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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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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听毕了,两人又去玉华台吃过点心。陆子峥执意要送沈黛回城南,沈黛也不多做推托,道:“哪儿上的车,就送到哪儿罢,在胡同口怕是不方便。”
车停下来,沈黛开了门,一低头跨出去。她挽着包袱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姑娘、姑娘”地喊她,一回头,原是那个当铺的老掌柜。
老掌柜伸手招呼她:“哎,姑娘,来,您来!您先前的那些个东西,这会儿还卖不卖?”
沈黛道:“老先生怎么讲?”
老掌柜伸手点着账簿,一字一字困难地读出来:“我刚刚算了一算,要收你的东西,也可以!两千七百块钱,怎么样?您要再多呢,那也不能。”
沈黛心中惊奇不已,一上午的功夫,竟可以多出一千五百块钱来?她暗自存疑,又不便直问,思量了片刻,觉得自己怎样也不算亏,就笑道:“那好吧,多谢老先生了,劳烦!”
她收了钱,每张是十元,一叠是五十张,一共七叠多,小心地掩在宽袖子里,用一只手拢着袖口,疾步返回胡同去。红袖站在门口左右探望,见了她,赶紧大开门接她进去,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这一个上午,咱们姑娘也心急,寻思着要出去找你呢。”
沈黛从袖口掏出来钱,到东屋交给白芙侬,道:“你再数数,一共两千七百块钱。”
白芙侬笑道:“已是很不错了。”
沈黛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赘述一通,挨着她身边坐了,也笑道:“红袖,赶明儿你把纸包包个七百,先送去六贝勒府上,也替咱们问一声好。”
“另外这两百,是给你们夫妻的,世道不好,你和长顺难免要钱,你拿去,可不许推的!”白芙侬握着红袖的手,塞给她一卷钞票,道:“哎,正阳楼那么忙么?说起来,许久没见长顺来了。”
红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姑娘,他不是不肯来,他是怕遇见对门二号萧家的人,尤其是那个姓蒋的!”
白芙侬怪道:“怎么,出过什么事情了?”
红袖这才把那天萧家姐妹上门,想收‘安定费’、想强卖腌肥肉的事情和她俩说了,道:“萧家也真是的,她们做了胡同管事,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呀。长顺不肯买,那个姓蒋的站在外头,嚷嚷半天呢。他呀,回家想想,又气、又丢人,可不就不想来了?”
白芙侬皱了一下眉,终究没说什么话。从前她在白家,有七个兄弟姐妹,自然而然形成活络圆滑的性子,不随意开口说旁人的不好。然而听到萧家姐妹站在胡同口,骂街似的骂,到底有些不平,就道:“下回她们再敢来,收什么钱的,不必和她们争,隔着门缝扔到街上,由她们捡去!”
三人说了一会儿,一齐笑起来。不多时,月色挂斜枝,庆安胡同又迎来了一夜黄昏。
陆子峥回到陆公馆里坐了片刻,一下楼见自己的六妹陆皎夜蹲在客厅一个角落,弯着腰乱翻柜子,就道:“皎夜,你找什么?”
陆皎夜抬头见是他,又自顾自低下头去找,一边道:“哥,我在箱底存的一卷钞票,你有没有见过?”
陆子峥道:“是不是一张十元,五十张一叠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里头是银行新取的一千五百块钱,道:“先前拿去应急,喏,还你。”
“好你!我道是谁长了胆子,敢拿我的钱去,原来是你!”陆皎夜又笑又气,过去直敲他的肩。
陆子峥怕她哄不住,又从腕上摘下一块表来,道:“这个是瑞士货,少说得值几百,也给你得了,可不许再闹。”
陆皎夜捶了他一计,笑道:“谁要你的臭东西?给‘隔壁的’看见,又要对爸去胡说,说我找什么臭男人。”她笑完了,换了正色问他:“哥,你遇上什么事情?一千五百也不算小数目,这是应什么急?”
陆子峥只道:“你也学着像旁人,也来盘问我?”
