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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北平的米价又跌下来,相国寺、隆福寺的庙会,每逢初一、十五复又兴起,连同各处的集市相继热闹起来。北平人没有出卖、典当的习惯,趁着现在,又纷纷赎回自己的家当,尽力地还清了高利贷。正值端午,人们有了几个钱,便带小孩儿出来,给他们买一个精致的坐着莲花的小兔儿爷,扎一个艾叶做的老虎;或到北海,到南锣鼓巷,买几个平时难见到的水晶粽子。街上恢复了人气儿,到处是游逛、谈天的人。
沈黛和白芙侬也出门,到远一些的落花生胡同买一对春联子,和几个艾绒做的五彩小香囊。
白芙侬一路往回走,一边笑道:“给沉烟姐家送两个也便完了,你倒好,一气儿买了五个!”
沈黛道:“我和你各拿一个,剩下的一个,留给兰卿罢。”
白芙侬伸指戳了戳她的面颊,道:“小孩儿的玩意,我可不要,兰卿也不要。沈大小姐,你一个人挂上三个,自个儿玩去吧!”
两个人顺道买了天津萝卜和姜汁桂花糕,一面走一面说笑,眼看走到先前那家当铺跟前。
店门外站着个刚来赎回冬天玄狐皮大衣的女人,因着天气好,就站着和老掌柜一句一句地谈天,道:“您说他不是瞎胡闹么?我的大衣,做好做歹是娘家带去的嫁妆,他给当了!亏得现在手头宽,教我给当回来,否则您瞧好了,有他受的!”
老掌柜随和地笑笑,他虽然不关心这等话题,却学会点着头听人家说,等人家说完了,才道:“您别说,这几天来当好东西的,可不是您一个。前些天有个小姐,好家伙,出手就是红珊瑚多宝璎珞、银器金器,人家不是当,是真卖了,不要了!”
沈黛原本和白芙侬聊着,耳朵里听到几句,就站定了听他说。
那女人“嗬”了一声,道:“不是大户家的小姐,谁舍得?”
老掌柜笑道:“不过也是奇了,我原说一千三百块的价,那小姐不愿卖,倒也是常事,谁卖,谁不是缺心眼儿?没想到过了会儿,来个小厮打扮的,说他家少爷再给我一千五百块,让我宽裕宽裕,收她的东西。嘿,您说说看,个中缘故,奇了不是?”
沈黛本是无意听几句,听到最后,指尖止不住地凉下去。她不用心都能猜到是谁在作梗。这算什么?沈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和容饰,哪一处也不像个落魄行乞的女乞丐,他犯不着发少爷似的慈悲,顺手给一个小恩小惠,顺手地可怜别人。矫情!
白芙侬看她眼神不对,伸手拉她的袖子:“怎么了?走哇,回家去!”
沈黛忍着心底怒意,似笑非笑,道:“走,回去。我倒和他说个明白!”
白芙侬听不懂她的话,只看她捧着一堆东西走在前头,赶紧快走几步,也一同回了白家。
沈黛跨进垂花门,沿着影壁后头一路到厅堂放下东西,折回身不停步地往屋里走。走了这一段路,先前的乍怒乍惊也消了大半,她坐着喝了半盏茶,才起身到屋角拉出个檀木镂飞蝠雕漆的小箱子,伸手在箱底摸了摸,抱出来几个画轴。
她挑了一个用玉带封存、系着玉扣的画轴,放在桌上,又在桌上裁了一小张撒金梅花的纸笺子,想了一想,落笔提了几行小字:“无有功绩,不受恩惠。感君慷慨,惭无可偿。奉画一轴,聊表心意。知白。”
沈黛把那纸笺子折起来,插在封着画儿的玉带里,把那轴画儿笼进袖中,转身走到胡同口,叫来一个兼做跑腿的茶房,给他五块钱,道:“劳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东西送到陆公馆,交给他们三少爷陆子峥。要他亲自拿到才好,切记,切记!”
