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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生若只初相见 ...

  •   他像往常一样,提着剑到老地方练习。
      那是他的秘密领地,位于府中最为偏僻的东南方向。
      一座废弃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青苔遍布,墙上也爬满了藤蔓,院子里有三间败坏了的木屋,里面蛛网密布,尘埃弥漫,他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陈旧腐朽的气味,或许还参杂着一点什么别的气味,他也没仔细去分辨,只是觉得分外难闻。院落里有一口井,旁边是老朽了的辘轳,他往井中张望时还能望到深幽的水,漂着几片枯叶。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打扫这里,甚至没人愿意经过此处,常年的荒废使得此处的空气都阴森起来。
      然而,这种阴凉引起的恐惧,却抵不上独处带来的自由与舒畅。
      他总是在院子里一块扫出的大空地上练剑,偶尔忘记了时间,练到很晚就干脆累得躺在院子里或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樟树上睡上一觉,然后半夜起来回去,他以前一向不敢到屋子里去,说不上什么与原因,就是直觉的不愿,或许是因为通过里面的摆设可以看出是早先年属于一位女子,或许是里面难闻的气味与恐怖的氛围。
      有一次他为克服自己的怯懦,硬是提起勇气进去打扫一圈,并躺了一回。然而,可怪的是仅仅合上眼没过多久,一股阴凉的风袭来,他还在惊奇明明关了门窗,哪里来的风时,下一刻身体竟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骇得毛发倒竖,心跳因为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衰竭。他立刻睁开眼,反射性地拔出剑。巡视四周,一切都埋在阴沉的光线里,是那么沉静而破旧,而门户仍安然拖着老旧的躯体掩着。
      他鄙视自己的胆怯,装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从容走出。但脚步越走越快,结果竟是跑着跳出门,站在外面,心才稍微静下心来。
      一直隔了三天,他才再次到这个院子里。里面依旧是那么古静,悄悄冥冥,就像是第一次来到般,这里仿佛永远不受人打扰。他逼着自己的目光望着那几椽木屋,颓唐着身躯默默承受着岁月的侵蚀,看起来竟然有些破败地可怜,这会是那让他害怕的鬼屋?
      三天以来,他走不出内心的心结,师傅说:“人所害怕的往往是自己造出的幻觉。”这句话,虽是无心点出,但却像是对着他说的,他听罢陷入沉思,想,就是因为自己心理作祟,才轻易受到鬼怪妖魔的虚无传说所困扰。他要战胜自己,靠的不是逃避,而是直面。正像师傅告诫地般,“逃避与自欺欺人是人惯常使用的手段。古人云,勇者无惧,若真想成为勇者,第一就需要有直面的勇气。”
      他挺直胸膛,一步一步分外坚定的朝着那看似脆弱不堪却是他心魔的木屋走去,每踩一步,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就加深一分,直到不知不觉间推开了大门,那衰老的吱嘎声将他带到了现实,灰尘与蛛网肆虐的世界。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值得恐惧。那一刻,他最后的一丝忐忑猝然消失,竟化为轻松与自嘲的笑,笑声朗朗,是洒脱明快的少年人的笑。
      这天,如往常般开始练习,直到练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还是一咬牙,继续下去,每一次都在挑战着自己的极限,他渴望打破,打破所谓的极限。每一次都像是在打磨自己,渴望打磨成为完美的剑。
      他从小就具有这样的毅力。在所有练剑的少年子弟中,他像是一块沉默的顽石,千锤百炼,拥有属于自己的,依靠锤炼而来的光辉。
      师傅就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当那次他在比试中,一次又一次不服输的站起,直到最后耗尽了体力,然而身体还是在不服输的意志的支撑下挺起。
      所有顽劣的讥笑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那已经累得,伤得惨重的身躯早已脱离他的支配,他所有的只能是一个徒劳的姿态,迎战者的姿态,凝固在空气里。
      当那个贵族出生的对手很有风度地,带着几分敬佩的语气表示希望结束比试时,他竟一时心急,是要冲上去,结果自然是狼狈地摔倒。
      他闭了闭眼,挥走脑海里的记忆,再次专心地练习,他将公子尘,那个与生俱来就完美的公子尘作为追赶的目标。
      每一次努力的方向,都有他的身形阻隔着站在前方,冷冷看着他。
      直到红日倾坠,他仍往我地练习着。最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将剑插入土地,自己亦随之倒下。
      天空,在晚霞的照耀下幻化出缤纷的面容,那几束介于粉与红的弧光静静滑过天空,像是处在熔化与凝止的临界状态。
      梦幻的色彩,朦胧的渐变。
      傅桓之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却无比温暖柔和的情感,他不由摸住剑柄,一跃而起,一时间剑光闪耀,晚霞下少年身姿潇洒,动作轻捷,最后剑势回旋,仿若有一泓流光自剑尖倾泻而出,黄昏的光辉在一瞬仿佛引在剑锋一线。
      “好漂亮!”
