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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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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周长山家没有订报纸的必要。泰盛没有新鲜事,值得上报的,都有人专门归整给周长山听。大小新闻,他比报社里的笔杆子们离得更近、看得更清,甚至根本是始作俑者。但送报的人还是每天路过他家,《泰盛日报》,鄢荣章替他按年订,五年如一日。订的是报纸,附送一些白纸黑字写不下的灰色消息。周长山站在门廊里抖擞报纸,纸缝里抖下一张纸条。鄢荣章的字在上面写:今晚旧城区,新进展。
周长山洗漱时扫视一遍,随手扔进洗手台。他一直觉得这种传信方式容易暴露、语焉不详,还儿戏,简直像鄢荣章在课堂上传纸条弹中他额头。还好他不常收到纸条,鄢荣章和他之间少见这种拐弯抹角的联系,通常是鄢荣章自己走到他跟前。收到这种儿戏的纸条,反而昭示局势的凶险。“新进展”,这进展让鄢荣章也分身乏术。
到晚上,周长山把西装皮鞋换下,套上一身马甲鸭舌帽的新皮走出门,走出两条街才伸手拦车。弯腰钻进出租时,他好像又做回五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对司机都笑得更亲切。他出发的不算晚,从富人区开去旧城区,路过几对年轻情侣,有钱没钱,都揽腰牵手,成一对地夜游。司机看他盯着窗外出神,打趣他:“有没有女友啊?看外面一对对看得愣神。”
周长山眨了下眼,收回视线笑了:“有啊,正在去约会情人。”
这时候否认,显得格外形单影只,司机都会同情侧目。也是这时候周长山感到鄢荣章的好用,五年深交情,够他撒谎也不心虚。
下车时司机还祝他约会顺利,他好心地回报微笑。但是等他踏进筒子楼,走进约会场地,每上一级楼梯笑容都垮下一点。才两楼而已,鄢荣章给他开门时已经问他:“脸色这么坏?”
“过了今晚就不太平,”周长山推开他在沙发上伸展手脚,反问,“我应该摆出什么好脸色?”
鄢荣章坐在他边上,揽上周长山肩膀宽慰他:“就算整个泰盛翻天我也不会轻易卷你进去。不如说这是你盼的好事……长山,泰盛新来的话事人,是个好人。”
周长山本来闭着眼,听见这话不由得侧头,不信而讥讽地咧了下嘴:“好人吗?我怕我们对好人定义不太一样。”
“雷厉风行的大好人,”鄢荣章再三肯定,“查□□,也查白道,当官的发财的,大门大户都不放过。市政大楼里各个部门,天天铐走人。”
“这样?我看你还生龙活虎。”
“他怕打草惊走大蛇,高层都要慢慢来。缓慢不是说手软,陈家这几个月筹划新生意,就是因为老行当好几条旧路都开始堵塞。陈太爷在泰盛兴风作浪太久,大概忘记避风头三个字写法,还以为这次也只是新官上任随手点起三把火。不过这也看出新人很有手段,重要消息都没走漏。成败在此一举了——打中陈太爷七寸,他要把泰盛枯枝烂叶连根拔起。很有难度的,陈家不吃素,安插进去的卧底已经一个半月没消息,双方都在走钢索,”鄢荣章手臂收紧,把周长山揽得更近一点,“就算翻词典,他也完全符合好人定义。”
周长山不置可否,没再深挖盘根错节的细节,反而问:“这个新人来泰盛话事多久?”
“两个月。”
“两个月,今天才告诉我?”
鄢荣章摸了摸鼻梁,带出考试作弊抓现行的难堪,叹气说:“你一直盼着这种人来,规整秩序,树立道德。现在终于来到,我怕一告诉你,你就只要好人不要我啊。还有,最近我也开始被翻老底,泰盛待不久了,等到陈家落马就该趁乱跑路。我自私自利,拖到不能拖的时候才说给你听。”说话间他站起身,走去橱柜翻出一瓶老酒。那是他们刚买这间房子时喝剩下,五年过去应该发酵得又变样。鄢荣章放下两个玻璃杯,倒满一杯时,周长山问他:“去哪里?”