沈黛看那茶房一路跑出了胡同,心里道,你偷偷地给了我一千五百块钱,我还你这一轴画,也算是扯平了。怎么,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谈过几次天,看过几次戏,就要趁机巴结、趁机占些便宜的人么?可知在你身边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都是居心不轨、怀着别样的目的来的。果然是公子哥儿,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白芙侬看她一路上脸色不好,一回家又关进屋子翻翻找找的,这会儿就来看她,笑道:“方才气什么?气得嘴歪眼斜的,就不好看了。”
沈黛听得不由笑了,对她也不瞒,把前情后事略说了一通。白芙侬道:“人家是一番美意,特地不留姓名,你倒好,白白辜负了。”
沈黛道:“换了你,平白拿了一千五百块,你受么?”
白芙侬抿着嘴打趣她:“人家是给你,又不是给我。要换了我,就拿着钱买一千五百个香囊粽子,统统挂在身上!”
两人说说笑笑,端午这日短暂的不快倒消逝了。
却说陆家三姨太生的大女儿陆玫归宁在家,正打外头回来,见一个茶房打扮的人站在自家外头,和佣人争个不休,就过去道:“什么事?”
男佣见是她,马上行了个礼,道:“大小姐,这个人说是受了委托,要转交什么画儿给三少爷,还得当面交授”,他又转头对茶房道:“你当咱们三少爷是谁,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还当面交授,想得美!”
陆玫打断他的话,朝茶房道:“我是三少爷的大姐,你要放心,把东西给我便罢,我定转交给他。你要是在这儿等下去,他几时回来,那可说不准的。”
那茶房自然乐意这么办,把画轴给了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陆玫转身进了房子,上楼正见陆子峥,便朝他招手,道:“三弟,你来。”
陆子峥刚和一群朋友从外头吃馆子回来,不明所以,跟着她到客房,道:“玫姐,什么事?”
陆玫和他坐下,把画轴给他,又把茶房的交待原样告诉给他听。
陆子峥展开画轴一看,脸色立变,仔细看了几遍画,看到玉带里夹着一张纸条,打开一读,脸色又是变了几变,慢慢地才恢复如常。
陆玫看他脸色不大好,边问:“是什么东西?”,边接过画展开看了,竟是唐寅的桃花图真迹,不禁也“呀”了一声。
她见陆子峥的脸色虽然平静,却抿着薄唇,仍旧一言不发,暗自道了奇怪,便微笑道:“唐寅的真迹,纵是连城也买不来了,现有人家献了给你,你怎么不高兴?”
陆子峥看她一眼,自言自语道:“她这性子!”
陆玫被他说得奇怪,问道:“谁的性子?她见画轴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也一并拿过来看了,念道:“‘无有功绩,不受恩惠。感君慷慨,惭无可偿。奉画一轴,聊表心意。知白……’喏,这字倒写得不错,清奇有骨,别是唐伯虎先贤看你年少有为,他泉下有知,特意差了人送你这画儿。”
三姨太在陆家,既不像陆太太那样堂堂正正,又不像二姨太那样会哭会闹,因此不甚得宠,陆玫在这家里长大,自然地学会很多应酬讲话的功夫,故而平时和陆子峥、陆皎夜处得很不错,连陆二姨太也偶尔夸她一句好。
这话本是很宽慰人的,可惜陆子峥心情不好,并不受她的宽慰,只微微有一点笑,道:“玫姐别介,可不带这么取笑我。”