      傅桓之闻声看去,见一少女站在树侧拍手称赞,仿若凭空而至般。
      只见少女大大方方向他走来,“你是傅桓之吧?我见过你。”
      傅桓之见少女明眸皓齿,艳美无双,他有些印象那是名剑山庄头一次遍邀群雄,切磋剑术的盛会。其中有远水山庄的独孤一族的两位千金。他虽没如何在意,但却是远远看过几眼,毕竟是这样不俗的美貌,任谁都要看上几眼。
      那么眼前这位就是独孤族的人。
      桓之心中略感局促,除了师傅的女儿,他还不知怎么和同龄少女交流,他点了点头,“你是独孤姑娘?”
      “我单名一个蔷字。蔷薇的蔷。”独孤蔷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独孤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
      独孤蔷微笑不答,反问道:“你适才练的那一招叫什么?”
      桓之道:“这是我看那霞光笼目,明辉玉映。一时想出自娱的招数。其实没有名字。”
      少女道:“可惜,那么美的招式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傅桓之腼腆,不语。
      “不如让我为其取名,长虹贯日,如何?”
      傅桓之温和地笑了,他眉目尚未长开,这样一笑,有几分清秀俊朗的神采,“姑娘愿意的话,就叫这个名吧。其实这是我一时自娱之作,中看不中用。”
      独孤蔷见少年似有些嫌她小题大做,扬起下巴,道,“你看着,我现在就将那招舞给你看。”
      独孤蔷侧身夺过傅桓之的剑,她娇小窈窕的身材在舞动时较傅桓之更为轻盈优美,彷如蝴蝶般翩然舒展,剑尖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
      傅桓之看着独孤蔷优雅轻灵的身姿,心下暗赞,这女孩真是冰雪聪明,看一遍就学了七八成,而且在某些难处还能自然而然,随机应变地融入她自己的想法。
      “如何?”少女舞完,额上有细细的汗,脸色更显娇艳,扬起脸颇为得意地望着傅桓之。
      傅桓之赞道:“独孤姑娘舞得很好。”
      独孤蔷递过剑,傅桓之正要接住,却被她轻巧地旋过手,看着惊讶的傅桓之笑道:“你教会我一招,那我也教你一招。你也不算吃亏,不是吗?”
