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日落西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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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的月色亮得出奇，自亭子里望过去，夜色苍然，那一轮圆月上深沉的纹理清晰可辨，但这夜空上的终究是过于孤寒冷清，人间的热闹千百年来都感染不了它日复一日阴晴圆缺。
她无所可想，莫名地自心底深处，生出虚寂，就如这探不到底的夜空，不，她的虚寂只是一口狭窄而深的井，没有底的黑而逼仄的井，她正在朝下一直坠，一直坠，却坠不到底，四面只有这狭小的，压迫的空间，时间在她这里单调地旋转，如一匹不知疲倦的马，蒙上了双眼。
九姬为她披上了外衣，她回头对着九姬轻轻一笑，笑容单薄地像是日光下的雪花，转瞬即逝。
她看着九姬，突然道：“你知道为什么王府的女人安静地仿佛并不存在一般？”
“她们受王爷的冷落，心灰意冷？”
她摇头，“她们不得不这般做。任何富有生命力的人到了这里，都要进入永恒的冬天，像是蛰伏的虫豸，却等不到惊醒她们的春天。”
她慢慢走出了亭子，沐浴在朦胧的夜色下，纤瘦的身影像是轻风中摇曳的花，“幼年时我总爱骑上马在庄外挥鞭驰骋，习剑时总要拼命胜过周围的男孩，当我坐上花轿的那一刻，我心中仍有着活泼的不服输的朝气，但自从进入了王府，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才渐渐恍悟到我的一生最辉煌的岁月已经提前走完了。”
“当生命意志的本能地察觉到没有任何的出路，便如同作茧自缚的蚕，为得是蒙上自己的双眼，在心中无意识的长眠中得到内向的解脱。”她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暗夜下恍如见到了某种可怕的长久封闭的禁忌，九姬不由也战栗起来。
“我总是害怕，她们那衰退虚弱的灵魂仿佛朝我挥动着苍白的病手；当我瞥见她们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的身影时，仿佛瞥见了被扼杀的生命本身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无可挽回，她们自阴影中睇来的眼神在某一瞬间露出扭曲的神情，这是不甘的残缺的生命发出的怨毒的诅咒，终有一日，不，就在此刻，我如同她们一般，无数如我如她们一般的人，已在，或将在这无聊与虚寂的时空中枯萎，腐烂，直到彻底地消失，便好似从未降临过。”
九姬握住她轻微发颤的手，心疼道：“王妃.....”
她闭上双眼，渐渐镇定下来。
当抚平眉心的褶皱，睁开双眼时，她的目光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澈然，她看向迷蒙中的夜色，仿佛呓语般喃喃：“阿九，但我那天看到了他。”
“谁？”
“远行的人——属于大海，草原，群山的人。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丰收后荒凉的黑土地，那里有荒芜，也有更新，有失望，也有期望，有空阔的哀愁与广大的悲凉，有我所希冀的却难以企及的一切。”
她的嘴角露出了恍惚的微笑，“但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我看那个世界，像是池塘中的鱼儿艰难地浮出水面所看到的，是梦一般的，不真实。”
她挪动着步伐朝幽暗的树丛深处中走去，九姬想要跟上去，她并没回头，只倦声道：“阿九，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九姬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听到身后的响动，方惊喜地回转头，看到得却是男人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森然屹立着，正是惠王爷。
惠王爷的眼神笼罩在夜的阴影中，九姬只能隐约看出他面色苍白而疲惫。惠王爷目光落在九姬身上，声音也不如往日的威严，虽然极力平静却也能感到其中的疲乏，“你下去吧。我来等她。”
九姬吃惊地抬眼，惠王爷却并没有看她，只是把目光定往树丛，双唇紧抿，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忧郁。
“是。王爷。”
当她踩着清晨的露水出现时，看到得却是男人一夜未眠的疲倦的脸。惠王爷站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道：“自少年时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心系于你，后来你嫁我为妻，我百般捧你，爱你，你依旧不为所动，我们虽是夫妻，却始终有名无实。现在我已经累了。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留在我身边，爱我，忠我，你的生命不会有残缺，因为我便是你的一切，你的支柱，你全部的动力。但我会不会如从前般爱你，就不知道了。第二个，”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女子清透的双眸，语气里有意味不明的讽刺，“离开这里，嫁给一个农夫。你我再无任何瓜葛。你也将一无所有。但可喜可贺地是，你获得了亲近尘世的自由。”
