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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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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守在院门外的无忆看见了黑暗里那个单薄的身影,飞跑着迎了过来。
跑到跟前,无忆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小脸却惊得张大了嘴,作不出任何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二小姐:本来就白玉一样的脸色现在几近透明,薄薄的嘴唇却红肿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眼睛、眼睛变成了两块黑玉,没有光透出,也没有光照得进去。
“小、小姐——”无忆喃喃的连不成句。
逐流泛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披在身上的那件拖地的长袍,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待她走到院内,三个孩子竟都惊得站在原地,不敢说话。
还是无欢最先反应过来,跑过去打开寝室的门,另几个孩子也都跑过来,却只是小心翼翼的跟随,不敢碰触到她。
“流儿!”易骋风大惊失色,冲到她面前,想抱她,却终是将手又放了下来,试探着问:“出了什么事?”
逐流定定的站着,动也不动,毫无生息。
见她的指节已经泛白,骋风去碰触她的手,那手却已经石化般僵硬。
“流儿,你已经回来了,没事了——”易骋风放轻、放柔了声音,一根根轻轻的掰开她的手指。
手松开,长袍随即坠落,没想到,里面的衣服竟然也跟着滑落,整身衣服自腰以上完全被撕成两半!骋风疾手抓住正下滑的衣服向里一裹,将整个人和衣抱在怀里。
这下四个孩子彻底呆了,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骋风平声吩咐他们,“快去准备衣服和热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威严,使人还来不及想就已经照着去做了。
无亲跑到门口,又转过身两步跑回来,一张小脸被怒火烧得通红,“小姐,是谁?无亲去杀了他!”
骋风感觉到怀中的身躯明显的一颤,立刻将她搂得更紧,对那个总是站得像剑一样笔直的孩子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你先去吧!”
无亲还是站着不动,还带着童音的话语坚实如剑,“无亲的职责就是随侍小姐!”
已经到门口的无欢看看无亲,又看看易骋风,走回到无亲身边,郑重直视着易骋风的眼睛,就像是男人对男人,“我相信你一次,请你照顾好小姐!”
易骋风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到那个单薄的身体上,怜惜,又心疼!
无欢深深地看他们一眼,抓住无亲的手腕,拉他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骋风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床边,想让她躺下,却不料怀中的逐流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不肯松开。
骋风强压下太多的疑问和愤怒,只坐在床边一手扯过被子,拥紧逐流,她刚才的样子就像是初见的那一天寒毒发作的样子,人还在,可是魂魄却不知在何处飘荡。
良久,骋风还是开了口,问她:“是不是——江逐岸?”
怀里的人不出声,可是渐渐的骋风感到胸前一片温热,是流儿,是流儿在哭。
“易骋风——”嘶哑的哭声闷闷的传出来,“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这里到处都是黑的,一片冰冷,我就像在夜里,怎么走,也看不到光!”
易骋风咬紧了牙,脸上的肉突突直跳,“你放心,我就是拼死,也要带你离开这里。”
“离不开的。”逐流苦涩的摇摇头,悲凉,又绝望。“我必须乖张任性,我必须极尽奢华,我必须对那些什么“人间的温暖”不屑一顾,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我是离不开墨门的,因为那些东西只有墨门才能给我。”
“我在这里享尽宠爱,呼风唤雨,可是,一旦我要离开,下场,会比所有人都惨!”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红肿的眼睛带着酸涩与凄楚看向咫尺之间的那张脸,“易骋风,我是骗你的,我其实——不喜欢你!亲近你,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回到了过去。”
“呵,呵呵,我说了十一年的谎话,好奇怪,今天,我突然不想再说了!”
逐流用力抹去眼泪,双手抱紧自己,坐直了身子,两只眼睛寒星般闪着光芒,“易骋风!”她一脸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然:“我送你,下山吧!”
山路上,两匹快马疾驰前行,马上的两位少年一个俊朗,一个精致,却都是面色凝重,急挥马鞭。
最近山上防范甚严,可那个精致少年手拿门主令牌,见此令牌如见门主,所以两个几乎如入无人之境,路两旁寂静无声。
还有一段路就到山下,精致少年却突然勒马,另一个少年也立刻停下马来。
“追来了!”俊朗少年,也就是易骋风,看向后面,听声音,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先勒马的逐流却翻身下马来到易骋风跟前,“易骋风,我们两个是不可能都下山的,你先——”
“不行!”易骋风截断了她的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逐流却笑了,在这样的时刻似笑非笑的问他:“哎,我问你,你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喜欢一个妖女吗?”
