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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接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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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此刻唯有凰月楼仍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酒早已过了不知几巡,凰月楼的头牌青玉姑娘依偎在司马令谦怀里,又是嗔怪又是撒娇,哄得司马令谦一杯杯往嘴里灌。席中数人都是生意上与愉天往来的伙伴,大家面红耳热,搂着怀里的姑娘“咿咿呀呀”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司马令谦一杯接一杯,喉中火辣辣的味道却更刺得心中思绪清晰无比。醒着,见不到她;醉了,才能稍稍接近她一些。但是见了她又如何呢?她都死了,见了她又如何呢?
此时,凰月楼的小厮轻轻推开包间的门,俯下身恭恭敬敬地对司马令谦耳语数句。司马令谦一听,便拂袖怒道:“让她滚,滚!”还没等小厮再去通传,外间一阵吵嚷,左右皆有人议论纷纷,原来竟是司马夫人亲自来了这风月之地。
孟如玉在府中左等右等,不见自己夫君的身影,她一番话如鲠在喉,忍不住就来了凰月楼。
她从前并不愿意来,因为有时候骗一下自己,总归是好的。现下,大约是再也没有骗的必要了吧。
孟如玉试着不去管身旁异样的眼光,甚至也不去理会那位妩媚娇美的女子,温言开口:“令谦,我有话要同你说。”
司马令谦露出了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娘子别见外,有话尽管说罢。”
孟如玉大概早吃惯了他这一套,也并不意外,转过身来款款施礼:“我家夫君承蒙各位照拂了。只是我与夫君数日未见,实在有些话不便在外人面前说,请诸位稍稍移步。”
那几个与他饮酒作乐的富家子弟本想看好戏,此刻却骑虎难下,总归不能欺负一个弱女子吧。等那几人散尽,连青玉也非常知情识趣地退下。
“令谦,”孟如玉在他跟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把那对姐弟送走吧,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不,我是为娘子你着想。总不能让如意日日夜夜缠着你,让你不得安生。”司马令谦心中有报复般的快意。他从不指望那对姐弟能驱什么鬼,他要的,只是让面前这个装作柔弱可怜的毒辣女人露出真面目。
孟如玉朝他浅浅一笑,眼中情愫温柔。又是这幅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她从不遮掩,他才觉得厌烦。
她微微抿了口酒,甘甜醇厚,只是后劲有点绵长,她一下子脸被呛得通红。身子这么弱,喝什么酒?司马令谦情急之下差点冲口而出,想来是十多年来的关心爱护成了改不掉的习惯了,他暗暗咒骂,脸上却一副平静无澜的模样。
“你从何时开始疑心于我的?一年前?两年前?”孟如玉语气温和,似乎在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司马令谦冷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幼时你便是如此,旁人提起司马家的少爷,都说你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我知道,只有在与如意一起的时候,你才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你不配提起她。”司马令谦心中刺痛,忍不住开口反驳。
“我们三人虽是从小一块长大,可我却常想,自己若是能如普通姑娘家一般就好了,那么你与如意朝夕相处时,我便不需每日缠绵病榻。若是有如果,与你订亲的,会不会是我?我们之间,是不是也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司马令谦觉得酒劲一阵阵上涌,雅间精致的装潢在他眼前化成一片模糊的金黄,她还怎么有胆量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对如意又羡又妒。她活着,你爱她;她死了,也照样把你牢牢困住。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我哪一点不如她,为何你要这样漠视我,把我的真心弃若敝履?”孟如玉说着,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司马令谦懒得与她再纠缠:“六年前的五月初十,也就是如意死的那日,你在何处?”话里连怒意也分辨不出,只有冷漠,就像长久以来她穷尽一切,也只能得到的冷漠,比迁怒、厌恶、憎恨还要更无情的冷漠。
“我嫁给了你,以为能离你近一些。你却永远困在那天。”她并不回答,说着说着双眸泛红,紧紧盯着司马令谦,“你就困在那里,不管我用什么法子,都再没法靠近你。”
连哭的样子都跟她不像。从前如意哭,总是拉着他,撒娇吵闹,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只是为了骗他从教书先生那儿逃出来,陪她捉蝴蝶;有时是为了上元节的一场灯会;还有一回,则是为了两家人同意他们的婚事。而孟如玉哭的时候,泪水像珍珠一样断了线般滚滚而落,连声音也没有,就是咬唇看着他,仿佛连天生属于女子的权利,也运用得格外有大家闺秀的风致。
纵使如意当初从未爱上他,嫁作他人妇,也比他还未与她长相厮守,却早已阴阳两隔强过百倍。他恨,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一切,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孟如玉站起身,低头看着他。司马令谦已经分辨不出这个女人眼里藏着的到底是真情或是假意,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她开口,还带着与方才一般平静的微笑:“如意死的那日,我就在临湖阁。令谦,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司马令谦成了暴怒的困兽,他猛地站起,换作他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如玉,眸中泛着血丝,方才的冷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按压的怒火:“孟如玉,你再说一遍。”
“夫君明明听得一清二楚,何须我再多言。”她抬起头,平静的微笑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她挣扎,她求救,她又惊又怕,她嘴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我想救她,可是我又想起了你,如意死了,这难道不是我接近你的机会吗?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缘分,我如何能不珍惜?于是我视而不见,后来爹爹对我说希望我们两家婚事继续后,你不知,我简直是欣喜若狂……”
还未等她说完,司马令谦已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她躲避不及,一个趔趄躺倒在地。她捂着脸,嘴角溢出血丝,笑得癫狂:“你那时候并不想娶我,只是不想辜负如意的爹爹临终的嘱托而已。可是你看,你还是屈服了,你是不是还差点忘掉如意,爱上了……”
孟如玉还想再说,下一刻司马令谦已跪倒在地,伸出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手收得越来越紧:“闭嘴!你给我闭嘴!”
