。

　　“喝……！”
　　乍然惊醒，汗湿衣襟。
　　弯月孤舟，青光幻惑，白衣修罗……年轻男人睁大双眼，右眼卧蚕下一颗泪痣被黑眼圈遮得有些模糊。
　　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冲进房里，浑身上下慌乱不已，见男子还在床上躺尸，喝道：“狗剩？你怎么还在睡！出事了！”
　　“……这不是醒了么？还做噩梦了呢。”被叫作狗剩的男子拨开汗湿的刘海，大字型躺在床上懒懒地回道：“其实我姓叶，名峥，还是别叫狗剩了吧。”
　　然而那人充耳不闻，正在忙乱地翻找着什么，弄得不宽敞的伙计房里乒乓响。
　　“咄！你还有空做梦？！”那人把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钱袋往裤头里一塞，正要离开，房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所有人都出来！”
　　磅的一声，房门被重重推开，只见破门而入的是好几个身穿罩甲的差人，叶峥连忙从床上弹起，刚才正准备跑路的伙计被吓得跌坐在地，身子抖得像筛糠。
　　事情发生得太快，叶峥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几个拿着棍子的民壮已经闯了进来把人直往外赶。
　　乒乒乓乓，吵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此处是一户大宅，奢华雅致，拥有广州府景致最好的花园，亭台楼阁拥红簇绿，可见主人财权俱美，宅内一轩一瓦雕栏玉砌，无不见油水――毕竟是广府水师提督用来藏娇的金屋，不过看看现在……四处都是差人和民壮们翻房揭瓦的阵仗，看来主子有难是真的了。
　　他昨天才从大老远过来接了这个厨房伙头的活，一觉还没睡饱，居然就赶上了抄家？！叶峥两眼发直，和一群家仆一起被赶到中庭挨个站着。眼前一排差人手上都是明刀明枪，表情凶狠，而民壮本来就是一些被衙门征用的流氓莽夫，模样更是恶的恶煞的煞。这时，一群蜂腰小脚穿得娇艳的妻妾也被赶到庭中，差人把她们重重围在中间，女眷们有些尚未穿戴整齐，相拥在一起瑟瑟地哭，其中还有几个孩子。
　　记得初来时伙计悄悄对他说，王提督爱把秦楼楚馆的美人赎来在此圈养，然而毕竟是杯水车薪，所以在这里工作比寻花问柳还要快活云云……叶峥今天却看到此情此景，只觉不忍，却是无能为力。这时，差人开始逐个给家仆们搜身，叶峥用手肘轻轻戳了戳隔壁的伙计，却发现对方还在筛糠。
　　“嗯？这是什么？”搜身的差人已经来到他们跟前，摸出了伙计裤头里的钱袋，银钱的声音听着还颇丰润，差人哼了一声，把钱袋塞到自个怀里，伸手猛地一推，伙计重重地跌在地上，哀哀直叫。差人毫不理会，扫了叶峥一眼，见他身材高挑壮实，竟不得不仰头看他，差人眼神一横，拿出匕首对他一指，便从上往下搜了起来。
　　心中哀叹运气为何如此之差……叶峥眼神放空，忍受着陌生人摸来摸去上下其手，或许是因为从那伙计的裤头里搜到了银子，这时轮到他就被着重搜了下身……而且不知自己是哪里触了这厮的霉头，搜身手法极其粗暴，甚至有种被轻薄的感觉。叶峥故作镇静，脸上却已是一片片青黑蓝绿交错。
　　差人见搜不出什么，拳头一握，往男人的胸膛就是一拳。
　　“…………”
　　差人收回匕首：“还挺壮实。”
　　“…………”
　　“你给我过来！”
　　无奈于此刻的立场，叶峥身为六尺男儿也只能顺从差遣。这差人眼神凶狠，个子却不高，叶峥被带着去到偏厢，几个差人正在里面倒腾着，被搜刮出的名贵摆件和珠宝放在绘着官印的木箱里。差人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的，叶峥倒是话头醒尾的人，便去搬了起来。
　　他又被带着走到了另一个偏厢，这座宅邸可谓花重锦官城，院落绵延，暗厢错落，此处虽然偏僻，房屋却也修得极雅致。
　　虽然是空箱，但徒手搬运还是很吃力。差人走到门口，见房门紧闭，便一脚踢开，转过身用匕首指了指跟在后面的男子，这是示意他在这呆着，叶峥正要把箱子放下，差人又喝了一声，居然是要他继续抱着。
