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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星月菩提 ...

  •   从宫里出来,施绛雪坐在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上,听着车外金铃叮叮当当地响,脑海里浮现出魏琢光挺着直直的腰背走进养心殿的模样。她眉间坦荡荡宛如浮世清风,好似天地间唯有她立得堂堂正正、活得清清楚楚。施绛雪垂下睫,抿着嘴冷笑“魏琢光?好一个琢光。”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外面人喊了声“郡主,到了。”仆女挽起织金花团锦帘,施绛雪从车里出来,她由仆女扶着手,踩着仆人的背下了车,又由众人簇拥恭奉着从王府正门里进去。忽然施绛雪脚步一滞,抬手把髻尾的白绢花扯了下来,往后一抛扔在门槛外,狠狠啐了口,道“晦气玩意儿,谁要替那死鬼哭呢,托梦?”她鼻子底下一声冷哼,往里走去。
      靖王府并无靖王。施穆是老陈君的家臣,一生为顾家奔劳,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恨不得折骨为剑,剥肉为盾,守一生顾家国,为一世顾家臣。顾清明早早与他约定,待开国一统之时,封其为王。靖,立诤也,使定也。但造化弄人,开国前的最后一役,剿灭余孽收复北疆之时,施穆半生戎途,终覆骨黄沙。但顾清明仍封其靖王,再追封谥号肃,又封其孤女施奕为霜华郡主。
      这座靖王府全由施绛雪做主。这会儿她从正门里进来,绕过了外堂,踱过房屋院宇,拐了处抄手游廊,直往东苑正房厢庑。仆女挽起竹影青碧纱,拐了处花廊,廊里栽着四时皆有的花木,其蘅芳清芬,又奇色异艳,令人惊奇。但施绛雪也没停步,径直进了东苑里头的房子,虽这处不及外门轩峻庄丽,但一入室门抬头迎来赤金黑底大匾,上书“雪涛室”。再内,大紫檀木四足雕鹿案上设着吞云纳雾般的香山镂花炉,悬飞白墨包,书“善我”,其卷轴镶银云纹。案后一架倭金彩画的大屏风,正位置着两张酸梨枝椅,设石青色金钱蟒椅搭,地下两溜东西各八张楠木椅,皆搭着银红撒花椅袱,华贵非常。
      施绛雪走到屏风后面,那里又是另一番光景。金丝檀木柱,织金鸢尾帘,帘后放着堆漆螺钿描金床。最妙的是屋里的窗子,雕花的窗框,糊着的窗纱不是寻常见的。世上有千金难买的烧云纱,那是因为华美昂贵,而此处糊窗子的纱名唤“雀影”,是山林百鸟的羽毛捻成丝线,再由心灵手巧的绣娘织成纱布,纱上有隐约见的百鸟姿态,或飞之灵悦,或栖之惬意,或交颈缠绻。平日里看倒不觉得稀奇,但若阳光一照到这间屋子来,透过窗纱,那纱面百鸟形态跃然生辉,再看屋子之中的墙上地上,皆是光怪陆离,雀影百相,宛如置身于幽深山林中。
      施绛雪坐在人般高的并蒂莲花铜镜前,侍女进门替她更衣梳洗。陈出些年代的铜黄镜面映得她一张玉琢似的脸愈发动人,施绛雪望着镜中的自己,并未回头,缓缓道“现在这时辰,应是下朝了吧?”
      身后的阿蘅自是明白她话中之意,手下动作未停,答“是的郡主,现下中郎令大人应该到家了。”
      施绛雪换了一身虎头盘云五彩滚边镶花上裳,蜜合色月华锦蜀绣芍药满开长裙,腰间系着狮子牡丹玉配宫绦。她细细端详一番,捻盒小朱龙重涂口脂,又捡了两支点翠嵌宝的发饰簪入高髻,这才满意道“那就去崔府。”
      四方城分为外城、内城、明宫。外城是普通百姓市井之所,又分东西二市与二十四坊,东市供商贾日常买卖,西市供外来商贩交易,二十四坊条理不紊,井然有序地供普通百姓居住。内城则是王亲贵族、达官贵人所居,内城无市,有三十六坊,虽坊府居多,但所居者少,如靖王府一家独占两坊,道衢宽阔,治管森严。明宫则是皇帝居所与议政之处。
      这时,海纹鱼仙戏浪八人轿抬着施绛雪往崔府里去,刚到门口请人通传,就来了人回报说“郡主,崔大人不在呢。”
      施绛雪顿时蔫了吧唧的,在轿中撑着额头,没好气地问“那他人呢?都散朝了,他不回府的吗!”
