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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将离 ...

  •   【第三章将离】
      大周九百二十年二月初三,姜王卒于北疆,陈王顾清明贵为国卿,大周天子姬娲年仅十四岁,病逝于天都灵玉宫,留圣喻告之四海之内八荒之外,“朕,体弱则有负天恩,不忍睹天下万人无君,万顷莽野无主,年少而殂,实为朕过,今朕传位陈君顾清明,昔时乱世难抵,其以国卿之身佑朕之子民,今天下大定,其亦能护朕之子民一二,朕之无忧矣。”顾清明领旨,尊大周天子姬娲为“圣武皇帝”,入葬天都帝陵,改国号东凰,改所居宫殿为明宫,定年号为承元。则承元元年二月十七日,万里无云,群英荟萃于国都四方城,陈君称帝,东凰开国,天下一统。
      ——《东凰史记》

      承元元年二月,梅花阑珊,春风拂过花枝,枝头花瓣簌簌地掉落下来,一时落英缤纷,恰如香雪满怀。
      魏琢光在开国后几日有些入了风寒,哪也没去,裹着小棉被,缩在自己的绿堂里养病。彼时她正捧着一杯石绿釉色的粗茶杯,才慢悠悠啜了口热茶,就听闻有人在堂外叩门。此时天方破晓,晨光还见柔色,慢慢地给梅枝雪檐涂上一层薄光。
      芝子在檐下穿了木屐,小步跑过去问“何人?”听见一声回应,欣喜道“是沈大人呀!那么早,我家大人才刚刚醒呢,她呐没大碍,只是入了点风,喝了两碗药就好了。”芝子的声音脆脆响响,像筛子抖豆似的啪嗒啪嗒全抖拉出来,魏琢光在内堂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是沈长安来了,他穿身青鹤苍色湘锦春袍,提了一包梅花糕,一边交予芝子,一边在檐下拖了鞋,拨开了那道绘着枯枝梨花的草帘。他往里一看,屋瓦白墙,半树凋梅,这间绿堂还如旧时深远幽静。
      魏琢光知晓他来了,却不见他进来,就随意披了件银红二色泥金团花的短袄出去了。
      “长安哥哥。”
      沈长安回过神来,不由一笑,道“兕子,你这绿堂未免太素了些,应栽植点热闹的花木来。”他见这时的魏琢光一双鹿眸光蕴熠熠,仿佛浓墨里浸进了小小梅花,没有风刀霜剑,也没有冰魂雪魄。眉目虽还未长开来,一双眼睛却分外灵气,平日里她整个人都厉害得紧,这时依依楚楚的模样,才更像个柔软的女孩子。
      魏琢光瞧他一眼,让芝子服侍在檐下设的棋桌旁坐着了,沈长安也提衣坐了下来“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我可是给陛下告了假的。”
      沈长安的眉目风卓得很,宛如被初春细雪濯洗过,唇却过分的轻薄。他兀自沉吟,未回魏琢光的话。
      魏琢光也不再过问,让芝子奉上两杯茶。这时,沈长安说话了,他双唇一张一合,声音又轻,落在魏琢光耳里却是雷霆万钧。帘上的朱绳玉扣悄无声息的停止了迎动,茶倒风止,诗人在此停笔凝眸,道是骤雨初停。
      沈长安说的是“前日沈陆离烧了露华寺,屠杀百余僧人,昨日被弹劾的孙醒言一五一十全招供了,现东凰上下,万人激愤……先生已在城门跪了一日有余了。”
      魏琢光“嚯”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又冷又硬,她紧紧盯着沈长安,道“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旋即转念一想,又道“关先生什么事,就算沈陆离与孙醒言是先生的学生,哪里有学生犯错先生领罚的缘故?让陛下秉公处理,该死的死,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关先生什么事!”
      “你糊涂了,兕子。”沈长安喝了一口茶,幽幽抬起眼看她“沈陆离和孙醒言都得死,先生也得死。”
      魏琢光握着拳头听他说完这句话,看到他那么冷漠那么沉静地看着自己,一滴眼泪静静地掉落下来,然后一记耳光甩到沈长安的脸上,她刚刚病好,身子还虚着,这巴掌下去,竟有些站不稳,芝子赶忙过来扶住她。她把全身的刺都伸了出来,颤抖着手指向沈长安“你也是先生的学生,我也是,苏琅也是!先生受罚,你我亦同受罚!”
