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还故处》小园

4、陇头流水

　　正是薄暮时分，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自昨晚的宴会睡足了一天，脑子里如同灌了水一般沉，九姬慢慢爬起身，坐到了妆台前。看着镜中模糊的脸，九姬轻轻梳起头发，发丝如上等的丝绸，细密黑亮，在手指缝隙中如水一般滑动，嘴里衔着一枚碧玉簪，她双手熟练地盘起头发，最近时新自宫中传出的堕马髻，发髻松垂于一侧，似坠非坠，予人妩媚之态，九姬一手托住成型的髻，一手取了簪头轻飘飘插入发髻。
　　这是来王府的三个月，九姬对于王府却仍感到陌生，尽管受着王爷的爱宠，频频出入王府的宴会，但与她在玳瑁楼的景象却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面对的客人不同罢了。
　　而王府后堂，一众姬妾居住的地方却显得格外地寂寥，只是偶尔走在路上，看到亭子里或柳树岸边坐着几个妆容旧式的女人在闲谈，见到她最多也不过淡淡点了点头，很是冷淡。
　　据九姬的了解，王爷只有一个王妃，而他的姬妾虽不算顶多，却也不少，这些女人却并不争风吃醋，也没有一丝儿明争暗斗的迹象，仿佛都是衰暮了的黄花，只等待最后的凋零。
　　九姬撑了伞，走出她的院子，随意逛了起来。
　　这雨虽不大，却点点滴滴倒似乎下不完的样子，地面上腾起一层轻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九姬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但却觉得这情景不免过于凄静，整个后园仿佛成了尼姑庵，众人莫不成都做修行去了。她想起王爷对于佛事的热衷，不由莞尔。
　　九姬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一条羊肠小路也走到了头。这尽头正是湖岸边，湖边栽种着一排垂柳，映照着湖水绿得不真实。
　　她蓦然定了睛，发现湖边站着一个绿衫女子，漆黑的长发垂到腰际，露出曼妙修长的背影，煞是动人。
　　九姬想，会是哪个姬妾也不打伞，怎么一个人下雨天站在湖边发呆。
　　这样想着，她便走上前，那女子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茫茫然转过身。
　　九姬呆了一呆，心中瞬时闪过数个念头，那女子眉横远黛，一双天然的凤眼清澈如水，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九姬，九姬在这样的目光下突然失去了一贯的淡定，有些局促不安地游移了视线。
　　只听一个低而略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九姬低脸讷道：“我是王府新，新到的姬妾，名唤九姬。”她说完，便大胆地抬眼瞥了那女子一眼，见她并不再看向自己，而是侧开脸注视着湖面，对九姬的回答似乎也不感兴趣。
　　九姬心里有些酸，她猜想这不知道是哪个受冷落的姬妾，这般年轻貌美，气质出众，真是可羡又可哀。
　　她道：“不知道这位姐姐排行第几？妹妹新来，有许多规矩都不懂，还请姐姐不要怪妹妹莽撞。”
　　九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自信，连贯地说出了上述的话，只见那女子茫然地回过头看着九姬，似乎不解，九姬心里打鼓，也许这并不是王府的姬妾也不一定，自己未免太粗心大意了。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方开了口，依旧是低哑清凉的声音，“我唤蔷，复姓独孤。在这里，大家都唤我做夫人。”
　　九姬脑里嗡地一声，她立刻行礼道：“妹妹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轻重冲撞了夫人，还望夫人见谅。”在王府，能被称一声夫人的除了王爷唯一的正式的妻之外还能有谁，九姬暗恨不已，自己早该想到的，这般出众的气质与不凡的相貌，怎么可能是姬妾。只是可怪身边竟没有人服侍。
　　她越想越觉得惊讶，王爷有这般美貌的妻子，却听说两人貌似不和。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
　　一瞬间千般念头电闪即逝，九姬尽量保持着低眉顺目的姿态。
　　王妃不看九姬，面对着湖水淡淡道：“你没有冲撞。我也没什么好原谅的。”
　　九姬不再说什么。她看得出来这个王妃似乎不喜受人打搅。
　　九姬是个乖觉的人，便道：“多谢夫人。那妹妹就不打扰了。”
　　等了一会儿，她见王妃始终侧对着她，也不说什么。九姬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只好等在原地。
　　她不敢再出声，又不便盯着王妃看，也一同望向湖水。
　　雨丝落入湖面，湖面之上、对岸亭榭楼台一同笼于烟雨迷濛中。
　　九姬不通文墨，但面对此情此景，也油然生出几许古意诗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妃才回过头，她惊讶地看着九姬，“你还在这里？”
　　九姬回道：“夫人不曾答复，妹妹不敢无礼。”
　　王妃讶然道：“答复什么？”
　　九姬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妃没有注意听她的话，于是便重复了一遍。
　　王妃不免失笑，“为什么不直接走了，还站在这里作半天木雕泥塑。”
　　九姬红了红脸。
　　王妃好奇地看着九姬，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九姬忙回道：“九姬。”
　　“九姬。”王妃咀嚼着这两个字，笑道，“你和这里的人倒有些不一样。”
　　九姬问道，“哪里不一样？”
　　王妃看着九姬的眼睛，“你的眼里有一颗痣。”

