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水上到层城》沈秋色

4、离别

　　回到竹屋，已是亥时三刻，两人皆是困乏欲寝，于是也没有多少言语，便各自休息。躺到床上，成玦却忽然了无睡意。想起山崖上二人的对话，脑海中浮现出顾生说：“……可是后来发现，有时候，自己并不是真的能掌握全部，很多东西，以为自己很了解，其实根本不了解半分”时的眼神。虽然只有一刻，几乎不能被捕捉到，却还是落入了成玦眼中，他觉得，这个人一定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往，一个人的感情，会透过他的眼睛展露无遗，哪怕只有一瞬。

　　想着想着，竟就失眠，不知是环境还是心境作祟。

　　想起那天围猎，自己于马上遇袭，便觉得奇怪非常。以自己的反应速度，京城应该没有几个在他之上，而那天袭击他的人，显然速度比自己快，不仅速度在他之上，似乎武功也略胜他一筹，并且，招式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无论怎么回忆，也想不出究竟是谁要取他性命。

　　算算时间，从三年前封王，如今是第一次回京，要说敌人，大部分也该是在战场上。而三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子，怎会结下如此恶仇。看来，这件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得快点回京了。

　　夜中思虑深重，终于无眠。成玦起身披衣走出里屋。山里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阴冷，不禁紧了紧外衫。旁间的顾生屋子里，灯竟然还亮着。走过去，刚想伸手敲门，发现，门没关，这人心也太大了吧。

　　推门而入，原来屋子里竟没有人，他不在。大晚上，这人去哪了？

　　顾生看到成玦歇息后，一个人走到竹屋后的小溪旁，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巧简素的红色莲花灯，点燃灯芯，轻轻地放入水中。

　　红色莲花灯伴着沉沉的夜色，顾生合起手掌，闭着眼睛，直到那仅有的亮光燃尽熄灭，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声音骤然打破这寂静。

　　顾生猛的一回头，才发现，是某个本该已经睡着的人。手忙脚乱地胡乱擦着泪痕，一时之间，竟然有点惊慌失措。

　　本来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放河灯，可是看到那人抬眼时明显泪光闪烁，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长这么大还没安慰过别人的成玦，顿时有点懵。

　　“你还没睡啊，这么晚了，我以为你睡了。我打扰到你了吗。没什么事，我，，今天是我娘的忌日，我……”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的顾生也没比成玦好多少，语无伦次的解释，显得更加慌张。

　　听到忌日，成玦心里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有些歉意。走到他身旁，拂衣而坐。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着。

　　“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成玦突然开口问道。

　　“也没什么，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其实，我当时，并不想救你的。”

　　“……”

　　“你那时满身是伤，我突然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死。可是却没死成，真是可惜。后来，被人救了，就一直在这里，直到今天。我想，可能这座山，有着向死而生的力量吧。”

　　说这些话时，顾生很平静，仿佛在叙述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成玦很惊讶他竟然如此的过去。虽然那时在山崖上，他说那些话时，就流露过一种莫名的落寞，所以想过他大抵有些不愉快的过往，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经历。

　　“我好久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谢谢你啊，子夕。”

　　成玦侧过脸，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然后抬眼看着远处。过了很久，终于有些困意，起身想回去，旁边那人的脑袋突然倒到了他的肩上，原来，竟是睡了过去。

　　想了想，然后托起他的小腿和肩膀，抱着那人回屋了。

　　夜深人静，一场暗流在不知不觉中酝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成玦离开的那天，同他闯进他的世界一样，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顾生回到竹屋时，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字迹刚健，言语简洁，说是如果有机会再见，定报救命之恩。也许走得匆忙，连他来时的玄色绒漆披风，也未带走。

　　不过萍水相逢，出手相助，连名字都是假的，何谈再见。顾生笑了一声，转身打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

　　“喵呜……”

　　一只雪色异瞳猫走到顾生脚边，绕着他的小腿缠了一阵，被他抱到怀中。

　　“豆子，是不是族长找我有事了？”

　　“喵呜……（是）”

　　“好，我这就去，墙角的小碗里有吃的，去吃吧。”

　　“喵喵呜……（朕知道了，你去吧）”

　　背起罗筐，轻车熟路地向山的另一面走去。因为不是族里人，因此不能同他们住在一起，只有每逢族长召唤时，才能进一次部落。

　　踏过山涧溪流，是一道垂柳密遮的入口，入口处，一只通体黄色的狐狸趴扶在松软的泥土上，睡眼迷离。看到来人，立刻警戒起来，腰背弓起，待看到是顾生时，一个扑腾扑到他怀里，并舔了舔他的手。

　　“二毛，你今天怎么不和大毛在一快啊，大毛呢？”

　　听到这话，怀中的狐狸像蔫了的菜叶子趴下脑袋，仿佛有点委屈。看样子是吵架了。自己不是狐狸，也不知道狐狸之间的友谊是个什么情况。

　　大毛和二毛是看守部族入口的两只公狐狸，虽是狐狸，却很通人性，颇具灵气，然而这通的人性，却并不是普通的宠物心性。小巧可爱的外表下，却是异常的凶狠。除了能够进出此处得到族长认可的人，若有外人要闯入，它们便会露出凶性。和普通的狐狸不同，他们下腔的一对利牙，蕴藏巨毒。

　　虽然有些骇人，可顾生觉得，狐狸就是狐狸，即使有毒也是可爱的生物。于是，这么一对极富杀伤力的凶狐，自从顾生来到这里的那天起，就惨遭毒手，沦为任某人抚摸的大毛和二毛。

　　顾生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揉了好一阵，才把它放下，径直走了进去。

　　神秘部族的聚居地，位于唤邪山侧峰的半腰间，地理位置极其隐蔽，由于与外界隔绝，这里的族民有着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习俗。他们不会和别人交流打招呼，个体与个体之间，冷漠得仿佛木偶人一般。整个环境，安静得诡异。只有那个族长，和正常人无二。

　　“大家好，我又来了！”

　　“……”无人回答。

　　唉，真是个奇怪的部族。三年来已经见怪不怪的顾生，对此习惯如常。

　　一条窄道通向最里面，一座四面环竹的八角亭隐在其中，立于湖上。亭中被一方围帘划分为二，围帘后，便是此部族的族长。

　　穿过环竹，坐着小船到达湖心亭，那个神秘的男人似乎已经等他很久。顾生还未踏上亭子，就听得他说：“你可以准备下山了。”

　　“您这次需要我采买什么呢？”

　　“不是买东西，而是下山，查清一件案子。”

　　顾生听到查案子，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恢复如常，言语间却有着试探及小心的意味：“我不明白。查案子这种事，应该是大理寺的职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既然救你回来，便知道你是谁。否则，你以为，你能在这三年而不被驱逐？”

　　听到这句话，顾生的脸色变得和来之前的吊儿郎当不同，十分严肃，手紧紧得握着拳头，似要握出血色。

　　“我去准备易容的东西。”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那人叫住。

　　“不，你不必易容，以你本来的样子，这件事，只有以你本来的样子，也只有你能做到。”

　　“什么？”顾生大为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