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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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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月来,小船上斑斑驳驳,分不出是水还是鲜血,月光洒在那人一身素白的衣裳,不沾一丝污浊。他躬身,验视不省人事的男孩,男孩气息安稳,只是沉沉地睡着了。
风波平静,深夜微微凉,弯月当空,此夜漫长。陶老板一整衣摆,端坐在男孩身旁,拿出一张手巾细细地擦拭着染血的剑,和他着装一样浅素的小布不一会便被染透,污浊满巾。他闭目,调气整息,舒缓前额和太阳穴的疼痛。刚才,他也同样被木匣打开放出的光魇住了心神,但可见那个奇妙的术法是以木匣距离决定强弱,离得最近的小茂利昏迷,戴斗笠的男子却能随后清醒,但那些船夫……他思考着,珠玑魂梦楼几个字映入脑海。他身在京城近二十年,虽然对江湖俗世还是虚构传奇都不甚了解,但此次船上遇袭,他已猜出了所以然。摆在船尾的行李被草率地翻弄过,船夫本认为以木匣的术法能迷住三人,正要搜刮财物,却没想到远远低估了某人的武功。
这两个船夫是以机巧之物迷惑船客劫财的水匪,而前面那艘船有八成是同党,至于那个戴斗笠的男人……他想着,思绪明朗,右手再次扣在剑柄上,船稍倾,船板上骨碌一声,滚过一颗梨。
哗!水生骤然响起,船摇动起来。“咳咳!” 一声呛咳,一只手攀上船尾,青筋鼓起用尽了全身力气,正是被一脚踢下船的年轻男子,他拖着一身水艰难地爬了上来,举起的一只手吃力地挥着,奋力做出投降求饶的意思。
“咳咳……你误会了……我不是一伙的……!” 真是见鬼了,男子心中骂了个遍,他狼狈地抬起头,只见船上那人端坐着,下巴微扬,依然是那从容清冷的模样,只是松开了握剑的手,迎着平静夜风,几缕发丝映衬着白衣散在胸前。那人不发一言,一双深潭般的眼眸望了过来,右手轻抬捋起一簇飘扬的发。
隔着一滴滴滑落睫毛的水,他看进他的眼眸。月光,孤舟,春水寒江,就在一刻之前,血色灯光下几个人各怀鬼胎,却不知唯一的修罗,竟是这亭亭一人。
带着一个半大孩子的京城公子,上的却是贼船,他本是为了帮他才找理由换的船啊,只是没想到这年头做水贼的还有幻术这一手,但水贼也只是混口饭吃,他也有意要放他水遁,然而……
男子狼狈地爬回船上,一身湿濡,他抬眸试探几眼,见对方不再起敌心,便往船板随意一瘫,尽管对方打量在他身上的视线从头扎到脚,也不在意了。
管他的吧。同船陌路,姓甚名谁彼此都不知道,只要下了这船,便是各走各的路,而他走的,一定不会和那人相同。
“老板。” 男子拍了拍船桨,月光照出他爽朗的笑。
“你们,是要去佛山港吧?”
小茂利睡了这辈子最饱的一觉。醒来时热辣的日头当空照耀,周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他正躺在茶铺的木凳上,旁边是宽大的港口,商旅马匹络绎不绝,一派热闹景象,此刻已是正午,晴空无云,江水反射着明媚阳光,碧波如玉。男孩一觉醒来,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喃着一句恍如隔世,在半梦半醒之间脱口而出……
“恍?什么?你讲啥?”
男人健朗的声音响起,小茂利猛地起身,朝身边望去,“是、是你?!”
男子咬一口手上的炸油条,一双大眼卧蚕丰腴,只是眼袋处多了一大圈黑色,见他油条嚼得酥脆,表情却是死灰,“是我,你那老板已经走了。” 说着,朝男孩抛出一颗茶叶蛋,男孩接过,脑子还有些懵。
“这里是佛山?我们什么时候到的?”
“别问了,能到就行。” 男子仰头把碗里的豆浆一饮而尽,往腰上一拍便站起身,随手指了指男孩眼前,“这碗你的,再见咯。”
再见再见,江湖不见。男子一天一夜没合眼,那个京城来的什么老板,还真的让他撑了一晚上加一晌午的船!他目光放远头也不回,挥别那个没心没肺睡了一天的小孩,以他最后的风度,走入车水马龙中去。
身穿罩甲的差役手持灯笼,不甚明亮的灯光照亮了狭窄的牢房。素白长袍的男子面色淡然,朝栅内的囚人略施一礼。
“在下陶雪义,奉卫戎都统意旨前来拜会王提督。”
“哼!” 牢中人一掀桌案,铁链声被拉扯得铮铮发响,站起的囚人虎背熊腰,连日的牢狱之苦并未削减他的将气,他猛地一拍铁栅,冲着这个让他苦等了一个月的“大罗菩萨”吼道,“荒谬!这是无证之罪!知府人呢!给我滚进来啊!我不信你有证据!”