“北欧那边吧,住址我确定下来再联系你。长山,快要新时代了,你又有什么新打算?”
“怎么,你不是已经被盯上了吗,还能给我安排退路?”周长山举起一杯,和鄢荣章碰响,他喝酒之前对着灯光晃荡两下,感叹:“我是旧时代残骸,新时代、千禧年,都没有我事。有什么打算呢,我为新时代庆祝一杯,然后退场。”
“这么悲观啊,”鄢荣章自己举杯不动,笑着看周长山饮酒,“我好歹还坐在这位子,当然都帮你安排好。只要你不出现在龙心会堂,我就能把你摘出去,又是一份干净案底。到时候你又和五年前一样,没拘束、没畏惧、还是很年轻,甚至更好一点,在一个亮堂的城市里过新生活。你洒脱英俊迷人,任何一个时代都爱你。说说看啊,你的打算。”
酒精对周长山见效格外快。他从脸颊红到耳廓,也可能是听鄢荣章夸得太超过。但鄢荣章对他知根知底,知道他醉酒的界限在哪里,不会被他骗过去,依然等着他思绪清明的回答。周长山也不再敷衍,无意识地转起酒杯,对着玻璃折射出的琥珀色思考,好像真在光里看见自己的未来。他思考到最后,轻声说:“陈家不在,你不在,过去的我也不在,那我去当个协警,一样做个好人,彻彻底底的一个好人。”
鄢荣章堪称温柔地注视着周长山。什么都变化,周长山的心还在,他受过的打动也在。他完全地握住周长山的手,告诉他:“你一定心想事成。”
当两个酒杯重新放在一处时,两个人站起身准备各奔东西。鄢荣章在门厅里给周长山戴好帽子、整理衣襟,周长山扭门锁时,他问:“我要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最后亲我一下?”
周长山的感性已经被收拾妥帖,懒懒看回去:“你既然都要走,不做泰盛总警长了,我亲你还有好处?”
鄢荣章笑了,自己凑去亲周长山一下,劝他:“分手吻啊,给我这个老相好留点念想。”
周长山摸了摸唇角,摇头说:“分手就应该绝情一点。”
为了降低风险,他俩并不一块下楼。周长山先走,鄢荣章站在楼道口目送他下去,突然出声嘱咐:“长山,周六好好待家里,千万别跟陈家出门。”
“放心,”周长山摆了摆手,“我不是傻子。”
他确实不傻,下楼以后专挑暗地走,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又走出两条街才招车回家。然而聪明人才总是遇见麻烦事,隔家两个街区他喊停准备下车时,一路寡言的司机一反冷淡,从制服里掏出枪来挽留他。司机的脸是他不认识的一张,他正尝试摸清利害时,另一辆车开到旁边,车窗摇下,他熟悉的正主来见他了。陈太爷隔着两扇车窗对他和蔼微笑,邀请他:“长山,换辆车来说话吧?”
这里显然轮不到他说不,出租司机一直举枪跟着他下车。边上的车门拉开后,他看清陈太爷坐在副驾,后座上陈筱正抬眼望他。陈筱眉毛画得细弯,日常看起来都凉薄,这时候更显得冷淡。被枪顶着,周长山在陈太爷和陈筱面前惯常的好脾气也不装了,张口嘲笑:“陈家能用的男人都死绝了,太爷才终于发现大小姐的厉害了?”
“我唯一的儿子死了,最看重的后生是个骗子,你不该拿这件事来开玩笑。”陈太爷从后视镜里看他,他也看着镜片里陈太爷的眼睛。这样曲折地对望了一会,陈太爷竟然笑了。像从前一同散步时关心周长山的生活一样弯着眼睛问:“长山,和总警长见面,筒子楼不嫌委屈吗?”
周长山的冷笑快要挂不住。他咬牙硬撑着,后背上却悄然流下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