陆皎夜知道他越是不肯说,就越是有私心在,也不去多逼问,道:“呸!‘隔壁的’盘问你,是怕你这个大少爷出去花天酒地,花了本该给她心肝好儿子的钱。我这么问你,我是你亲妹妹,偶尔关心一回,也不行么?”
她和陆子峥同是正房陆太太所出,自然比其他兄弟姐妹亲一些。陆家二姨太生了二少爷陆亦嵘,平时斜眼看人、尖酸刻薄,他们都不喜欢,因那二姨太住在底楼客厅的隔壁,就索性管她叫“隔壁的”。
陆子峥和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陆皎夜以为猜到了几分,一面伸手拨了一个倒花枇杷,边吃边问:“哥,别是你看上哪家小姐,花钱请人家看戏下洋馆子去?大小姐也罢,可别是捧戏子去,不值当的!哎,哥,我替你出个主意,要是中意谁,先送笔墨四宝,再送手绢丝帕,再来个簪钗胭脂,准没错,爱情小说都那么写!”
陆皎夜十七岁出头,生得皓齿明眸,也颇得陆老爷子喜欢,又在亲哥哥跟前,说话全不顾忌,叽叽喳喳兀自讲个没完。陆子峥听她说了一堆,唯独听进去最后那句,信口道:“人家亦是名门高族,这些东西,怎么放在眼里?”
陆皎夜也不顾枇杷汁水顺着肘滴下来,拍手笑道:“好,你到底是承认了!你给我说,嫂嫂生得什么样?是哪一家的?”说着又一面笑起来。
陆子峥失笑,道:“还不是你编排我?小丫头,越发没规矩!”
陆皎夜不理他,一面吃了两个枇杷,把剩下的往果篮里一倒,起身道:“得了,你就是不愿同我说,你看着,我再不理你!罢,我上楼去陪陪妈,今儿吃酸菜煮肉汤呢,还有松鼠桂鱼,哥,你来不来?”
陆子峥道:“同僚在上头办公室等着,我得先去一趟。等晚饭到了,我就来。”陆皎夜耸肩,径自上楼了:“嘁,先吃个饭又怎么?妈还说呢,子峥几时回来,他爱的桂鱼给他留着,谁也不准先吃。好嘛,白疼你了!”
陆子峥刚欲朝楼上走,就听到背后蓦地一声:“三弟,留步。”
陆子峥知道是自己的二哥陆亦嵘,两人并非同一母亲所出,加之皖系权利争斗,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便回过头,不冷不热地招呼:“二哥。”
陆亦嵘也不恼,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从怀里翻出夹着的一大叠文件给他,道:“先前你说的粥厂,还要不要办?三弟,你看一看,若是交给我来办,我必……”
陆子峥打断他,似笑非笑道:“二哥一向精明妥当,别说一个粥厂,就是十个粥厂,你也尽管去办。”
陆亦嵘目的达成,只和他客套几句,转身当即对母亲汇报。
陆二姨太赶紧吩咐茶房倒茶让座,急道:“来,你来!你刚问他办粥厂的事,他怎么说?”
虽然几个粥厂,按一季度算下来,也能捞上不小一笔,陆亦嵘心里自是高兴,又得在母亲面前摆谱,就坐下来,翘着腿道:“我是他二哥,论辈分、论资格,怎么,他能管大权,我连个粥厂也做不了主?”
陆二姨太一沉脸,道:“你呀,你就数嘴皮子厉害!粥厂算得什么,你有本事,你跟他争权去!现在皖系府里听他的,你说一句,有人搭理你?按这个说,你该叫他一声哥!”
陆亦嵘站起来,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啧”了一声烦道:“妈,你以为我不急么?上头的人除了爸的旧交,都听他的。你要我争,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呀!”