      她让芝子替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出门却仍只穿了旧时那件朱衣。待她坐上车的时候,沈长安从那棋桌旁站了起来,背着身子,高声问“兕子,你去哪儿?”
      “我去求陛下。”沈长安听到这句话,陡然转身,却只看到远去马车的身影,一声轻叹无人听见。
      魏琢光赶到明宫时候,说要求见陛下,却被御前侍卫拦了下来“陛下说了,不见任何人。”
      她无计可施,只能将膝盖一弯,跪倒在顾清明的御门外。
      这一跪,就是整整两日。这两日,没人来劝过,眼前的门也从未开过。
      魏琢光两日米水未进,两眼昏黑着,却不敢倒下,她本就是个极坚强的人,无论何事,咬着牙挨一挨就过去了,她一想自己的先生也在城门那跪着,也是三日未进米水……她不能倒下,若倒下了就求不到皇帝,就救不了自己的先生了。
      她的脑子浑浑噩噩,恍惚想起六岁时的那个春夜,黑鸦的翅膀织成夜幕,垂涎芳香的山桃恣意在夜里蔓延浓艳的瑰丽,她坐着飞奔的马车,车帘上是青竹雀栖图,她手中捧着半旧的暖炉,圆转晶莹的大眼睛里水光一乍一灭,忽然车停了,有人撩开车帘,冷月打在她的脸上,花影斑驳。
      她听见一道清肃的声音“是兕子吗?”年幼的她尚有些怯怯,不敢回应,只见得那声音又唤她“兕子,我来接你了。”这时候一双手伸进车里,将她抱了出去,凭着月光如练,她看清了他的模样,身如肃松,形若玉琼,莫过于此。他把她抱在怀里,她看见他微微笑弯了眼睛,他说“你父亲真是心大,竟让你一人独自前来四方城。我刚接了书信,立马赶来了。现在好了,兕子,我叫白桓,是你的先生,以后就要跟着先生学习和生活了,你可愿意吗?”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其他的细节她也不大晓得了,只记得他微微弯眼,在月光下,告诉她他是她的老师了,以后要跟着他生活和学习,他会教她道理和礼仪,问她可愿意。
      “先生,我愿意。”她突然一笑,轻轻地念出一句话,更加有力地咬着牙坚持跪着。

      这时风卷云郁,落了点小雪来。雪落芽梢,润物无声。魏琢光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她勉力抬起眼,入目却只有一片火烧似的红。
      不同于她身上陈旧朱衣的颜色,它是那般的崭新和滚烫,热切地炙烤着你的心肺和魂灵,像胜火的江花,像河山的焚余,像燎原的烈莽,像烹油的骄阳……不,都不是,那合该是绯照的颜色,是天边彤霞轻飘飘落入凡间,万物都失了光彩。
      昔日九国都罕有的烧云纱,价值连城,一匹万金,如今,偌大的明宫城唯有她能穿得。
      她是耀珠公主顾寅,当今九五的胞妹,关于美丽的传说,整个东凰的珍宝,亦是魏琢光的旧友。她的出现,使漫目飘雪都戛然静止,满城花树皆陡然凋敝,银河星宿尽不再闪耀,芸芸众仙具缄默难言。
      然而比那身如火如荼的烧云纱更为惊艳的,则是她万方的仪态与晶莹宛若太霄上人般的脸庞。她浓鬓似夜幕织就,远山黛眉恰云出岫,瞳目口鼻皆如神灵精雕巧篆而成,自在天然,无一不美。但你着眼望去,心中却只有极为震撼的、对于美的感受。那股磅礴而凛冽的风华,始终教人高山仰止,难以亲近。
      她在一众宫妇娇娥的簇拥下独身而来,踏着三寸缠枝燕勾履,莲步款款,绝代娉婷。
      “就算你跪死在这里,皇兄都不会来见你。”她走到魏琢光跟前站定,声音优美,宛若沉鱼出听。
      魏琢光虚弱地垂下眼皮“我……会一直等……”春雪寒人,已经湿了她半身的衣裳。
      “唔——”顾寅狭长妩媚的凤眼斜斜一觑,着手紧了紧身上玉色织金过肩蟒龙缎的披风,事不关己的笑笑“知道为什么没人来与你一同求情吗?”
