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相忘》天城耀

30、山洞

　　“琴姨！”逐流欢笑着跑过去，搂着月琴的脖子撒娇，“你带新弟子训练一走就是一年，流儿好想你呀！”
　　月琴也欣喜将她搂在怀里，掐掐她的小脸蛋儿，一年多没见，这孩子越来越漂亮，不过，她长得不太像月云，也不像易洪鹏，却比他们两个相貌更好。
　　“琴姨不在的时候，你这个鬼丫头有没有好好修习呀？”
　　“当然有！”逐流赖在月琴的身上嬉皮笑脸的撒娇，“琴姨不也说过，流儿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嘛！”她向几步外的骋风招招手，“易骋风，过来拜见琴姨！”
　　其实月琴早就看见他了，只等着流儿自己开口，她观察着那个年轻人行礼问好间的气质风度，看起来不像是跟着流儿的人，倒像个世家子弟。
　　“琴姨，”逐流摇晃着月琴的脖子，笑意盈盈。
　　“又要干什么？”月琴防备的盯着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鬼丫头。
　　“我有点事要办，让他在琴姨这里等我，好不好？”
　　“姐姐，门主很看重你，不会来搜这里的，让他在姐姐这里躲一下，好不好？”
　　记忆深处突然浮现的片断让月琴的心“倏”的一紧，这句话！一切都是从这句话开始，接着，全都不同了！
　　“你刚才说，他姓什么？”月琴盯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很像他！
　　“他姓易，他叫易骋风。”
　　“他姓易，他叫易洪鹏。”
　　月琴的心里泛着凄凉的苦笑，十八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居然，还着这样！
　　“琴姨——”逐流见琴姨没反应，更加用力的抱着她的脖子摇晃，“你最疼流儿，你对流儿最好了，琴姨——，你就帮流儿一次吧！”
　　不停晃动的面孔让月琴的眼神变得温柔慈爱，妹妹，这孩子的性格真像你，她是你的女儿吧？一定是吧？
　　“好，”月琴捏住了她的小鼻子让她不要再在眼前晃来晃去，“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去吧，早去早回！”
　　“得令！”逐流调皮的一抱拳，飞也似的跑远了。
　　月琴看了一眼易骋风，转身边走边淡淡地说了声：“跟我进来吧。”
　　刚在屋里坐下，还来不及说话，就有小弟子进来禀报，“南门主来了。”
　　月琴稳稳的吩咐身旁的一个弟子，“带他去后面。”
　　骋风也起身行礼：“多谢琴姨。”
　　月琴挥挥手，弟子便带他离开了。易骋风？是易洪天的儿子吗？看着，倒更像他师叔，从缺这一代又出了个好孩子啊。
　　“琴姐，你回来了。”修楼一进来就先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进去，一幅慵懒的模样。
　　月琴瞪了他一眼，自己先憋不住笑了，没办法，从他被带到墨门里来，最常跑的就是这里，熟的就像自己的院子一样。
　　“哎呀，”修楼摇着头“装腔作势”的叹息，“琴姐就是琴姐，瞪个眼都这么风情万种，笑一下更是风华绝代，不得了啊！”说完更是配合着用力的摇了两下头。
　　月琴看着他的样子，那么修长的身材，那么邪魅的俊美，非但笑不出来，心里反而真的叹息起来，十八年了，当年修楼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现在，都已经三十二岁了。
　　不由得又提起那句已经说了很多遍的话，“修楼，都这么久了，去找一个中意的女子成亲吧！”
　　修楼也如同每次一样，不答话，只是看着他微笑，明媚的微笑里带着不可改变的意志与决心，染红了一旁一个女弟子的脸庞。
　　“星泉，”月琴凌厉了眼神，吓得那个小弟子立刻从修楼的微笑中回过神来，刷白了脸色。
　　“去练功房自己练两个时辰。”月琴冲着修楼摇摇头，“这些孩子的定力还不如流儿十岁的时候。”
　　修楼也笑，“那个小人精，谁能比得了！况且——”他意味深长的向后面瞄一眼，“还有琴姐给她做靠山呢！”
　　月琴端起茶，笑而不语。

　　耀眼的光透过纱帘柔柔的撒进来，照得窗前的女孩子本来就姣好的面容更加柔软温润，漾着水光，星星点点的眸子望着院门外的小路，那路上，正有一个身影匆忙赶来。
　　直到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女孩子这才回过身，好整以暇的迎接来客。
　　可惜这个来客并不怎么客气，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易柔淇，你是不是疯了？”
　　易柔淇听到她的话反而笑了，“原来是江小姐，不，再过些日子，就要叫你流儿了。”