“时间时间,等你有了荣华富贵,你妈我早入土了!我争不过大房也就算了,我儿子也争不过人家,你说窝囊不窝囊?”陆二姨太气得用扇子急急扇了几下风,接着道:“他一路打进来占了北平,不错,这是他年少本事。可老爷还没老呢,他怕什么?他怕被他的儿子抢尽风光!你就照着这一点,在你爸面前讲他几句,全成了。你不是会讲么,怎么到紧要时候,你连个屁都不会放?”
陆亦嵘先前还强忍着,听到最后,脸色涨得通红,忍怒从口袋里数出几百块钱,放手边桌子上用力一拍:“妈,这钱你拿去!够你几天用的了。我早说了,我抓不住他把柄,我说什么?妈,得了,求求您快消停吧!”
陆二姨太收了钱,脸色稍微缓和,平了一平气,又轻声道:“亦嵘,你不为你和你妈想,也要想想你弟弟,他才十一哪!你不争这一口气,叫他往后怎么做人?”
陆亦嵘皱着眉,一副烦不胜烦的模样,抖了几下腿,想起来一件事,忽然凑过去,神秘道:“妈,我今天找他去的时候,他和六妹讲话呢。我在那儿偷偷听了几句,好像说,他拿了一千五百块钱,在外面捧一个女戏子,还要送人家什么东西。”
“这还了得?我问你,你听得真么?”
陆亦嵘仔细回想,道:“一千五百块钱是铁定真的,是不是女戏子,倒吃不准。我只听见陆皎夜说,‘可别是捧戏子去,不值当的’,不管是什么,总归是他在外头看上了什么女人,给钱给物,就对了!”
陆二姨太拨弄着一挂顶好的南红串子,道:“好,这就够了!从今以后,但凡对他不利的消息,你要多多地积攒起来,等消息多了,甭管三七二十一,把它拼在一块儿,报告给你爸去。你就看好吧,看你爸还信他么!”
却说陆子峥一路又上楼去,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王觉仁和几个重要的处长、科长已经等在那里。
陆子峥站在大红木桌子后头,道:“诸位,可有什么进展?”其中一个道:“直系看来是打算围死了北平了,他们围城两周而不得,按理,他们前无接济,后无后援,早该撤了。可知他们一定有奸细留在北平,偷偷传出消息,说北平粮价肉价涨得厉害,怕是局势不稳。他们有信心,才敢这么围城下去。”
“陆少,要不要查,追根究底,细作是谁,一个个纠出来就完了!”
陆子峥拉了把椅子坐下,屈起手撑着下巴想了片刻,缓缓地道:“直系虽然能围住北平城,但他们也要粮。第一,咱们向北去买粮、运粮,这几条路务必顺畅疏通。第二,朝后边走,围直系的营地,反过来断他们的粮,他们没了粮,必得撤退走人。”
“北平的粮油没有问题,大约三五日,就可以办到,市价一跌,局势就好了不少。”
王觉仁在一旁听着,过了一会儿,才道:“直系那拨子人,并不很善用脑子。他们被围急了,做出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了,也未为可知。”
有人听了,道:“王科长多虑了,他们打进城来,比较兵弱势小,又无后援,问题不大。不过……陆少,老头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怪罪”
陆子峥知道那人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神算子”李斋年,连元老也要敬他几分,便恭恭谨谨地道:“李老先生但说无妨。”
李斋年六十高寿,须发皆白,一双眼睛却明朗得很,他顿了一顿,然后道:“直系军里虽然没有个通人,不会出什么大主意、也做不了什么文章,但他们父兄五人,毕竟齐心,一切事宜都顺利得很。陆少,你年少英才,在座诸位有目共睹,不过古话讲得好,万件小事累得垮英雄。精力有限,能力有限哪!”
在座都听出来他在暗指陆亦嵘游手好闲、愚昧争权这些事,可没人敢点明——点明也没有用,于是都顾左右而言他,一时间,气氛非常尴尬。
陆子峥听他说完,点头道:“李老先生的话,晚生自当好好考虑,老先生勿忧,勿忧!”他这样说着,等于用一种很尊敬的语气,相当敷衍地敷衍了过去。
他站起来看了看众人,道:“诸位都辛苦,那么,就这么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