他冷淡道：“像你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人。你应该知道哪个选择更适合你。”
她扬起头，面上露出了宁静的笑容。
这笑容真像一个清澈美好的孩子，像得让他的心发颤。但他不会再落入这种陷阱里去了，他盯着自己的妻子，面孔如罩上了霜。
“农夫，农夫。”仿佛是在认真品读，仿佛只是好奇于这两个字，她轻轻念着。
惠王爷木然道：“这是你的选择？”
她睁大眼，似乎要努力看清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但眼前始终朦胧一片。
缓缓地，她开口了，声音空凉如水汽，沁入心脾，“你以为我会屈服，抑或是反抗，从一种恐惧被推入另一种恐惧。”
清晨寂寞的鸟鸣在空气中一两声，一两声地响彻，天空始终雾蒙蒙地混沌一片，
“你想要如同命运本身一般主导我，而我，只能如命运之手下可怜的浮游生物，拼死挣扎、寻求出路。”
风中飘来雨丝，沾湿了她的发梢。
她抬眼，眼中深深情绪仿佛浮冰上的淡蓝水清，自那无垠处凝出。
“你好残忍，这样对待我........”她轻飘飘地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男人止住了她的路，他们在晨光熹微中静默地站立着。
他负手而立，淡淡道：“你在意？我以为你对我从来都是漠不关心？”
她仰头再一次想要辨认这个屹立在亭子里的高大男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开口了，嗓音清哑、舒缓，道：“一直以来，我都深深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仿佛拥有一切，却又似乎、一无所有。我徘徊于那个将自身、隐藏于无边黑暗的光的世界，渐渐、遗忘了一切。”
他讥诮地哼了一声。
她仿佛没有听到，继续道：“当初我嫁给你，是你所愿；现在你、若要舍弃我，也如你所愿。对于我来说，怎么敢怨恨呢……”
她没有说下去，她甚至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这抹淡冷而超脱的微笑令男人几乎失控。
无声的压抑充溢于两人之间。
他冷冰冰道：“你只要告诉我，你的选择是要嫁给农夫了？”
她木然无声。
惠王爷哼笑了一声，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
她怔了怔，摇头，讷讷辩解说：“不，不是，怎么会，当然不是这个……”
他看着这个纤瘦的女子，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与绰约渺茫的风姿，令人实在不得不心生仰慕，当初，他费了一番心思迎娶了她，自思以自己人品身份，没有女人能够抗拒得了，即使她对自己如斯冷淡，但时间久了，也会慢慢回心转意，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终于知道，这个女人的不可接近，是自骨血里的淡漠，她那股仙人一般的超然是死寂的。
可此时此刻，她茫然无措，笨拙辩解的情态令他心中隐隐生疼。
惠王爷走近她一两步，抬手要触碰她，她静静任由他触碰自己的面部，从眉眼慢慢描摹，沿着轮廓滑落，轻轻触碰唇。
这样的静谧安详，夫妻之间不就该如此吗。他轻轻吻上去，终于如愿以偿，采撷了本就属于自己的芬芳，甜蜜。
无论过了多久，直到她老了，走不动了，只能坐在院角晒着太阳，但九姬还是能回忆起许久前的那个梦，真实地可怕的梦。
她匆忙赶回来，见到一个绿衫女子静静站在一棵槐树下，俯视着石丘夹缝中的溪流，而不远处一个农夫赤着脚，立着镢头痴痴望着女子，好似丢了魂。
她担忧地走上前，轻声唤道：“夫人。”
女子回头，脸如晓雾中的春花，迷迷蒙蒙，捕捉不到一丝儿神色。
她不安地瞥了一眼那个仍呆呆望着她们的农夫，低声道：“我们走吧。”
女子摇了摇头，转过身，对上农夫的眼睛，一步步朝农夫走去。
农夫立刻显出了手足无措，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下了脑袋。
她惴惴看着这一幕，她想上前阻止，但却迈不动脚，眼前发生的一幕像是被隔离在一层水雾后，如同隔着水躺着的死人的坟墓。
直到最终女子安静地站在了农夫面前，回过头对着她露出微笑。
像是在道别，像是在哀悼，声音清淡、静寂一如往日回忆中般，“小时候，我常听闻庄子里的农夫殴打他们的妻子，像是殴打家畜一般，在田垄边上我时常看见那些可怜的农妇流着泪的呆滞面孔，像是一头常年挨打的家畜，带着麻木的痛苦与狭隘的认命，这让我恐惧，更让我厌恶。
当我看到他们赤着脚踏在厚软的土地上时，广阔的天地在我眼前同时舒展，如同阳光驱散混沌的黑暗，照亮坠落的虚无，现实慢慢呈现它的原貌，那里无始无终，没有因果，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抱有希望，亦不会绝望，投入到另一片天地.....”
是的。那一刻，九姬醒了过来，她周围华贵的装饰在提醒她，这只是一个梦，微不足道的梦。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白日落西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