　　在来的路上，逐流已经想到了很多种爹爹用来威胁易柔淇的理由，她本来打算告诉她，就算是什么理由都不该用这种方式妥协，可是，看到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易柔淇，她满肚子的话反而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只疑惑迷茫的说一句：“易柔淇，你、你怎么了？”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不说话，易柔淇也不说，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或者说，观察着她。
　　而逐流从小最熟悉的，就是这种眼神，立刻本能的戒备起来，嘴角自动浮现可爱的笑容，挨着易柔淇坐下，甚至将头靠在她的身上，避开那仿佛要穿透人心的目光。
　　“我还以为，姐姐喜欢的是易骋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啊，可是师兄选择了你。”易柔淇握着茶杯的手在阳光下透明成温润的玉。
　　“姐姐是名门正派，怎么会肯跟了我爹爹呢？怕不是奸细吧！”逐流忍不住看向那只手，以前，似乎见过这样的手，可是，记忆太模糊了，那是谁的手呢？
　　“我找了我妹妹好多年，一直找不到，我想，门主可以帮我。”温润的玉摩擦上那张可爱的脸，在下颌游弋，还差一点点，就是咽喉。
　　“要是你妹妹已经死了呢，那你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寻找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或是还在这世上却可能已经把你遗忘的亲人，有什么意义？可是，可是一个亲人都没有的世界，真的好可怕！
　　“不会的！”游弋的手顿了一下，被温和中带着愉悦的声音取代：“有我在，我妹妹不会有事的。”那一片和风里，却隐隐夹杂着金石之声，铿锵有力。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就为了要找一个生死不明的妹妹，你决定要做我的姨娘了？”这，真的是易柔淇会做的事吗？
　　“是，我决定了。”决定了，就不会改变。
　　江逐流猛地坐正了身子，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委屈，顺手抓起刚才的茶杯就向墙壁用力摔去，顿时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人立刻从几步远站到了门外。
　　“滚开，”逐流的声音里带着阵阵寒意，“或者死。”
　　门外的人素知二小姐手下无情又任性的个性，但也不敢真的离开，只好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逐流回手一掌拍在茶几上，石雕的茶几应声而裂，她不开口，也不看易柔淇，只是沉着脸，仿佛在跟谁赌气般将屋内的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毁去，坏掉还不解气，非要粉身碎骨方可！
　　直到整间屋子只剩一地残骸，再也无物可砸的时候，逐流还是有一口闷气憋在胸口，让她难受，她的胸膛一起一伏，搜寻着下一个目标，最后，终于把目光对准了屋子内最后一件完好的——易柔淇！
　　整个过程，易柔淇看着她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看着她彻底摧毁的不留情，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她比明儿，不知厉害多少，自己必须留下来，留下来保护明儿。
　　“易柔淇！”逐流踏着一地碎片来到她面前，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你不配！你知道吗？你根本不配、你不配！······”我竟然还在心里觉得你像我娘，像我姐姐！你不配，你根本不配、做我姐姐的替身！
　　那声音里有气愤、委屈、伤心、失望······，易柔淇不知道为什么，本能的觉得她说的这个“不配”指得并不是配不上她的父亲，那么，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是敌人，可是看到这样的她，心里却觉得有些心疼呢？
　　江逐流渐渐的安静下来，看着那个有三分像娘、三分像姐姐的易柔淇，她到底知不知道，墨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知不知道，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两个人的视线胶着，都想看透对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终，逐流先失了力气，她渐渐感觉到，这个被众人交口称赞随和得体的人，这个看似温柔和煦的人，她的性格，其实非常坚硬！
　　“易柔淇，但愿，你不要后悔！”留下这句话，逐流惋惜的看她一眼，转身离去，所过之处，一片碎裂声。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寻我？为什么，不要我？
　　“爹爹！”
　　因为月琴的回来，江夜摆宴为她接风，还是像往常一样，逐流会娇俏的笑着跑到门口，挽着江夜的手臂迎他进来，然后挨着他坐下吃饭。
