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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

  •   三年后,他年满二十,行了冠礼,这天也恰是出师之日。名剑山庄庄主熊云出,望着弟子挺拔笔直的身影,像是一把刚打磨好即将出鞘的剑,蓄势待发,沉着,坚定。
      “桓之,你应当知晓,为师对你从来都是满意的。”
      “你今后踏上江湖,要知道人心险恶,世道艰辛,世上的复杂远远超过你在名剑山庄所遇。桓之,为师送你一句话,你本身便是天下最纯正的剑,切记不可失了本心。本心一失,剑道崩决,为练剑之人大忌。”
      “是,师傅。”他从来都不多话,但说出的最为简短的话就是最佳的保证。熊云出欣慰之余不免感慨。
      风声疾动,桓之跃起接住宝剑,“这把青光剑,便是为师送你的礼物。”
      脱鞘一看,青光大作,剑锷锋利,剑身满饰花纹,剑谭饰嵌绿松石兽面纹。将手自上而下滑过剑锋,剑脊,剑格。似乎抚摸一把狭长光润的冷玉。
      剑身倒映出他激动的脸,青光,这不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绝世名剑吗?
      “你可喜欢?”
      “是,师傅。”
      桓之按剑于地,认真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熊云出受了出师礼,淡淡道:“好,你去吧。”他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不少。桓之心口一酸,童年起与师傅之间的回忆浮光掠影似在他脑海翻转,他的泪水盈满眼眶,满腔感激仰慕却不知从何说起。

      初入江湖,他与所有渴望流浪的少年人心境大多相同,怀着期待、紧张、刺激与恐惧,唯有对剑道的执着始终悬在心中。
      他在路上碰见了同样游历江湖的公子尘,他穿着普通,然而周身的气度却是不凡。出乎意料地是,公子尘仍记得他,并且主动与他交谈。
      后来,他俩结伴上路。
      现在想来仍觉不可思议,是公子尘的温和与天生的风度也征服了他内心的戒备,尘知道他将他作为对手,却也不在意,两人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友好,互相欣赏,互相竞争。
      然而有次当尘和他说起关于未婚妻独孤蔷的事时,多年前那样的心神不宁早已褪去,余下的只是略微的惊讶与酸涩,而尘向他描述也不多,口气也是平常淡然的,仿佛已是多年夫妻相处,渐归于平缓,褪却了少年的激情。他知道,尘是真正将他当做朋友看待,否则像尘这样的人是轻易不会和他人诉说私事的。
      他们像每一个狂傲不羁的少年,挑战各大门派,追寻剑道的真谛,渴望进一步的突破与提升。
      公子尘曾经对江湖一说产生过这样的质疑,“江湖是什么,是各大门派,是自称江湖人士的结合,还是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是人们受功名利禄束缚而自欺欺人,自圆其说的幻想。”
      他们两人游历江湖时,看到地与曾经想象距离太大,以至于连公子尘这样的人都发出一番颇为偏激消极的议论,他却是不言语。但并非没有质疑。
      那些自称门派的人们是那么狡猾贪婪,虚荣势力,有些甚至没有真本事,专一靠着无耻地欺骗行径建立门派,招揽门生,借此图谋利益。而那些有真本事的,则太少太少,余下的便是平庸碌碌之辈,半瓶醋,仅仅懂点鸡毛蒜皮但架子端得比谁都大。
      他们此刻站在山峰上,前面是更加高大苍翠的山,上面是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天。风呼啸而过,四周是那么静谧与庄严。
      但即使在这般风光下,公子尘仍念念不忘他的责任与人才。他知道尘出来的绝大部分目的是为了寻觅才高之士,一半是挑战的心态,一半是收用的目的。他的家族十分庞大,并且他的才能与天赋也不允许他单纯地游览。
      “真正的才能之士是不屑于和这类鼠辈鱼目混珠。他们避世隐退,默默无名,桓之,你说,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尘问道。
      “如果那些真正的才士都遁世远避,那么这个世上的剑道又如何名扬光大?”桓之问出了一直潜藏于心中的话,“孔子周游列国,反受楚狂之讽,难道真真实实地追寻理想还不如那些隐士的逃避行为?”
      尘想了一下,道:“桓之。你说得不错。真诚地追逐,自然要好过逃避。但前提是盛世昌明,人才得以竭诚。可如今的世道小人横肆,太多人在现实面前遇挫,进而选择遁世,而同时有太多借隐士之命招摇撞骗,故作高洁之人。他们的行为,甚至不如那些汲汲营营的世上人。桓之,还记得上次遇到的雨横吗?”