“我会的!”笃定的语气,没有半刻犹豫。
“那,你可以抛弃身份、地位、正邪,跟我去找我的亲人吗?”逐流虽然在笑,眼里却满是认真。
易骋风也正色回答她:“天涯海角,骋风必在你身边!”
“那好!”逐流收起了玩笑,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听好,你现在只是阶下囚,不但不能救我,还会成为要挟从缺的筹码,可是,如果你下了山,带人来攻,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逐流向他伸出一只如玉的手掌,“我们来个百日之约,你先下山,我也要留下处理一些事情,这其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百日之后,我们在葛家村外的那片草地上见。我们击掌为誓!不见不散!”
骋风心里清楚,她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当下伸出手,转而握住了她的,“我易骋风定当依约前往!不必击掌,头顶明月为证!”
逐流的眼睛里就像燃起了两簇火焰,映着两颗激情澎湃的心,“好!月亮为证!”
把手中的令牌塞到他的手里,逐流突然抓着他的衣襟向下一拉,踮脚吻上他的唇角,“易骋风,我等着你!”不等骋风回答,用内力一怕马臀,那马立刻疯跑而去。
看着远去的影子,逐流嘴角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这幅情景,好像、好像经历过。易骋风,你,会来找我吧?
转回身,远处人影已经依稀可见。
逐流拔出腰间软剑,屹立在山路中央,微风吹动的发丝下,是一双凛冽清亮的眼睛。
顷刻间,来人已至,正是江夜。
“夜色正浓,我儿不好好休息,怎么会在这里呀?”江夜鹰隼一样的盯着路中间的那个孩子,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了。
听到他叫“我儿”,逐流的心里一凛,从下到大,他只有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墨门二小姐这个身份的时候,才会这么叫。
“爹爹若是不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逐流挺直脊背,一脸平静坦然。
她的反应,更是让江夜眼神一暗。
“你放走了易骋风?为什么?”
“本来不就是要十日后让他毫发无伤的下山吗?爹爹忘了?”
“你放走了易洪鹏?为什么?”
“我要报答他啊!他救过我一次,夜哥忘了?”
透过这个孩子,江夜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若无其事,似乎半分情愫也不曾动过的月云,当时,还真的以为她只是为了不欠人恩情,以为她还一直都不懂情,没想到竟然······
“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他问着面前的逐流,还有,那个遥远的当年。
“没有,”逐流否认,“我只是答应过一个人,会让易骋风没事。”
“哦?是谁?”
“爹爹应该不认识他,他只是从缺山的一个弟子,他叫、潘亮。”逐流手中的软剑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只是剑尖有些微的颤动。
“从缺的弟子,他是你的朋友?”
“是,他是我朋友?”
“你和从缺派的人交朋友?”
“我和他交朋友,不管他是何门何派!”
江夜高高端坐在马上,浑身聚起了一股寒气,“流儿,你一直都是爹爹的乖孩子,你应该知道,爹爹不喜欢你乱交朋友,尤其是从缺派的朋友!你应该有一个好理由,对吗?”
“因为——”,逐流轻咬嘴唇,垂下了头,心中却在算着时间,他应该,已经到山下了!再抬头,多了一丝受伤的脆弱,“因为,他是爹娘不要的孩子!就和我一样!”
江夜沉默了,逐流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之间,只剩下山间的风声。
突然,江夜从马上一跃而起,瞬间已经到了逐流的眼前,逐流本已放松警惕,结果躲闪不及被他一只手扣住了咽喉。
“你在骗我!你明明已经爱上了他,还要骗我!”江夜的声音忽高忽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这十一年来,我当你是我和云儿生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疼你、宠你,你居然就这样回报我!”
逐流平静的反问:“你疼的,是我吗?”顿一顿,突然高扬了声音,大声质问:“你疼的,是我吗?”
不待江夜回答,她又继续说下去:“你疼的,不过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你想让我笑我就笑,你想我冷血无情我就冷血无情,可我现在告诉你,我腻了,我不想再做你的宠物!不想再做提线木偶!我会跳舞,我跳得比他们都好,可是我永远不在你面前跳,因为我讨厌任何一件可以被用来操纵的事!”