　　自从五岁的逐流出现在墨门里，江夜右手边的位置就留给了她，而左手边的位置，只有月琴不坐，才轮得到夫人，这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
　　“流儿，听说你下午的时候又调皮了？”江夜夹了一块肉给她，宠爱的表情冲淡了语气中的责备。
　　逐流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小脸顿时敛去了笑意，倔强的泯起嘴不说话，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公布她的回答：我没错！
　　江夜看着她这个样子反倒笑了，伸出大手揉揉她的头发哄她，“这个傻孩子，不过就是多个姨娘，这有什么！爹爹最疼的不还是流儿？”
　　逐流看看月华夫人，又看看沈夫人，一个平静自若，一个垂眉低首，她微微蹙起眉头，“可是，可是那个易柔淇又没有孩子，她凭什么做姨娘？”
　　冷不防逐云酸酸的插了一句，“把你过继给她不就行了吗？反正你也没娘！”
　　逐流猛地变了脸色，手中的银质筷子微微变得弯曲。
　　“逐云！”
　　“云儿！”江夜和沈姨娘同时出声，一个警告，一个哀求。
　　“那可不成！”月华夫人也帮着打圆场，“我带了流儿这么多年，就算是门主要给，我还舍不得呢！”
　　众人也都附和着。
　　江逐云不再开口，可还是用眼角睨视着她，轻蔑的眼神中尽是嘲弄。
　　回视着她的眼神，江逐流突然牵动她薄薄的唇角，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邪魅妖逸的美，让那嘲弄的眼神瞬间被嫉恨取代！
　　她侧身凑近江夜，瞪圆了眼睛作出怀有秘密的可爱表情，“爹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江逐云，用很低却又能让大家都清楚听见的声音说：“姐姐和她的同业——已、经、留、后、了！”说完先自己嘻嘻的笑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就像冰面碎裂的声音。
　　“哦？”江夜看向江逐云，“是吗？”
　　看到江逐云惨白的脸色和暗红的眼睛，江夜心下了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孩子也还不错！”就转过头去问逐岸：“明日的喜堂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都准备妥当，如果那些人真的敢来，就不用回去了。门主，明日逐云妹妹还要充当新娘，是不是先让她回去准备准备？”
　　逐岸看一眼满脸担忧的沈姨娘，后者立刻会意，感激地向他点下头，低声请示：“门主，那我先陪云儿回去了。”
　　江夜挥了下手，沈姨娘立刻搂着逐云向门外走去。
　　江逐云被她娘半拉半推着向前走，回过头狠狠地看着江逐流，含恨的眼睛红的怕人，而逐流，只回她一个让人冷到心底的浅笑。
　　逐岸不着痕迹的看着他娘，丈夫又有新欢，可是娘还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一切都无法撼动她半分，逐岸有时会觉得，他娘就像是庙里的菩萨，对身边的一切都冷眼旁观，无欲无欢。
　　“门主，”修楼突然开口，“琴姐这次又带回来两个美人坯子，有一个长得和流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哦？”江夜刚要开口，却被逐流抢了话，“楼叔叔，我小时候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很漂亮吗？”
　　修楼看着她那臭美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声音，“嗯——，让我想想！你小时候啊，又黄又瘦，就像个小病猫！”
　　“哼！”逐流噘起小嘴，“楼叔叔刚才还说像我小时候的人是美人坯子呢！”
　　修楼故意逗她，“我是说，人家是美人，你是坯子！”
　　“哈哈••••••”众人都笑起来。
　　逐流不依了，跑到月琴那里搂着她的脖子摇晃，“琴姨——，流儿小时候是不是很漂亮？”
　　“对！”月琴拍拍她的手，“我们流儿最漂亮了！”
　　“可不是，”成斩的大嗓门震的人耳朵嗡嗡响，“流儿小时候长得像小仙童似的，可好看了！”
　　逐流得意起来，背着手甜甜的笑。
　　看在逐岸眼里，却又变成了那个风一吹就会飘走的单薄小孩儿，她当年，怎么会病得那么重呢？
　　“流儿！”看向她的时候，逐岸冷峻的面孔看起来温和了很多，“你平日里总是念着琴姨什么时候回来，现在琴姨回来了，趁着高兴，你给大家跳支舞吧！”
　　“哦？我的流儿会跳舞吗？怎么从来都看过？”江夜的眼睛变得热切。
　　迎着门主的眼神微笑，逐流的心沉水般冰凉，却还是俏皮的娇笑：“哥哥哪曾看过我跳舞啊，爹爹别听他胡说！”说着又转过头，调皮的冲着逐岸吐吐舌头作了个鬼脸，逗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逐岸别有深意的看着她，“妹妹不会跳舞吗？我还以为跟着琴姨练‘幻梦’的女孩子都会跳舞呢？”至少，我曾经在深夜里看过一只精灵在偷偷的跳舞。