      “禀郡主,大,大人他是刚刚出去的……”崔家小厮颤巍巍回道。
      “他去哪儿了?”
      “外城,春风楼。”那小厮犹豫了会才说出来。虽然中郎令大人是自己的正儿八经的主子,但眼前这位霜华郡主可是半点都得罪不了。被大人晓得了顶多叨唠两声就完事,若是欺瞒了这郡主怕是连命都要没有了。
      “真是厉害了,崔清河!”施绛雪气得削肩直颤,咬牙切齿道“走,去春风楼!”
      于是一干靖王府的人便浩浩荡荡出了内城,往外城春风楼去了。

      外城西市有四海之内八荒之外的商人汇聚于此,鱼龙混杂,热闹非凡。这春风楼是四方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此楼老鸨有句揽客话叫“春风满楼,恭候诸公。”
      施绛雪的坐轿非常引人注目,她从轿里下来,却没人敢直视于她。施绛雪在四方城素有“玉罗刹”之称,是出了名一等一的大恶人。她站在春风楼门前,抬起头看着那面黑底金字的牌匾,阳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恍惚衬得她有片刻失神。她有些想不明白,崔清河为何要跑到这种下作地方来?是同旁人一般惧她为妖魔鬼怪,还是他崔清河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她越想越气,目中凶光毕露,招呼了靖王府一众打手小厮簇拥着自己,杀气腾腾的冲进春风楼里。老鸨姑娘们可没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二个骇得脸上脂粉都掩不住惧色,连连喊着“贵人贵人,怎么了呀?”
      谁也拦不住施绛雪,她就在这座春风楼里一间一间的搜,连旮旯角都不放过。老鸨央求了好一会儿,却不敢走近些讨饶,只能瘫坐在地上捶胸哭闹,也没人管她。姑娘恩客们生怕惹祸上身,纷纷作鸟兽散,一时间,春风楼里春风乱、百花凋。
      施绛雪终于搜到了顶楼最大的一间厢房里,在门外她就听到各式靡靡之音,隐约还些许木鱼声,她也没思量,直接踹开了门,里面的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可怜兮兮缩作一团,惊慌失措地看着这闯进来的一干人等。施绛雪环视四周,红纱飘荡,檀香入鼻,此时没了琴瑟缠绵,那阵阵木鱼诵佛声更加清晰了。
      “滚!”她冷冷地道,面前护着她的人如潮水般退开了,施绛看见不远处红纱飘荡中隐隐有个人影绰约,遂疾行数步,拿手一指,厉声喝道“砍了这些纱!”
      众人听命,只将手中那些寒光毕现的武器向前挥了几下,脆弱的纱帘便纷纷然飘落下来,纱帐里的人也在红纱纷落的刹那显露无疑。
      那是位穿着月白色青莲纹素衣的男子,他墨发垂肩,头顶玉冠光华流转,衬得温润眉目如佛般悲悯宽容。他左手持诵,阖目敲着木鱼,像是万丈红尘里脱身而出的一朵青莲,出水濯濯然。
      “崔清河!”红尘万里外,是施绛雪一世富贵身,她喊出他的名字。
      崔清河慢慢地睁开眼睛。他有着一双闲雅悠淡的凤目,目中是皑皑纯白的浮蜃云烟,他道“郡主。”
      “真是厉害死你了,来春风楼敲木鱼,就不怕如来佛被你气死吗?”施绛雪一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口,炸毛花猫般呲着牙问道。
      “郡主严重了,清河不过来此修行。”他抿唇一笑,玉面生辉,不因被她冒犯而显出丝毫异色“郡主您都还未下地狱,怕是佛祖顾不上怪罪清河。”
      “是吗,表哥?”施绛雪见他未如料想中那般软玉温香在怀,不禁稍有宽慰“本郡主就是下地狱也会带上你的,嘻嘻!”她眯着眼儿笑,拍拍那张俊秀的脸,然后松开他的衣领,又道“本郡主是来知会你一声的,你——该娶我了。”
      她一个招呼,让人把崔清河带下楼去,随后拍拍手,昂着头也出了去。
      崔清河根本懒得反抗,他这名义上的‘表妹’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提起此事,以往就随她去闹,反正她不敢拿自己怎样,但这次他倒想知道点什么。他走到施绛雪面前,俯身问道“为什么是我?”
