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凰遗录》红尘最欢喜

4、第四章·虞美人

　　【第四章·虞美人】
　　白桓，陈国三公之一，位相，其之学生门人千百计，当是时，陈廷上十有八九师出白门。承元元年二月廿三日，白相告老，归隐南山。
　　——《东凰·史记》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顾清明两日都未出养心殿一步，他让人把外朝的折子搬进来，批一会折子，又看了会书，有什么事就差人吩咐下去，将殿外跪着的人全然无视，直到天有些暗了，宫人点上了七宝玲珑灯树，他才抬起头问。
　　“是的，陛下。”一旁伺候的宫人答道。
　　顾清明继续低下头去翻书，殿外风声细细雪簌簌，殿中灯火明灭，人影惶惶。
　　他知道御门外那人风寒病将将才好，她随自己风餐露宿数年，不像其他小姑娘，在深墙高院里被保护周全的长大，无忧无虑的当着父兄的掌上明珠。其实她也是一枚明珠，只是被她的父亲亲手交给了陈国，她的使命是变为熠熠生辉的孤月流华，照亮山河万寿无疆。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以前他是她的君上，如今他是她的帝王。
　　可是琢光，你这次可一点儿也不听话，你怎么就不懂朕的意思呢？
　　顾清明叹一口气，轻轻合上书。他想她那双腿怕是日后都要不得好了。昔年在外，也是天寒地冻的，她已是逢雪见风就嚷着腿酸腿疼，此番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两日，往后天有雨雪之时也必会痛如针刺刀刮一般罢。
　　他觉得头好像有些疼，正欲阖眼假寐，又有人来报“陛下，魏大人在雪地里头赤足去见白相，也不让人跟随侍奉，二人几番言语后，大人就哭晕了过去，现下白相已着人将她送回绿堂了。”
　　顾清明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阴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扔开了手里的书，道“喊两位太医去绿堂瞧瞧。”
　　养心殿内设着一座白石素漆屏风，旁置鎏金犀牛玉寿八宝香炉，正中一张黑檀木的案几，顾清明常常就是伏在这里批阅奏折。之前那座香炉刚刚搬进养心殿时，他看到直接就教人抬了下去，魏琢光还问“陛下此举何意？臣见这香炉倒是精致得紧。”
　　他不由苦笑道“爱卿好不知趣，这物什冲撞了你，朕怕你不高兴。”
　　魏琢光也笑了起来，说“陛下原是如此糊涂，世人皆当兕为犀，也有诗云：虎兕大梦归。但彼兕非此犀。已有书道：兕，状如牛，苍黑，板角。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她目光灼灼，璨若星辰“臣为陛下山河将盛而来，这也是先父为臣择此字的原义。”
　　顾清明看着殿外雪也停了，一盏盏香梅也落尽了，外廊里的孔雀鎏金宫灯也亮了起来，余晷渐抛，金吾催禁。他写了个旨意，说是将沈陆离与孙醒言都斩了，白相教学无方，念之年事已高，恩准其归隐田居，颐养天年。
　　他将圣旨差人送出去后，才深呼了一口气，只感觉腰背极为酸痛，不由瘫坐在龙椅上。他也没去后宫里就寝，只是坐在养心殿里，静听檐上霜雪降，三点残星，一夜天明。
　　到了第二日，他倒有了点精神，也没人在门口跪着了，他在朝上感觉分外的神清气爽，仿若已能目及千里，见到万仞群峰过，千江奔海流。待到下朝时候，有宫人来禀他“陛下，霜华郡主起早就在养心殿里候着了，您要不先去看看？”
　　提起这个霜华郡主，顾清明不由眉心一动，但也吩咐了下去“那就不去皇后处了，先回养心殿吧。”
