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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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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进车里后,周长山冷静下来。陈太爷爱干净,不会让血溅上车座,让他坐进车里,就是留下商量余地。虽然刚刚戳中陈家人的痛处,他的笑意却自然地变化。他重新温和、谦恭、委屈地对陈筱微笑,问她:“不是说还做朋友呢?”
五年了,理想主义者也要吃饭的,吃陈家这碗饭,周长山额外学会演戏。陈筱冷淡的弯眉舒展开,眯起眼睛,摸了把周长山的脸:“是我说的,但没说不杀朋友。”
周长山往边上坐了些,刺回去:“够阴狠,难怪陈小姐年年生日请人都不同。今天轮到我吗?”
“阿筱,”陈太爷在前座打断,“说正事。长山,你也不用绕弯,我一直知晓你和鄢荣章往来,不过之前这个总警长和我互利互惠,不追究而已。最近这生意,鄢荣章突然抽手,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打算。”陈太爷手指在龙头拐杖上摩挲两下,最后警告:“今晚只有真话能救命。”
陈太爷久居高位,一向掌握话题,也因为久居高位,把阶级看得重而分明。周长山听明白了,在陈太爷心里,只有他给鄢荣章当马仔一种可能。他的笑面仍挂着,一字一句告诉陈太爷:“我不替鄢荣章卖命的。”
陈太爷以为他在还负隅顽抗,怒极反笑:“难道你还是三面间谍?这么有能耐,我倒是没看走眼。”
周长山摇头:“您还不够知道我,不如陈筱呢。陈筱就明白,我只对自己最忠诚。”他说话时还朝陈筱眨眼睛,陈筱只看死人一般看他。陈太爷在车镜里将周长山的神态看清楚,哼了一声问他:“看来你决心一条路走到死。我还不够了解你吗?我很了解你。我一手提拔你上来,从前也教训过你很多真心话。你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道义,虽然进了个坏人行当,却不想坏到骨子里。但我难道没有教训过你吗?不要、相信、盗亦有道。杀一个贼,杀一个婴儿,贩毒贩人,一视同仁。假装自己善良、清明、忍辱负重,这就是半吊子,就是你。半吊子做不到顶,只有做到顶的,才够格慈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是你自己先自相矛盾。我教训过你,你那时候点了头,却都是假应付。现在你要知道后果了。”
只有在说话时,陈太爷最显出岁数,语速慢、声音低,在拔枪的关头也不急不缓,很容易说服人,此时稍不坚定的坐在后座上,都要被劝服投诚。周长山却偏过头,压根像聋了一样,仍然说:“陈爷,您还不够知道我。”
陈太爷叹气。在他这个位置不能常叹气,一口气人心惶惶。然而面对周长山,他从心底里叹气。周长山听出他没有弦外之音,只是觉得疲惫。在六十岁的关头,新时代携着新局势汹汹而来,故人却纷纷离开,陈家这棵大树像到了落叶季,陈太爷最有资格疲惫。烦恼之下多盛怒,周长山清楚陈太爷发怒的后果,从前是他沉别人到湖底去喂鱼,现在终于轮到自己。陈家的手段他见识过,没有未知,恐慌也少几分。然而在平静之下,周长山还是有丁点失落,他以为自己到泰盛后时来运转,到头来还是淹没在平平无奇的因果报应里。这城市精打细算,给出的通通追回,还要额外加利,多少人前赴后继来掘金,最后发现寿终正寝最难得。
和泰盛比,陈太爷已经仁慈三分。他应该把周长山关进黑屋,二十四小时内撬开嘴。周长山表面是最听话的一个人,但陈太爷清楚他是块多难啃的骨头,豺狼如果拿他磨牙,反而会被他崩碎牙齿,没有他被别人逼供的道理。自己本来欣赏这种硬气,现在感觉头疼。周长山甚至连软肋偏好也没有,没有威胁和收买的可取之道。所以陈太爷疑惑他为什么和鄢荣章搭上伙,鄢荣章又有什么可以给他的。
他把因果关系反着想,想不通门道,只能按着太阳穴让司机把周长山关进黑屋。多余的刑审就不必要了,如果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乐意,倒也可以一试,但最好不要白费力气。
“明日我们绑你一道去龙心会堂,”陈太爷一边开门下车,一边告诉周长山,“如果你没和鄢荣章想些不该有的事情,那最好,但要是有情况,那请你先送命了。你本来推辞不去,鄢警长最好够聪明,看见你到场,就该知道事情有变。”
车上只剩下司机和陈筱押着周长山。没有人找他说话了,他自己考虑明日事宜。他想,到这地步还有回转余地吗?总不会因为看见他到场,鄢荣章就全盘推翻行动。
周长山希望他不会。
未知让这夜晚难捱,但比周长山想得好些,没有一些秃鹫似的后生围着他打转,凶神恶煞地敲打他来取乐自己。是陈筱站在了旧仓库门口,喊无关人等都出去。月光照着,陈筱细长的影子靠近来。等走到周长山边上,她拉过近旁一把椅子也坐下了。看见周长山垂着头,她问:“在想什么?”
“想抽根烟啊。”
陈筱笑了一下:“你好悠闲。”
她将自己抽着的递去周长山唇边。周长山等呼吸一口烟气,才继续说:“陈太爷冒进了。”
“动荡啊,人人都冒进。阿爹虽然姓陈,也是血肉之躯。”
“你不劝劝他?”
“你觉得我该劝的?”
“你们不是,”周长山想了一会措辞,自己先笑出声,“父慈子孝?”
“唉,有这张嘴,你还能手脚健全地坐在这,都是阿爹真将你当儿子养过。大哥死后就是你,你如果入赘进来,可能走不到现在这步。身为人父,他确实没有缺短我的地方,小事也很尽心。但他冒进,拿家业冒险,也不会留给外嫁女儿当嫁妆。”
周长山没话好说,家庭问题一向为难人,他是最不懂的那一个。好在陈筱不期待他回答,站起了身,最后跟他说:“所以呢,我不会劝。我虽然姓陈,也是血肉之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