陆玫已嫁了人,平日在婆家、在交际场上也很兜得转,光看字面意思,也猜出一点半点,就道:“写这画儿的若是个女孩儿,必定眼界开、心气高,你就是拱手送金山银山,她也不见得能打动。”
陆子峥听着兀自笑笑,既不说是,也不否认。
陆玫知道他一向口风严,很少对极知心以外的人吐出什么话来,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就推说上楼陪娘姨几个玩雀牌,起身去了。
粮市油市一连景气了好几天,萧宝络的高利贷生意眼看就不景气起来。她把气一股脑撒给蒋丽荣,认为是她背后使坏,败坏了自己生意,时不时地就在家里阴阳怪气骂上几句。
蒋丽荣倒不以为意,她就是在骂声堆里长大的,平时整日斜着一双眼,和她有关无关的都要嘲讽几句,歪着嘴一扁一扁地冷笑,一副管尽天下事的模样。
沈黛坐在家里看几本书,那骂声隔着街、穿过窗户纸也能传进来,起先她只作不理,后来听得久了,实在有些坐不住。碰巧方太太差人送来请函,邀她去方家吃茶,便换了衣裳,赶紧地一路去了。
方家的家宴总是很精致,哪怕这趟广发请函,请了不少的人,依旧是先茶,后奉茶点,再来是各式的时鲜水果,一小盘一小盘地传送。
沈黛并不常出门,自然在方家不认得几个人,坐着和方太太聊了几句,看一大屋子小姐太太,觉得无聊,便起身到后头院子去走。她在后院转了两圈,刚巧陆子峥和几个男客说完了话,转身折进来,就点头打了个招呼。
陆子峥走过去,轻声道:“特意叫人送一张画来,这是什么意思?”
沈黛道:“你偷偷摸摸地,叫人给当铺塞了那么些钱,又是什么意思?”
陆子峥道:“这里客多,咱们转一会儿街,出去说话。”
方家的客人多,丫环婆子们顾不过来,谁也没留意,他两人就从后院的侧门出去,沿着外头的巷子一路走。
陆子峥看看她,扬着一点唇道:“唐寅的真迹,千金万金也不换,你倒舍得。”沈黛不客气道:“我也不舍得,但你偷偷地差人给当铺里一千五百块,叫人家给我当了东西,这算怎么回事?非亲非故,平白受了这么多好处,我总得还礼吧?”
陆子峥早听人说过,旗人凡是名门大族,必做下规矩,逢红白事、逢节受了亲友的礼,总得两三倍还礼,以示礼节,此时也只道:“朋友之间,这一点帮衬也不肯受?”
沈黛边走边道:“你这个人,跟旁的纨绔子弟也没有两样。你觉得好,就要别人都听你的才算完,你……”她看陆子峥又要说话,赶紧道:“罢了,我不和你争!胡同里嚷嚷吵个没完,在这儿总得讨个清闲。”
陆子峥看着她唱独角戏似的说着话,站定了听她说完,才微笑道:“好,好,算我错了。是我头脑热,做事也不够妥,一时帮了倒忙。下一回,我绝不拿钱唬你,你也别再送唐寅的字画唬我,成么?”
沈黛没料他能当面收回话、认了错,不免被他的话逗得发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个人沿着方家外头的巷子走了两圈,巷子里聚着几个卖货郎,听说方家今天开宴,都过来凑凑热闹、卖个玩意,见他们两个走来,就上去道:“少爷、小姐,来看看嘞,顶好的小玩意儿!”
陆子峥看了看货担,侧头似是想询问她的意见,一时又想不出称呼,只道:“沈小姐……”一个卖货郎大着胆子上前,本想给他们看各式的香囊香袋,听到这一声才明白过来,赶紧把成对的香囊收了回去。
沈黛问道:“你叫我?”
陆子峥道:“你看,刚才我喊你一声‘沈小姐’,生分得把那个卖货的给吓住了。”
沈黛莞尔道:“旁人喊你少爷,你嫌生分;喊你别的,没准你不高兴。”
她正说着,就见方太太的大丫环从门里转出来,一路疾走过来,笑道:“沈小姐,陆少,原来你们逛巷子去了。太太在上房寻你们吃茶,人也找不到,可把我急坏了。快请罢!”
