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还故处》小园

5、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多年以后，傅桓之对于那次见面仍感到无法消遣的怅然。
　　他来到惠王府的那一天，天蒙蒙地似乎要下雨，王府的大门庄严森然，他站立良久，直到惠王爷，多年不见的好友，从敞开的大门里亲自迎了出来，不再是当年公子尘宛若天之骄子的锐利眉目，岁月将他的眉眼笼罩在深谷幽壑中，看不分明。
　　惠王爷握住他的手，一路带他进入自己的府邸 。
　　他们的谈话是在惠王爷亲切如故的态度下顺畅进行的，傅桓之简单地提及了路上的见闻，他神情专注，目光深沉，眉目舒朗，任何千言万语自他嘴里出来似乎都不过简洁的一两句，惠王爷叹道：“桓之，十年不见，你的寡言竟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桓之道：“多年孤身一人，所过之处言语风俗迥异，不知不觉就养成这样的习惯。”
　　惠王爷看着底下历经风霜的男人，傲然起身道：“我很好奇你如今的剑术进展如何，桓之，时隔十年，我相信如今的你已经找到了你心中的剑道。不知可否有幸与你比试一场。”
　　傅桓之站起身，微微一笑，“不敢。请。”
　　站在场上的两人相对而立，惠王爷已换上了平日里训练的装束，看到自己的对手卸下背上的包裹，自里面取出一把漆黑平常的剑，不由讶然道：“你的青光剑呢？”
　　傅桓之的嘴角露出一丝少有的苦涩，“在戈壁滩上因剧渴，不得已用青光换了一碗水。
　　惠王爷摇着头，“用这把剑，你没有任何胜算。”
　　傅桓之却道：“王爷，我从不轻易应战。”
　　惠王爷哈哈一笑，“错了！本王错了！桓之，你的狂妄方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桓之一笑，不作答复。他握着剑柄，凝然而立，面对装备齐全，气势逼人的对手，却显不出一丝儿颓败之气，而他垂首注视剑的模样却如此旁若无人。惠王爷心里越发惊奇，或许傅桓之有什么真招不可，他不愿小看对手，冷冷开口道：“看好了！”
　　十年来，惠王爷在剑术上也从不曾松懈过，他八岁练剑，天资不凡，对于剑道，更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到如今，他习剑二十几年，早已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不过数秒，两人在场上已交锋数招，但傅桓之的剑术，与他纯阳的剑术不同，刚中带柔，那柄黑剑能守能攻，守便似柔韧的柳条在他的龙阳剑强力攻势下化险为夷，攻时便快如闪电，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剑术，时间不过过了两分钟左右。
　　惠王爷看出来两人的剑术其实不相上下，高手过招不过数招便能分出高下。他岂肯善罢甘休，于是使出了自己多年来的心血——“摩尼剑法”，这是他近几年来嗜好佛学，融释道于剑道中，自创了这套“摩尼剑法”。摩尼剑法的精髓正在于清净摩尼之中，他意识到自己以前的剑道是纯阳之气，杀气过重，而清净摩尼正在于“万象森罗”中持有圆觉心，以此清净圆觉心调和攻势过猛的纯阳之气。
　　他刚使出第一招，脖颈上一凉，那柄毫不起眼的黑刃已逼于脖颈血脉处。惠王爷头脑一瞬间空白，木然看着傅桓之的面孔，
　　傅桓之收回剑，道：“王爷，你分心了。”
　　惠王爷猛然一震，分心，为练剑之人大忌，而他竟然分心了，怎么可能？难道真的，分心？他反复想着分心二字，似乎仍在云里雾里，不敢置信自己在那一瞬间竟然输了。
　　“我向远方流浪，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所谓的目的，”傅桓之在寂静的沉默中缓缓开口，“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尽量入乡随俗，我走过上千个地方，学习上千的语言，模拟了上千的风俗，每一个地方的语言与风俗，都可以是我的目的，正如我一直渴望的剑道，至今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
　　惠王爷看着傅桓之将剑装入了匣子中，仔细地包入了包裹，然后背在身后。
　　两人对上眼睛，惠王爷突然道：“你可想见一个人？”
　　惠王爷嘴角露出一缕微妙笑意，“是个故人。”
　　看着渐渐走进的白衣女子，傅桓之的眼里露出了茫然，直到女子站在堂中，惠王爷却对着白衣女子笑道：“夫人可猜到是这位故人？”
　　没有理会男人明显的调侃。女子的目光移到了傅桓之身上，恰巧对上他的眼睛，傅桓之沉寂多年的心被什么一撞，有力地跳动起来，越跳越快，回忆里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在脑中跳跃，他并非不曾回忆过这些少年往事，回忆起来也渐渐成了怀念而不留恋的温情。
　　如今她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不同于回忆中的美，却依然拥有悸动人心的魅力，傅桓之眉宇间仿佛有千山万水，一时惆怅不言。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眉目深沉开阔，他脚下的大地向四周无限延伸，看到他如同看到荒原与大海，看到梦中的，幻影空花一般的广阔、宏伟。
　　她仓促笨拙地移开视线，双手冰凉。
　　傅桓之看到女子的脸转向一侧，削瘦的双肩轻微地发颤，他的心渐渐发凉，他抬眼对上惠王爷观望沉默的眼睛，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立起身，道：“王爷，王妃，桓之打扰多时，告辞。”
　　惠王爷看着傅桓之，半晌不语，这让傅桓之心下暗叹。
　　“桓之，我们多年不见，怎么就急着走。难不成嫌王府招待不周。”
　　傅桓之道：“岂敢。心系师门，来日有空必当再次登门相扰。”
　　在他要出门的那一刻，女子低哑的声音响起，“等等。”傅桓之停住脚步，他回过头，目光温和，语调平静，“王妃有何事？”
　　惠王妃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眼中微光浮动，面色却渐渐柔和、舒展。
　　傅桓之听她恳切嘱咐道：“你回了名剑山庄，也代我向熊老庄主问一声好。”
　　傅桓之答道，“我一定带到。”
　　惠王妃的目光徘徊在桓之恭敬谦肃的眉目，久久不曾离开。
　　气氛一时凝滞。
　　桓之道：“王妃还有什么话？”他抬眼正视着女子，目光宁静，深沉，委婉，道：“如果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回过神后，她突兀笑了笑，别开眼，“啊，这，这就走了么……”
　　这时，身后惠王爷的手臂紧紧搭上妻子的腰身上，她蹙眉，仍然不语。
　　惠王爷继而看着桓之，道：“桓之既然要走，我也不便久留。”
　　傅桓之的目光在两人相缠的肢体上短暂地停留，他抱拳，转身离开。
　　待到人走后，惠王爷放开手，对着依旧恍若失神的女子冷淡嘲笑，“你是恨不得插了翅膀跟着走吧。”
　　她并没有理会惠王爷阴霾遍布的脸，她慢慢走到堂外，将目光投向府外狭长朦胧的天际。
　　惠王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