      施绛雪歪了歪头,看了眼他衣袖上的青莲,踮脚在他耳前小声说“因为啊……你和我都是偷来的人生呀!”
      崔清河满脸狐疑地望着她,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施绛雪黑漆漆的眼珠滴溜一转,牵着他道“走,有事和你说。”
      他有些心慌,另一只手不住地在袖里摩挲着紫檀念珠,面上却仍是副自在从容的模样,未露分毫“何事?”
      “你来不就晓得了?”话毕,施绛雪携靖王府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春风楼离开,这场闹剧才总算是拉上了帷幕。

      已至晌午,烈日当空,街市中更见熙攘。靖王府一行人到了家酒楼,施绛雪单拉崔清河上到顶楼雅座。屋内,她垫着脚从窗棂往远处看,这一看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物似的,笑眯眯也指给崔清河瞧“你看那是何处?”
      崔清河摇一摇头,独斟半杯雪顶含翠,饮了口道“不晓得。”心下却已估摸了几分。那边是内城偏地,因背山湿冷,花木亦是萧索,地气不足。施绛雪想要说出来的人物应是位居极品者,抑或顶尊贵的顾氏王亲,而那处并无此类人居住,甚至因那处是当朝内廷首席谋士魏琢光所居,一般人不敢居。哦,魏琢光?
      施绛雪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极为受用“那是……魏琢光的绿堂。”
      崔清河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水汽氤氲了他如画的眉目“哦?”
      “我今日去宫里见了趟陛下,哪成想竟碰着了魏琢光。”她一面说着一面蹙起了眉头“她呀,站得直直的,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真让人讨厌!”
      “前些天沈陆离与孙醒言一行犯了事,白桓那老东西在城门外跪了两三天,如果魏琢光不来横竖掺几脚,我也权当没这回事,只待日后收拾她便是……唔,本来也得谢谢她,若非她奏请陛下急攻北疆,我家那老东西一时半会儿也死不去,现在他死了……”她停下了走动,扶着桌面咯咯笑个不停“靖王府的兵权可就全数握在本郡主手里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粉面挂珠,恰似艳桃垂露。
      “但魏琢光只能是一枚棋子,她本来不就是陛下的棋子吗?”她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珠,转首望向窗外“我不想看见有人风光无限,我也不允许她风光无限。”
      风光无限的,只能是我,施绛雪。
      崔清河眼见她发完了疯,只随意将茶杯搁下,懒懒朝后一靠,仍是副懈怠模样“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闻言施绛雪侧首瞧他“因为你不是崔清河。”
      “你是小偷。”她终于看见他那沉静似莲座金佛的面容出现了裂痕,惶色如同真相一般缓缓浮现。
      “先陈九卿郎中令崔颢之子崔放,字清河。能偷来这个身份,你很了不起,但你往后也必须与我一同苟且偷生。”柔荑抚上面前人晶莹俊逸的脸庞,施绛雪笑容蕴藉地俯下身,红唇翕合间,一个低婉缠绵的吻覆落在他耳畔“否则我就要你死,不得好死。”
      崔清河敛声沉色,不动如钟。他突然想起了过往,想起了岚空寺的星夜,想起了那个眼底总是蕴着暖的薄衣少年,想起了与他一同治学的朝朝暮暮。清河想起的太多,只不过他死了,崔清河却还活着。
      代替他活着。
      崔清河看她眉眼娇丽无双,仿若地府空荡荡,鬼魅在世上。他不知道她偷来了什么,可他的人生确实是偷来的。有些东西若从未得到他不会妄想半分,他会安心在岚空寺里敲木鱼念佛经,平淡如水地过完这一辈子。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崔清河扶着桌子站起了身,他身姿挺拔,恰一脉孤竹立于破岩,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他就这样背光沉默,良久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明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星月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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