　　实在倒霉……看着差人自己走进了房中，而他却抱着重箱，站在烈日下，这箱子足足有半石重，这会儿双手已是青筋鼓起，手掌发白。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叶峥眼神一凛。应该是时候想办法怎么逃脱了……想着，豆大的汗珠滑落鬓角，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心中已是有了盘算。
　　他知道这所宅邸的布置。诸多事情，早就是有计划的，只是……这一大早就被抄家对他来说确实是始料未及。此宅邸修有暗门，这座厢房后头就有一道，如果要逃的话也是现在了。
　　咚。
　　“……？”
　　一声钝响从厢房里传来，叶峥以为是差人在里面倒腾，然而仔细一听，四下一片静寂，再无一丝异样声响。他直觉有些不妥，立刻放下沉重的箱子，用微步进入厢房。
　　房中暗香浮动，纱帘层层，入口处一道雕花屏风分开了里外间，晦暗的光线从菱花窗照入。男子屏起呼吸，贴着屏风往里看去。
　　里面或许不止一人，但……就算那个差人无恙，他既然想要逃脱，那就免不了对其下手了。他收敛气神，眼中蕴出一丝杀意，等到双眼适应了昏暗，他绕过屏风，顺着最昏暗的角落往房间深处悄然靠近——果然，在大床前发现了那个差人。
　　只是人已倒地不起，旁边跌坐着一个身穿茜色霞帔的妙龄女子，霞帔之下只穿着抹胸纱裙，帔子滑落一边，香肩尽露，肩膀和锁骨下方竟是光裸。只见女子一脸呆然，瑟瑟发抖的手中正抓着一块砚石。
　　……竟是有女眷躲在此处。
　　男子收起杀气，迈步从暗处走出，那女子见了他，脸色一白，正要喊出声，他瞬身上前，用手紧紧捂住女子半边小脸，对她轻声道，“嘘，我不是官差，别怕……”
　　女子双眼朦胧，窄小的肩膀抖得厉害，她的手突然一松，砚石落地，叶峥只觉一阵柔香扑面，软绵绵的身子撞进他的怀里，一双洁白的手揪着他的衣衽，丝丝鼻息拂在胸膛。
　　叶峥看向地面的差人，他被击中头部，后头出血，却昏迷着，还有一口气。
　　“别怕，我知道哪里有地方可以逃出去，要赶快。”
　　他对女子说罢，抱着对方小巧柔软的肩膀，扶她站起。大床的尾部对着一扇窗棂，他走过去，往窗棂下方用力一拉，整个窗以顶端为轴，能往内打开。男人支撑着打开的窗棂，把女子一把抱了起来，让她先爬出去。
　　窗外是茂密花丛，老桂花树完美地遮挡了窗户的位置，旁边便是围墙。他轻轻翻身而出，拉着女子在围墙下找到了半人高的暗门。
　　直到他带着女子成功从暗门逃出宅院，一切都还算顺利。叶峥谨慎地观察四周，暗门外是一条小河，不远处就看到了行人。
　　“走，快到人堆里去。” 叶峥一边说着一边帮女子拉了拉又滑落香肩的霞帔，她的抹胸很低，上半边□□和一大块肌肤在光线下更是扎眼……叶峥脸上自是热了起来。世间茫茫，他不由得开始思考，与这位美眷该何去何从。
　　然而让男人回过神来的，是一阵刺痛。
　　眼前的女子抬眸，黑暗中的瑟缩与迷茫消失无踪，在阳光下换来的是冷若冰霜。一把锐利的袖剑正抵在叶峥的喉头，剑锋已是刺入皮肤，渗出的一滴血沿着喉结滑落。
　　“蒲牢堂的，听着。” 女子樱唇微张，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隐隐带着一丝狠厉。
　　男人心中已是白眼翻了十遍，他知道了，这他娘的果然是计划好的。
　　“南海县，黑岩岗，青雀庄。”
　　娇柔的声音在他耳边滑过，女子利刃一收，转眼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围墙的另一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想必是官差已经发现端倪，叶峥随手抹了抹脖子，三两步混入人群中悄然离去。
　　阳光晴好，春和景明。天是朗日，心是乌云。
　　“……我明明过年的时候去拜了太岁的！”
　　真真是流年不利……所以他打算今年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种田尽孝顺便娶个媳妇这件事，在这个本命年还能成不能成……？

作者有话说

　　本命年，狗剩属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