      雨横,桓之想,那个著名的隐士。
      公子尘的嘴角露出挖苦的笑意,“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隐士的名声那么大,也不是老老实实做隐士的人。只是我们被那种表象所蒙蔽,以为可以发现什么,走进一看方知是一片废墟,是空洞、胆怯、无知的伪装。但,我相信这个世上那些真正的隐士,那些真正超脱之人。那些对现实感到无望,万般无奈之下方选择避世退隐,或是真正看淡红尘,淡泊名利。抑或是怀才不遇,借隐士之名,等待慕名真主,如诸葛武侯,姜太公。我要找的,正是这几类人。”
      桓之喃喃,“借隐士之名,等待慕名真主。”
      “是,而不是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为什么这种人反而需要借隐士之名呢,而不能真实地,主动去为人效劳呢?”
      尘一愣,看着桓之有些迷惑,忧郁的侧脸,道:“桓之,你也知,毛遂自荐也大有人在。世上的人成千上万,想法也是成千上万,五花八门,并非都是如你所期望般,他们并非不真实,并非不主动,只是不知道真实情况的前提下才不妄言妄行,在山林田野间修身养性,淡泊明志,这向来是古人的高明所在。”
      “自许由洗耳,伯夷叔齐远避首阳山,严光拒不入仕。自古以来便称道于此。”
      桓之点头,道:“我自然明白真正的修身俟命的勇敢坚毅。只是并不喜欢实为逃避名为隐居的清高。”
      公子尘默然,他想到了一首诗:“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这是李太白的《笑歌行》。
      他转头看着桓之,很显然,少年也与他一样,想到了这句话。公子尘以为他会说什么,然而少年坚毅的侧脸却固执地沉默着。
      少年突然转头与他对视,眼里深深的情绪仿佛要溢出来,尘带着微笑,道:“桓之,我明白你。”
      桓之想,为什么,尘还能笑,他怎么可以笑得出来。然而,他确实可以笑,无论怎样,他还是这个现实的受益者啊。
      此时头顶上飞过一只鹰,静静地盘旋几圈后落在更高的一处山巅,它矫健的身形与锐利的眼神吸引了两个孤独的少年,他们怔怔望着那只孤傲无比的鹰,深深地羡慕它的自由与孤独,平稳与力量。
      他开口了,眼睛却凝视着不远处的猛禽,低低道:“若是可以,我真想成为一只鹰。”
      公子尘有些惊异地望着他,微笑道:“桓之,我不知道你竟也会这样想。”
      “怎样想?”他转头望着他的好友。
      “你不是会做出这类逃避想象的人啊。”
      他一怔,如同自嘲一般牵起唇角,叹道:“确实,你看错我了。这类想法我总是会有,时常出现。”
      尘静默了一会,方才低低道:“人总是会有这类想法。无怪乎寻得桃源可避秦这一诗句。”
      他们离去时,那只带给他们震撼的鹰仍憩息在山巅,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雕塑,沉默,矜持而冷淡。
      也就在那天之后过了不久,尘对他说,他要回到自己的家族去了,问他愿意和他一起走吗。
      他沉默半晌。
      他对尘说,自己还想要到处看看,去尽可能多地游历,锻炼。
      他的目光此时显得深邃而宁静,道:“我还没有去过遥远的西域,还没有看过更为雄壮辽阔的景象。我希望,为我的一生开拓出更多的可能性。”
      尘笑了,笑得微微有些寂寞与失落,还有知己的羡慕与欣慰,道,“我不该束缚你的,桓之,尽可能去做你想做的吧。其实我也想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然而我的责任不允许我继续任性下去。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的自由,羡慕你的孑然一生,无牵无挂。”
      他自嘲,孑然一生,无牵无挂,自己一直,不都是如此吗?但是这竟然也能被天潢贵胄般的尘所羡慕。
      看来,人羡慕的,往往是自己所没有的。孰不知,尘的出生,在这个门第森严的世界里,是他最大的优势。
      尘道:“桓之,若你以后还记得我,随时可以来虹川看望我。虹川惠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尘走了,临走前,他们洒酒作别,并以朋友的姿势互相拥抱,双方都没有过多的话,平淡克制地仿佛这不是一场可能的永远的离别,尘翻身上马,跨在青骢马上高高俯视他,又是夕阳,夕阳渲染出的光彩为他高贵的面目罩上一层慑人的辉耀。
      尘叹道:“古人云,悲莫悲乎生别离。此话不假。”又静默了一会儿,尘望着他的眼睛道:“桓之,记住我的话,虹川永远在你身后。”
      公子尘一拉缰绳,掉转马头,高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桓之,止步吧。我去了。”尘没有再转过头,马蹄扬起的灰尘掩盖了他离去的身影。
      直到尘的身影再也望不到,他才收回目光,此时日挟西山,四野苍茫,风声寂寂,凄清的古道上唯一人一马默默而立,他的胸腔内陡然升起一股悲凉之感。
      他感激尘的一番心意,更加珍视两年来他们共同建立的友情。
      然而,人生最美好的,不就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吗?无论是人间的险恶,还是尘的离别,都是他人生路上最为珍贵的回忆。他珍视,却绝不强留,不沉溺,也不遗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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