她每说一句,江夜的手就缩紧一分,她的话说完,脸上已经又渐渐漫上一层淡紫色的浮雾,可是那两颗充满血丝的眼睛,就那样冷漠,甚至憎恨的瞪着对面的人,带着决不屈服的挑衅。
江夜将她慢慢的提起来,拎到自己的近前,“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谁吗?像易洪鹏!”看到逐流愤怒颤动的身体,他的脸上更带上恶毒的嘲弄:“你现在的样子就像那个为了逃命抛弃不受宠爱的你的爹!”
江逐流怒极反笑,在艰难的呼吸中扯动嘴角:“那、又怎么、样,就算、抛、弃我,他、还是、我、爹,我、还、是——易、月、明!”
“好!”江夜已经愤怒到极点,“小野种,我养了你十一年,到头来,你居然——,我这就送你去天上等你爹!”
“门主!”从路边树后突然纵来一个身影,竟然是江逐岸!他本来在开口吸引江夜注意力的同时一只掌已经劈向扣着逐流的那只手,却在半路突然跨出左脚将身体左移半人的距离,另一只手在江夜的身后紧紧握住了一只射向他父亲后心的箭。
“谁!”逐岸的眼睛在夜里闪着寒光,脚下却不动分毫!
父子二人谁都无心去追,那远处之人,便已逃了。
逐岸的手握住他父亲的手腕,却不敢用力,只能恳求:“门主,流儿今夜被我吓坏了,才会如此反常,请门主饶恕她!”
逐流整个面部都已经充血,而江夜的手却还不放松。
逐岸放开了手,后退一步,双膝跪地,“门主,请您念在月云阿姨的份上!流儿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您杀了她,就等于断了和月云阿姨最后的一点情分!门主,请您三思!”
江夜的手似乎有些松动,却仍是将逐流提在半空中。
眼见逐流已经气若游丝,逐岸跪行两步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使她舒服一点,声嘶力竭的哀求,“门主,流儿对我,就如同月云阿姨对您一样重要!求您!求您把她留给我!求求您!”
又看了一眼手中那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江夜手一松,任她直直的垂落在儿子的怀里。儿子那把她看得比命还重的样子,就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还不懂,这样的女子,留不住她的心,就留不住她的人。
留下他们,江夜向着来时的路,又融入夜色里。
逐岸紧紧抱着捡回了一条命的流儿,她脸上的紫色慢慢退却,而一同退却的,似乎还有生气。
“像原来一样演一个最受宠爱的二小姐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不肯再演下去?”
“我遇见了一些人,他们让我想起,我原来的样子。”
“你不怕死了吗?”
“死后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下地狱,呵、呵,我已经在那里十一年了,有什么好怕!”
“可我还在地狱,我不能让你独自逃走,留下我一个人!”
重新回到院门口,这次站在那里的人却是几乎从来都只负责守在内院的无欢。
这孩子原本低垂着头,仿佛想着心事,直到逐流已经走到近前叫他,才猛然抬起头,愣愣的,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了?”逐流冰凉的手指贴到他的脸上,“看到我很惊讶吗?”
无欢被凉的一激灵,喃喃的回答:“我、我还以为二小姐在屋子里。”
“是嘛。”逐流不再说话,越过他走进去。
逐流坐在床边,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现在他走了,不过是又恢复到十一年来一直的样子,可是,这屋子怎么突然空荡了好多!
“无欢。”她轻叫。
那孩子立刻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答了声“是”。
没有心情去理会为什么他的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逐流招招手,唤他来到床前。
伸手摸摸他还带着些稚气的脸,这个孩子很漂亮,他长大了,或许会像修楼叔叔一样的好看,“无欢,”逐流将他拉坐在床边,搂着他的肩膀。
虽然也常常玩笑,可无欢从未与二小姐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不由得涨红了脸,静静的望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你知道吗?”逐流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你们四个之中,我最喜欢你!因为你最像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我,不被人爱,也不爱别人,裹在仇恨里独自长大。可是无欢,带着一颗冰冷的心长大,实在是一件很寂寞可怕的事情,希望你会遇到一个可以带给你温暖的人|——”
“你还是要离开。”无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眼睛中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剩下一片清冷。
“还是?”,逐流挑出这两个字,“你知道我要离开?”
“因为易骋风吗?”听不到问题,只是执著的要知道心中在意的事。
看着他的样子,逐流放弃了后面要说的话,有些事,他再聪明,终究还是太小了。
“你去把他们三个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