　　自那之后，九姬便渐渐和王妃接触了起来，接触一段时间九姬意外地发现王妃清冷的外表下是异常孤独单纯的心，对于世事几近于无知，一旦真说上什么话竟然如孩童般毫不设防，九姬凭借自己的经验，并不认为这是伪装的。
　　九姬想起王妃惹人怜爱的音容笑貌，心中涌起复杂的感觉。她一生命运坎坷，身心多次濒临绝境，对于世事已学会了迁就，但仍然没有彻底地屈服，她还能感受到早年抵抗时内心脉动的感觉，这感觉被保存在了心底深处，在心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记，时光可以掩盖一切，但这种感觉，铭心刻骨，是永远也舍不得让时间的黄沙湮没。她意识到，伴随着那种感觉，才是她真切渴望的。而随着世事完美微笑，一举一动察言观色的那个女人，不过是造出来的表象，用以在尘世立足的脸谱。
　　九姬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一束暗淡而执着的光，她时常恍惚度日，在湖边一站往往便是半天，或是不声不响坐在亭子里。
　　每当那时，九姬便会巧妙地唤回她游离的思绪。
　　“阿九，我告诉我的秘密。”
　　“我喜欢一个人，埋在心底很长时间，如今嫁了人，我抛弃一切希望，把过去铸就的幻想留给自己。过往那一时刻成了我平衡自身的唯一支点，在我脑海中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上演。我是醒着的梦中人，在内心的迷宫里徘徊游荡。每一次意识的平衡带来又一次不同的诠释与慰藉，而我依赖于此而活着，如饮鸩止渴，如依赖于拐杖的残疾人，只要需要时我便能轻易地握住这根无形的拐杖——它随时随地为我服务，这个时候，外界任何人事物都无法令我在意。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人事物能超越它给我带来的无穷慰藉，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超越它的魔力。
　　我愿意放任自己在其中沉浮，我任由它引领我飘荡，我慢慢失去了重新控制它的意志与勇气。
　　但我依然很害怕，我害怕终有一天，它会渐渐吞噬我，淹没我，我会迷失在幻想中，彻底地失去自己。”

　　如同每一个静地恐怖的夜晚，她坐在镜子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如约而至，“阿九，你来了。”她对着镜子扬起了双唇，露出了多年来从未改变的孩子般的笑容。
　　她站起身，烛光将两条修长的人影投射到了窗纸上，窗外风声萧萧，“你听，是雨。”
　　九姬走向纱窗，轻轻道：“不是雨。是绿杨。”
　　“原来是绿杨。它们这样轻浮可厌，在风中学雨声骗人。”
　　九姬关上了一扇案上掩着的窗，室内的光影柔定了不少，见她坐在桌前，剪着烛花，笑道：“小时候，我最爱烛泪，趁大人不注意便将手事先摆在底下去接。”
　　“必是烫着了。”九姬不由笑了。
　　“对啊，我手心红得脱了皮，眼泪也出来了，但心里却很满足，蜡烛的眼泪虽烫，却能真切地握在手心里，比不了人的泪。”
　　九姬一怔。
　　她接着道：“但即使握住了又能怎样，若代表着悲痛的泪，便以为能握住悲痛而后来回品尝，如品尝一杯酒。若是可以，真渴望溺毙其中。我不愿意放手但无可奈何。”
　　烛光下她的脸明明暗暗，那一双饱含水光的双眼却清透得惊人，“阿九，你和我说说你的家乡。”
　　九姬垂下眼睑，苦笑道，“早忘了。不过记忆中是在北方，到处都是黄土。”
　　“还有呢？”
　　“还有便是饿得死去活来的人，我是随着大批的难民来到江南。为一口饭入了院里，当尝到第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时，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如果世上有幸福，那么那个时候是我最幸福的一刻。”
　　九姬局促地笑了笑，歉然道：“这些穷苦人的事夫人想必也听不下去吧。”
　　九姬不安地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文雅而柔和，九姬不由安下心，方才接了道：“院里的人鱼龙混杂，多半都是些无赖，我一开始不懂事，犯下许多傻事，后来渐渐明白过来，便也学会了一步一步往上爬。”
　　“这些又破又长的旧事，我有时候恨不得全忘光了才好。但有时候又想，旧事虽然过去了，却像是爬过的山，回过头，总不免为自己能走到这里感到庆幸又害怕。”
　　九姬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露出了惶然的表情，猝然地沉默起来。
　　她轻叹道：“阿九.....”蜡烛只剩一节指头，烛光渐渐弱了下去，她站起身，背对着九姬，走到窗前，“是雨。”
　　九姬怔怔道：“下雨了么？”
　　雨声渐渐清晰起来，淅淅沥沥，仿佛落在了心头。
　　在静谧中，她呢喃的声音像是静谧本身一般，“我喜欢这样的雨天，躲在房间里，听着雨声，感到莫名的无所希求的满足。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藏在母亲的怀抱里。”
　　”人在大自然面前，有时候真像孩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