爆发的声浪使地牢都震动了起来,陶雪义面不改色,更是目不斜视。王提督比他足高了半个头,面对突然居高临下的困兽之吼,他没有对上王提督圆瞪的赤目,只是用两指遮住鼻下,以沉默作为回应。
沉默,持续了半晌。
王提督抓住铁栅的手颤抖,方才的凶狠怒相转为颓唐,像一头獒犬落了水,低垂下一颗蓬头,栅下的道道阴影掩去了他满面凄然。
“都统……都统……姬沛!”浑厚的嗓音颤声叨念着,王提督再抬头,陶雪义依然以指掩鼻,侧望的双眼像是从容,也似漫不经心,仿佛故意不与对方四目相接。
狗奴才!王提督心中痛骂,困在他腿上的铁链使他无法直立,疼痛让他不得不屈身,眼前此人神态淡漠,实则满是傲慢不屑,现在他又被居高临下,王提督纵是满腔屈辱愤怒,此刻却不得不低声恳求,“姬沛说过,会给把特赦金牌给我……一定……一定要救我啊!……金牌呢?你一定是带来了吧!快给我看看!”
铁栅被摇得直响,陶雪义双眼半闭,慢吞吞地从袖中摸出一块东西,映着灯笼的昏光在王提督眼前忽闪了一下,王提督浑身一震,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那人收回袖中。
“都统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帮我!”
陶雪义负手,下巴扬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终于看向了囚人血红的双眼,“都统怎会食言,这是当然……只要王提督亦不失信。”
“……在西边。”王提督沙哑道,“往西南走入南海县石马铺,黑岩岗,青雀庄!”
灯笼火噼啪闪烁,白衣男子迈步转身。王提督一对赤目追望过去,那人却是未给对方一丝回应,衣摆一扬,尘埃未落,已是步出牢房去了。
牢房外,偌大的府衙庄严肃穆,狱院森然,却是阳光正好。陶雪义随差役穿过狱院步入中庭,草木欣荣,几位官员已在仪门前等候着。为首之人身穿四品官服,眉目舒展,见了陶雪义,谦谦一笑并行了一揖。
“陶师傅,本府公堂有务,方才失迎了。”
“知府大人,许久不见。如今刘大人已是父母官,何须介意我等,雪义会受宠若惊的。”
刘知府笑着摇摇头,望向陶雪义的眼神犹似见了故人,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升堂后就是休沐,听闻你今晨刚入广州便赶来府衙,那么晚上就由府上为你接风洗尘,安顿住宿吧。”
陶雪义恭敬地一颔首,尚未开口接话,一冷硬声音自是从旁响起:“敢问陶……大人,可是面会了收押在狱院的王提督?”
打岔的是知府身旁的师爷,他仪态恭谨,神色中透着几许固执之相。陶雪义看向他,点了点头,却见师爷眼珠子微微往边上一瞥,似是鄙夷。
“陶师傅。” 知府神情多了几分正色,对陶雪义道,“王提督三日后会再上堂受审。”
“嗯。” 白衣人只答了一声,神色清冷悠然。
“陶大人。”师爷却又作了一揖,“倘若你想保释王提督,不妨直言。”
中年人坚定的声音直截了当,年轻温和的知府为之凝然。陶雪义走前两步,转身面向两位官,凤眼中波光流转。
师爷气息一窒,他看到他竟是笑了,嘴角轻勾,背光之下,捕捉不到那一瞬而过的艳丽。
“知府大人,幕宾先生,请收下这个。”低柔的声音打破沉静,白衣人拿出一块手掌大的令牌,映光而闪。
两人凑近,布备在后的捕快、差人也不禁朝陶雪义手中的物件望去,那物件花梨木为胚,镀金雕蟒,正是一块特赦金牌。知府连忙接过来翻看,内心明了,这是要赦王提督大罪。
“此乃一品领侍卫内大臣,卫戎都统的特赦金牌吧。”
“正是。”
“这个……”师爷头上渗出几排汗,眉头皱成了褶子,“恕在下直言,尽管是此尊贵之物,也不是……所有情况都能赦免的。” 刑部已派出寺丞调查王提督的通番罪证,如此不逆不道之人,竟还当真想勾结这种人来买命!师爷想着,隐忍再道,“若是三日后,大理寺查到有力证据,在下认为……”圆瞪的眼再朝陶雪义一睨,心中忿忿。
“你说得没错。”
师爷与知府:“什么?”
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望向陶雪义,只见他已走到大门前,庭中的香樟沙沙摇动,清香融入凉风,鼓得衣袂飘扬。他转过身来,从袖中拿出的紫檀木雕花长盒被他打开,阳光照得他一身朦胧。
唰的一声,知府为首,衙门内全员屈膝跪下。
唯一站着的男人手中,金华闪闪。
“奉天承运皇帝,特谕广州按察司。广府水师提督王宪同一案,涉之同党羽者,当即彻查,抄提督府,通番私运乃谋逆之罪,查明不论,府衙当以重治之,籍没财产,遣散三族……”低柔的嗓音提高了几分,仍是带着那独特的气声,“罪人王宪同当季问斩――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