　　这位霜华郡主来历可不简单。她是将门虎女，祖上一直为陈国尽心尽力，她的父亲更是战功彪炳、威名远播。原顾清明已许了他，待开国一统之时，就赐其王侯之位，然天公不作美，偏让这位老将军在开国前一日战死在了北疆的沙场上，顾清明信守诺约，仍旧给予他靖王的殊荣。靖王膝下无子，唯有个独生女儿，名唤施绛雪，她模样亦如冰雪般粉雕玉琢，却是个重瞳。重瞳者，可是帝王相呢。她出生时是双胎，应该有个妹妹，传闻道她妹妹自母胎中取出时，双眼黑漆漆两个血窟窿，未足月便夭折了。有人嚼舌说“那郡主怕是天煞孤星，夺走了自己亲妹的眼睛，也害去亲妹的性命。”
　　但她对顾清明态度十分亲昵，二人虽无血缘关系，她却极爱唤他“皇帝哥哥。”她的嗓音动听非常，宛如香狸软毫沾着玫瑰甜酒轻拭在耳软处，挠得人心尖上醉醺醺的。因着她的父亲与她的身世，顾清明也极宠爱她，赐她黄金万两，赐她荣华无双，赐她数之不尽的珍宝。
　　若说他有私心，便是因为阿寅了。他最疼惜珍重的小妹妹，从前也总爱一口一个地唤他哥哥，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冷冰冰地称他为皇兄，贯是沉着双哀伤的眼眸，亦不愿与他常常见面。绛雪每每在他跟前撒娇撒痴，他都会在恍惚间以为，那是阿寅，是穿着天边彩霞般美丽衣衫的阿寅，笑语如珠地让他给她捉蝴蝶打枣子。
　　待顾清明回到养心殿，一眼就看见了殿中央跪着的施绛雪。她梳着双刀髻，髻尾簪朵摇摇欲坠的纯白绢花，穿身藕荷色云缎长衣，只腰上系的一条月兔窄脂玉带略略彰显了身份的不凡。她轻颤着肩膀，兀自哭得正伤心。他阔步走进去，问“哭累了没？”
　　施绛雪微抬了抬尖细的下巴，水光潋滟的眸子且嗔且怨地朝顾清明睇去一眼，委屈道“皇帝哥哥，求您为雪儿主持公道。”她哭得久了，嗓子也沙哑了些，更现两分娇色惹人怜。
　　他记得她平日里穿的最是活泼明丽，衣袖上是虞美人，裙角边是鸢尾花，今日却素净得很。他走到龙椅旁，端坐好，关切问道“如何，这世间还有人敢给你委屈受？详说来，朕替你分明。”
　　施绛雪躬着身子，软飘飘伏在地上，悲啼道“臣女之父……不甘心啊！他昨夜托梦于臣女，他坐在奈何桥上不肯过去，哭着道天下不宁，虽为一统，实内患堪忧。”
　　“哦？”顾清明双眼一眯，觉着唇边有点干。
　　施绛雪急道“雪儿一心系于皇帝哥哥，雪儿父亲也心系着您啊，雪儿……雪儿的委屈就是有人在亵渎着煌煌天恩，冒犯着无上九五！”
　　顾清明站起身，走了下去，立在她的面前，伸出手，道“雪儿，你起来。”施绛雪抬起头，面上泪痕斑驳，一双眼都哭红了，她怯怯搭上顾清明的手，站了起来。
　　“朕知道。这个公道，日后朕替你慢慢分明。”他替她理齐鬓发，拭去泪痕，又道“别哭了，朕差法师们去靖王府一趟，做场法事，让你父亲好好轮回去吧。他替朕戎马征战多年，也该休息了，等他轮回转世之时，应该会看到东凰天下的盛世佳景。”
　　施绛雪含着泪一点头，破涕应道“好。”
　　这时殿外宫人启禀道“魏大人求见。”
　　顾清明想了会儿，道“传。”说完，转身回到龙椅上，让施绛雪赐坐一旁。
　　施绛雪其实没见过魏琢光几次，只听说过她的名声，今日这一见，她倒觉得真是有意思。她见过貌美倨傲如顾寅，端庄慧明如赵昭穆，还有秀丽达礼如宋鹤玉，偏偏独漏了个头角峥嵘的魏琢光。之前在府里听闻她名声的时候，她还曾笑说“难不成这魏大人是三头六手，上天入地吗？”
　　今天的魏琢光没有穿往日那件朱色兕纹衣，而是一身碧梧金鹊中阔裳，梳着垂鬟分肖髻，绿鬓下一双鹿眸灵动十分。她身量虽不高，腰背却挺得笔直，极为神气。她轻轻抬眸朝顾清明看去，这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他只消高高坐在那儿，把玩着一双白玉珠，蔑眼看人间，要谁死，谁敢不死？但他又是釜山刃海里唯一的脊梁，是她在黎明之前当着苍莽皇野血誓效忠之人，他是无人能冒犯的人间帝王。
