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凰遗录》红尘最欢喜

2、第二章·垂丝海棠

　　这一日，是从北疆传回捷报的一日，姜王毙死于北疆，四海之内八荒之外，皆属陈国。魏琢光曾悄声问过顾清明，若有一日陈国统一九国，国号还称陈吗？顾清明摸了摸鼻子，想了会儿，道“应该换一个，陈国是姬天子的诸侯国，如今朕当了天子，那么这个国家就应是由朕命名的、全新的。”
　　“那叫什么呀？”这时候魏琢光还小，她托着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眸睁得圆滚滚，不解地望向顾清明。
　　“就叫东凰吧。”顾清明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她是如此的聪慧和忠诚。
　　魏琢光大清早驾车入宫是为赴文英夫人的邀约。文英夫人是顾清明的妻子，名为顾赵氏昭穆，号文英。她是当朝御史大夫的嫡长女，十四岁时候就嫁给了当时还是世子的顾清明，与顾清明出生入死，伉俪情深。
　　魏琢光刚下车，芝子就替她披上了白羽鹤氅，她抱着文武七弦琴，迎着和风，登上琼台，赵文英早早在台上恭候多时。
　　这座琼台高达五丈四，是老陈君为其宠姬飞琼夫人所筑，台下皆种垂丝海棠，最高处放着镂空百花楠木屏风，台上悬挂雨过天青软烟罗、银泥散花浣香绢、白丝鹤纹单罗锦。每当春风吹到四方城的时候，台下花海成涌，台上纱帘成浪，仿若能闻仙人与鼓瑟齐唱。
　　赵文英身袭起花八团排穗金凤衣，披一条香狐皮大裘，朵朵累丝嵌宝的金牡丹尽在她袖口领上恣意盛开。漆黑的鸦鬓梳起了高高的凌云髻，左右各簪两枚双翅平展金凤衔珠点翠步摇，自凤喙垂下几缕血玉流苏摇荡在两靥，愈发衬得她面容光彩，顾盼神飞。赵文英本是观之可敬的女子，不可谓不美，只那美中蕴着三分静穆七分威仪，让人不敢逼视。她侧目莞尔，迎着朝晖看魏琢光抱琴而来，道“兕子，为而今的天下高歌一曲吧。”
　　魏琢光在顾清明与赵文英诸等公卿之间长大，她名叫魏兕，相熟亲近者，常唤她小名“兕子”，待她长大了些，更多的人喊她琢光，少有者才唤兕子，赵文英就是其中一位，她喜极唤魏琢光为兕子，宛如是自己的亲妹妹般，亲昵地唤两声乳名。她的亲妹妹可不在身边呢。
　　魏琢光“诺”了一声，将怀中琴放在面前的红漆戗金百兽纹的檀香木琴桌上，双手上琴，掌背平，指下即琴，右指空弦音起试。
　　她指着弦点，合琴音叹曰“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右指上合弦，向上剔，韧力兑弦，少时，左指掐绰三声“以《国殇》送陈国，殇其九国之下兵戈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以《国殇》送天下，悼我壮士亡灵足以瞑目。以《国殇》送东凰，庆四海八荒天下大光足以痛歌！”
　　魏琢光手中琴弦戛然而止，转首问赵文英“可否痛歌？三千三闾大夫赤忠之心可否安心？”
　　赵文英与她对视，缓缓闭目，仿佛又看到了燎燎烽火八百里，蔓蔓苍野无归人。
　　“苍苍孰穆，浩浩列天。皇极笃世，旻祚齐昌！”赵文英睁开双眼，陡然高吟，击节和曲，她与魏琢光对视，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痛快晶亮。
　　魏琢光低目浅笑，道“不日，兕子希望王城皆可无忧高歌，国有歌者，必生活安定。那才是东凰之盛世啊。”
　　旁有侍女奉茶，两人接过白瓷茶盏，拂去眼前云烟，啜饮下这口新春茶。接着，魏琢光又道“现下，魏门人只欠天下两年时间了。然后——”她双手捧着茶盏，顿了顿话，唇角一缕苦涩“然后，兕子就回洛邑故乡去。先父应先侯之约，烧千书学，毁百家石，只留三门枯庐。到时候看一看这方天下是如何的盛景，我就回去……”
　　赵文英温柔的冲她笑，伸出手握上她的手腕，轻声道“那好，若兕子他日还于野，也请莫忘才识，心系天下，替我教化一方。”然后牵着她一同站了起来，眺望着莽莽天地，温情脉脉，道“从此以后，这四海八荒，已是吾家，臣民列土，皆为吾子。孤的名，是昭穆，左昭右穆，乃宗法之制，宗法之序。此处即为孤之归处。”赵文英一指琼台之外，朗声道“你看它，尚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孤要领它继续走下去。”
　　“是呀，我与您不同。我能急流勇退，您当中流砥柱。”魏琢光听着她一字一句，句句入骨，不禁要举杯邀她，她双手捧杯，笑得明亮极了“魏门人以茶代酒，敬文英大人。”
　　敬她风骨独立，领着一座巨城屹立；敬她公为己任，清阔明亮的走在衢道桑陌上；敬她怜爱世人，昭穆为名，公义为律，她应当文英，风姿不减当年黄沙中。
　　赵文英将手里的新茶一饮而尽，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当年为了救顾清明，她将尚在襁褓的亲儿丢下车，所以这万顷皆为她子，天道无情她亦无情，天道为仁她亦为仁尔。
　　这时魏琢光忽然想起件事情来，她本身与赵文英也极交好，除去那层各自身份，她把文英视作姐姐，也视作长辈，再加上魏琢光本身年龄不大，虽聪慧异人，但实打实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家罢了。她有些娇羞地问“大人，您说，爱情是什么……君上对您，您对君上，这是爱情吗？”
　　文英噗嗤一声笑开了眼，小力地戳了戳琢光的额头，缓缓地道“老人们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寻常人家的儿女情长孤今生怕是不得尝了。”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极其温柔地望着魏琢光“所以孤希望有一日兕子能嫁予意中人，情意绵长地过一辈子。”
　　“但有一句孤想告诉兕子，爱情会经过时光沉淀出更加令人珍贵的东西，他给予我的不是荣光，而是翅膀，我与他不是般配，而是并肩。”她轻吐一口浊气，面容沉静下来，目光从容地望着琼台之下，万物百相。而琢光眉间川字走，心里一番打算后，整个人都是严肃极了“那明日就是开国大典了么？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会在明日抵达四方城吗？”
　　赵文英看着魏琢光这一路走过来，清楚她的少年意气，风发锐利，偶尔露出一丝女儿娇态，也被她的风骨傲然所撑得刚硬。只可惜世间，从来是过刚易折，可这世上，谁又不是被岁月与世事打磨得圆滑通透呢？她总会继续长大。
　　“是的，孤有个在外打仗的妹妹，叫赵杞，明日也该回四方城了。”她说着，握紧了琢光的手，道“四方城啊……”她微微眯起眼睛“极天之以方，照应四神。栋宇内惊绝，风华茂然。它淳风正璞，秀似君子。往来罗衣冠楚，嘉迤翩翩。”赵文英任由满襟博带绦缕当风萦动，她自岿然不动。
　　“待明朝，它当博极黄土，荟萃英豪，举世璀璨。世间的君子豪杰，皆才贤往赴——它将生机勃勃，广德玄武。”她高声响语，恐九重天上有人听不晓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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