      傅桓之刚想回答,独孤蔷便拿起剑,一招“快雪时晴”,顷刻在眼前游龙般挥舞,树上叶片纷纷作响,随着剑气,回旋,缠绕,时快时慢,眼花缭乱,如一首荡漾人心的歌舞,墓地,剑锋倒收,叶片纷纷落地,真如雪如雨。
      满地落叶中少女斜握剑茎,傲然挺立,一瞬间雨雪初霁,一切都昭然爽目。
      傅桓之望着少女灿若云霞的笑颜,眼里一阵恍惚,竟忘了说话。
      独孤蔷走向他。傅桓之猝然醒转,眼神瞬变,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心里那阵恍惚荡漾又来了。他的心越跳越快。
      “该你了。”少女将剑一抛。
      桓之下意识接住,他适才心神全被少女那曼妙的身姿所束缚,招数反而记不清了。但他心性倔强,不肯在女孩面前服弱,便走上前,闭了闭眼,也将那“快雪时晴”使出了五六分相似。然而桓之与独孤蔷修习的剑术截然不同。
      在桓之舞来,自有一份清健峭拔的英气。
      独孤蔷道:“不错是不错,可你竟敢偷梁换柱。”
      桓之道:“我那时却是没有注意招式,不得已临时应变凑了一段。”
      独孤蔷想着对方竟没有注意,但见少年面红耳赤,转念一想,似乎也朦胧领悟了些。她也不由红了红脸,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更显出暧昧难言。
      桓之性子温纯,自五岁受师傅收养,到如今十年过去,却极少在男女心思上琢磨,他见少女巧笑倩兮,浅嗔薄怒,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
      剑术,最要紧就在于心正,心正而后身才正,便能修炼剑术。师傅从小就告诫“心正”对剑道一门的必要,一个人心术不正,就没有资格握剑。
      傅桓之觉得自己那番像登徒子一样的心思便是不正,他心里害怕着,却隐隐期待着,压抑着,同时渴望着。
      还是独孤蔷率先打破了僵局,“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见。”

      独孤蔷临走前找到了正在练剑的桓之,她见桓之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样子,只得出声道:“桓之。”
      桓之一惊,见杉树下静静站立的少女不偏不倚望着他。他默默走上前。
      “我明天要走了。”
      桓之一怔,这几日来少女时常到此和他说话,两人之间几本就是靠少女的健谈与活泼维持着不至于格外冷场。但现在乍听她要走,心里不舍,失落,还有别的什么不清不楚的情绪翻涌上来。
      而此刻他拙笨的言辞根本不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只是一颗心往下沉,再沉。
      独孤蔷满心以为会等到什么,却发现一度自己努力破解的冷场尴尬再度回到两人之间,这一次她却不愿意再去遮掩,她执着地看着少年偏离的侧脸,心越来越凉。
      她素来骄傲,若非她心中认为对方有意于她,她是不会贸然行动。但这一次,她的忐忑与害羞令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莫非是她,独孤蔷,自作多情了?
      傅桓之依然没有看向少女,独孤蔷等不下去了,在她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时她生硬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院门。
      “我!”
      独孤蔷站住,但没有转头,只是咬着唇,泪水充盈了眼眶。内心蠢蠢欲动着,又是愁怨又是期待。
      刚刚见她要走,想也没想就出声了,但叫住她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桓之现在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两人之间就这样沉默着,
      还是独孤蔷开口,她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显得哽咽,于是粗哑道:“你要说什么?”
      桓之望着少女纤丽的背影,胸口有什么发胀发涩,要冲出来,吞没他,将他卷入未知的,可怕的地方,他不懂。他头一次对自己感到无法确定。有一瞬他甚至想要上前靠近少女,拥住她,这样一来,胸口的酸涩胀痛似乎就好受多了。
      但他仍是茫然地,呆在原地。
      独孤蔷平复了情绪,见身后长久没有动静,有些疑惑,她转头,看到少年怔怔地愣在那里,面色是少有的苍白。心里不由担心,轻声疑问道:“桓之?”
      桓之猛听到这样柔声细语,身心一震,心跳加速,一张脸红白交加。独孤蔷见到少年这样不寻常的反应,也不管那些了。
      少女靠近的身体令傅桓之触般电猛地退后几步。
      他刚刚怎么了?傅桓之自己也说不清。
      独孤蔷却不明就里,她见傅桓之这样奇怪,“桓之,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傅桓之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那么近,声音却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站在他面前,感到夜色的腥冷浓稠,仿佛他们进入了鱼腹,月亮像是开阖的鱼嘴透露的外界微光。
      未知的神秘世界令他们同时地茫然失措,害怕恍惚。
      不知道过去未来,现在身处何方,何时,甚至忘了自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有关自己经历的一切。
      就连这存在本身,万物的存在,都被淡忘。
      傅桓之想,自己是爱她的。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爱的时候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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