没有人,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如意,就算是她的姐姐,就算曾是他孩子的母亲,也不可以,绝不可以!
孟如玉重重地咳嗽出声,因为喘不过气来说话断断续续的:“无凭无据,难道……难道你要替天行道?有本事你便杀了我啊!可是你……你杀了我又能如何?她能复生吗?”
司马令谦松开手,狠狠地推开孟如玉,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捶在地上,如受伤的小兽发出悲哀的呜咽,直至拳头鲜血淋漓。
“今日下不了手,是我优柔寡断,我对不起死去的如意。我司马令谦在此立誓,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愿再也不要见到你。”
司马令谦说罢,跌跌撞撞地推开雅间的门。
不知哪一天起,如意是被如玉害死的念头便突如其来地钻进他的脑海,像蛛丝网般缠绕着他。也许是他从未真正接受如意以这样的方式离他而去,但为何孟如玉承认的一刻,他感到的不是愤恨,而是所有的一切都崩塌的空荡和失落。
如意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恰恰上了京,等他赶回来,如意已经下了葬。他还记得那一日回到孟府,是孟如玉私下流着泪对他说的:“天气炎热,腐烂极快,没法子只能匆匆下葬了。”
她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肩。
后来,孟老爷提出让如玉嫁过去的建议,被他一口拒绝。他甚至想不起来如意走后的两年,他都是如何熬过去的。应该是整日流连街头,昏昏沉沉,醉了又醒吧,因为只有他不再清醒的时候,他才能见到她。
后来与孟家来往渐渐少了,直到后来再次见到孟如玉,已经是孟老爷出殡的时候。如意走后的头两年,孟老爷总是怕自己也像老友司马老爷一般,匆匆离去,留下如玉形单影只,总想着要撮合两人。
那日灵堂中,孟夫人坐倒在地哭哭啼啼,只有如玉一身素净的白衣,低眉敛目,应对吊唁的亲友进退得宜,毫不失据。他站在门口看她,轻轻喊她一声如玉。
她却似如遭雷电,怔怔地抬头看他,惊慌失措了一会,继而才露出一丝清浅的笑。
那一抹笑,像极了如意。
他想起孟老爷的嘱托。
后来一切顺理成章,如玉嫁了过来,这三年多里,她把司马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不逼迫他什么。
他也知道,她在等,等如意的痕迹从他们两人的生活中慢慢消失。也许还未等到那一刻,可是成亲以后三年,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
也是从那一阵子开始,对如意的歉疚又再浮上心头,他和如玉和和美美,举案齐眉,那死去的如意怎么办?
如玉身子弱,于是多数都在府中休养。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便开始查探当年如意死去的真相。
事情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难以置信,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报官。如玉天生性情善感,她肯定感受到,他的温柔体贴,一点点被猜疑厌恶所代替。
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后来有一天他又在凰月楼买醉时,家仆匆匆来告诉他,夫人难产,大夫说情况危急,让少爷赶快回去。
凰月楼外便是曲江,桨声灯影,觥筹交错,他打发了一脸焦急的仆人回府:“我便不回去了,他停顿片刻,默默地看着流光溢彩的夜色,又对家仆补了一句,“你对大夫说,不管怎样,保住孩子的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