　　这个人啊……真想敲断她的脊梁骨呢。施绛雪从袖里取出一把牙玳八宝檀香折扇，展开扇面，轻轻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妖冶艳目，饶有兴致地看着魏琢光。
　　魏琢光跪了下来，双掌叠在额前，埋首请安。她这番前来，是为向顾清明禀告内廷事务。她双眉舒展，垂拱肃立，仿若前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顾清明以为她想明白了，唇边有了点笑意，继而朗声道“万事初始，许多事情又琐碎又繁杂，特别是人口与土地数目不明，现朕让内廷作为，清点此数目。”
　　“臣领旨。”她声音脆脆的，如珠落玉盘，泠泠兮悦之。
　　其实这类清点数目的事完全无需内廷去做，底下自有大堆人可以行为，但最琐碎之事往往最能磨炼性子，何况内廷里除了魏琢光，还有一位白桓的学生呢。
　　魏琢光正欲告退时，一旁静坐的施绛雪忽然发声了“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啊。”她站起身来，端着折扇遮脸，盈盈向魏琢光欠身示意。面前这位美人目有重瞳，魏琢光当然知道她是谁。她亦端正行一礼，恭谨回道“请郡主的安。”
　　施绛雪慢悠悠走到魏琢光跟前，盯住她寸寸剐视，半晌似笑非笑一扬眉，道“本郡主听说，大人可是叛国而来的旧昭人呢。”
　　顾清明立即命她住嘴“霜华，不可胡言！”
　　施绛雪把头一昂，将手中扇子“啪”地合上，开始绕着魏琢光一步步走。她步子极轻，眼里狠光盛极，然后那双镂花织金凤头履一顿，她陡然旋身，语意骤冷“我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她向您进言，您不会在那时急着去攻打姜国余孽，百万士卒就不会死，霜华就不会失去父亲，东凰就不会失去开国将军，陛下就不会失去对您拳拳忠心的忠臣烈侯！她是何居心！”她边说边哭，娇泪两行，字字诛心。
　　魏琢光听着她一字一句的控诉，不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她身后缓缓跪了下来“北疆一战，是臣失策了，望陛下责罚。”
　　魏琢光闭上眼的刹那，才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累得只想像这样跪着，像这样长长久久地跪着，再不要睁开眼。
　　顾清明揉着额角，无奈道“雪儿，不许胡闹。”见殿内二人始终僵持难下，他索性闭眼不去瞧她们，挥手招来三两宫人，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魏琢光沉默着站起身，行了礼抬腿就走，她满脑子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赶紧躲进一个没人的地方去，闭上眼睛塞上耳朵，谁也不理。
　　施绛雪盯着魏琢光默默离去的背影，眼底精光腾驰，心生一计。只见她以袖掬唇，面上虽凄风苦雨，嘴上却不停，有意无意道了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殿内极静，哪怕她声音压的很低，也都能听得分明。
　　闻言魏琢光脚步不由一顿，她侧过脸去看顾清明，竟发现顾清明也刚好在看着她。他的脸一半融于阳光一半隐于黑暗，看得她心如擂鼓，浑身一个激灵。她赶紧转过头，不再停留，速速离去。
　　施绛雪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满意地瞧了眼御座上的顾清明，作势一跺脚，也离宫回府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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