方太太在上房坐着,特地沏了一壶金针,着人备下好些精致点心,见他们来了,一面让陆子峥坐在上首,一面道:“你们说些什么,这么热闹!”
陆子峥谦让了一次方坐下,道:“方才在街上有个卖货的,本想让咱们买些小玩意,听我喊她一声沈小姐,就道,‘您两位原来这么生分,看来也不见得会掏钱买点儿什么,我还是算了罢。’”
沈黛抿嘴笑道:“最末两句,分明是你加出来的。”
方太太道:“咱们都管她叫小黛,你也一样,跟着喊就是了。”
陆子峥道:“我怕喊了,她又不高兴,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黛听他故意把刚才的话反着说,也有一点赧然,就道:“这一句,可也是你加出来的。陆大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罢。”
方太太也附和几句,三人谈得渐渐热闹,正当时,那大丫环折进屋来,道:“太太,王处长来了,找陆少呢。”
方太太看王觉仁坐了车赶来,急得额头生汗,似有急事要办,一边赶紧叫人看座看茶、拿折好的冷毛巾来,一边打趣道:“每回王处长一来,准没有好事!”
王觉仁也笑道:“哟,是我坏了气氛了,得嘞,我来请陆少写一封书,写完了,我马上就走!”
方太太道:“像我们赶你走似的,王处长,你要留,就是留下来吃晚饭也成!”
王觉仁话一出口,才想起不对,原来前天陆子峥策马出城去,返时引缰伤了手腕,这几天凡有需要签字批注的,都暂且搁置一旁。写书信这事儿,他本可以代笔,无奈他的那一手字和他的人一样,宽厚胖实,实在难登大雅。
一时间问题难了起来,王觉仁干坐着,不免觉着有些尴尬。
沈黛看了看他,对陆子峥轻声道:“算了,我替你写罢。”
陆子峥想了片刻,摇头道:“信是谁写,笔迹别人一看就知。”
沈黛微笑道:“你只把话告诉我,我拟写一封,到底行不行,你看了再说。”
方太太在一旁听着,道:“小黛说的是,让她替你写了,行与不行,都好说!”说着朝外头吩咐,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
沈黛听着陆子峥口述,伸手折起一道袖口,磨了墨,按肘在纸上一气写道:“张元吾兄谨启:
上月伯母大寿,汝家发函设宴,其时适逢北平局乱,弟实进退狼狈,诸事告急,应付不迭,抽身乏术,未能亲至登门拜贺,请兄见谅,谨此上贺表一封,遥叩伯母寿辰。今北平稍定,偶闻兄自德国学成归,乞盼北上,共谋雅计。如不得空,往来书信交通也可,见字如晤,亦可以商事。此祝夏祺。盼回。
陆子峥谨上”
陆子峥接过来一看,言辞妥帖,果然笔力不浅,另外字字清奇刚劲、筋骨独到,全不像寻常的簪花小楷,便折起纸来,递给王觉仁道:“行了,就拿这个去吧。”
沈黛笑道:“你方才还说不行,现在再看,好是不好?一封信罢了,旁人看在陆少的署名,再不想搭理,总要应付回信。究竟谁写,写的怎么样,有什么要紧?”
陆子峥道:“方伯母,你看,我说了一句,她有十句顶我。”
方太太听着,在一旁拿绢子按了按粉,玩笑道:“十句怎么了?咱们小黛高兴,说一百句也使得的。”她看得出来,陆子峥虽没什么表示,也并非无意,只要笼络住了沈黛,方家和陆家的关系,就是只会好不会坏的。旁人都道陆子峥绝顶聪明,又爱惜毛羽,向来对风月情事避之不提,其实也未必如此。她自己,连同两个女儿都嫁得很好,十几年过去,她也逐渐知道,相思情爱、你侬我侬,不过是听几次堂会、吃几顿饭的功夫,但凡是个人,总逃不过这一劫。
昨天因为渣游戏竟然断更了,简直玩物丧志敲打自己!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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