      魏琢光身形顿了一顿,却没说话,只是手掌更加用力的抵着地,让自己不要太快倒下。

      “今时不同往日,皇兄不再需要御驾亲征,四方城与东凰也都不再需要白桓了。你知道的,外朝内廷有多少人是白桓的学生门客,皇兄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属于他的朝廷。”
      她慢慢蹲下身子,在魏琢光的耳朵边上轻飘飘说了一句“他要君临天下了,帝王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眠。”
      “那我呢?”魏琢光伏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有朝一日,陛下是不是也会这般逼迫于我?”她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不甘心,不甘心真的要见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她以为乱世已经结束了……
      “嘘!”顾寅双手握着魏琢光的肩膀,一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她面对面地直视她,眼底有种难解的疯狂“这不就是你所期待的新国家吗?这不就是你们所期待的新国家吗?一切都是新的,哈哈!”
      魏琢光的眼泪在此刻瞬间决堤,她以袖掩面,啜泣出声。
      顾寅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扶着她站了起来。魏琢光已经跪得太久了,站也站不稳,沈长安这时匆匆赶来,他看到顾寅有一瞬间的怔神,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哭得几经崩溃的魏琢光,抱在怀中。
      顾寅从宫人手里取过玉仙摺丝珊瑚宝石小暖炉,眼神古怪的打量着魏琢光苍白虚弱的脸,目中月落星沉,半晌却忽地璨然一笑“白桓这会儿还在城门那跪着,他身子骨可健壮得很,二位大可不必担心,但有的事情你们还需去问一问他。”
      春雪细细的落了下来,整个明宫城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顾寅花容映着雪色,美得惊人。
      四方城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白相的学生们枉顾皇恩,草菅人命,骄纵犯法,罪无可赦,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白相,白相只能脱冠待罪,跪在城门前,以尝自己的学生们的罪孽,平复群愤。
      “停车。”离城门还有一段路的距离,魏琢光喊停了车,也不让沈长安扶着,把鞋袜脱了,赤脚走过去见白桓。
      白桓在这几日彻底的老了过去,他本来是位极标致好看的相爷,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腰上一定要配一枚白玉,他说君子当如玉。他现在真的憔悴疲倦极了,他睁开眼,看着面前在雪地上赤足站着的女孩,不由苦笑道“兕子,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来的吗?”
      “先生,学生不肖。”她鬓上只簪了朵玉兰,长发被雪风吹散开来,听到白桓问话后突然遭受不住般的,扑通一声就跪在他面前哭。
      白桓看着面前人,她还没梳起发髻,其实她应该有十六岁了。她的父亲早早就死了,她又生在乱世,每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她也就不怎么记得自己的生辰,久而久之,白桓也忘记了今年到底是不是她的及笄之年。
      “兕子,你听好。你要努力地活着,然后离开四方城。你还小,以后的人生还很长。”白桓伸出手,捧着那张泪脸。
      “你不是陈国人,也不是顾氏皇族的人,你是昭国人,你记得吗?”他头微倾,在魏琢光耳边轻轻地说“你的父亲……不是死于战场。”
      她被惊愕、愤怒、恐惧、彷徨淹没了,几近石化。魏琢光听着白桓的一字一句,只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被洪水猛兽给吞没了,无法呼吸了,她呆呆地朝前望着,眼神空洞,唯有两行清泪不断流淌。
      “他不是陈国人,也委实太过聪明,既然做得出背叛昭国投靠陈国的事,也难保他日后不会再背叛陈国。而你在那时已经长大了,学会了他所有的本事,如果是我这个陈国人亲手把你带大,陛下就会比较放心。”
      “那场战役,是个阴谋,你扬名天下的那场战役,是我设计的,让你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风卷雪走,魏琢光宛如一具尸体跪坐在地上,连心跳都近乎不动。
      她忽然记起来了,那日风高日烈,白桓告诉她,她的父亲身陷澎野,陈国仅五千兵,敌人之数,远不止两三倍,若敌人越过澎野,将会使陈国内腹暴露于敌前。所以,魏门有一奇门阵法,名曰“兵马阵”,此阵一落,无论敌我,无人可还,无往不胜。她是魏门唯一可布此阵的人,她就站在孤城高墙上,朱衣猎猎,白桓跟她说“兕子,你扬名天下的时候到了。”她抱着琴,看着澎野的巨火燎原。
      “可是,先生,我真的孑然一身。”她那时候应该只有十四岁,穿着朱衣,长发及腰。
      白桓抱着她的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兕子,你很聪明,也是为师最喜爱的学生,希望有一日你能离开四方城。”
      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为东凰准备的最完美的忠臣,白桓非常了解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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