　　月琴点了一下逐流还赖在她颈窝的额头向大家打趣：“这个孩子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就是这件事——跳舞，怎么学都不会！人家跳得像大雁，她却像个小水鸭！”眉目间，自然风情万种。
　　在众人的笑声里，江夜有些一纵即逝的失望，当年青山流水间云儿轻盈舞动的身影仿若月中仙子，还想从流儿的身上再见那样的神采，这孩子却不似她的娘亲，反倒是，那个幽静淡雅的女子，更像一些。
　　“时候不早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江夜下了令，大家也都各自回去养精蓄锐。今夜没有人喝酒，因为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明日的婚宴要嘛就是没人来，如果有人来，就是要继续十八年前的那场只有开端的仗了。
　　“流儿！”出门口的时候，逐岸叫住了她。
　　“自从你回来我们还没有修习过‘极乐’，现在去吧。”
　　“现在？”逐流有些讶异，“可是，明日之事需养足精力，再说，修习也不急在今晚······”
　　“就今晚吧。”逐岸决断的开口，不等她的回答，径自向不归涧走去。
　　逐流黯淡的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跟着去了。
　　今日的修习接近一个时辰，在收回对掌的那一瞬间，逐流虽然疲惫，却浑身都觉得温暖充盈，不由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刚伸到一半，她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手顿在了半空。
　　“哥哥，”她迟疑的问：“你非要今晚修习，是怕明日我身上的寒毒会发作吗？”
　　黑暗中，半晌听不到对面的回答。
　　若不是还能听到呼吸声，逐流几乎以为对面的人已经离开了。
　　“哥哥？”她试探的叫一声。
　　逐岸比平日略显暗哑的声音缓缓传来，微微有些不稳，“这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真心的觉得，我是在对你好。”
　　逐流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说，“哥哥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你的好，是有条件的。
　　逐岸就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又接着说下去：“我有一只心爱的鸟，我喜欢看它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却又怕它会飞走再也不回来了，我想，如果折断它的翅膀，就不用再担心了，可是，只要它还没飞走，我就总也舍不得下手。流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黑暗里，那浓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逐流自嘲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意：“有什么好担心的！那鸟知道它自己的命运，知道飞出去就会死的，不是吗？”
　　她抱紧了双腿，心口变得沉重，冰冷、绝望、被遗弃的痛苦，潮水一样涌来，压抑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像是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者说，好像有个一直沉睡的东西，苏醒了！
　　“可是就算——”，逐流抬起头，握紧了拳头，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炯炯发亮，“就算会死，还是想试一次，自由自在的飞翔，是什么感觉！”
　　话音未落，一双大手已经扣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用力拉入怀中、箍紧。
　　意外的，怀中的人这次没有颤抖，她只是绷紧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无言的表达着她的反抗与决心。
　　她、她不再害怕了，她开始反抗了，她甚至连似真似假的谎话都不肯说了！逐岸开始觉得恐惧，而巨大的恐惧又变成了愤怒，决不容许、我绝不容许••••••
　　手就在她的领口，只一个用力，丝帛撕裂之声在这空旷的山洞里异常刺耳，逐岸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炙唇倾泻而下，挟着滔天的怒火，仿佛要将两个人燃尽方休。
　　“不要、不要！”逐流的头左右闪躲，却似孤帆，总也避不开浩海巨涛。五岁的深夜，李姨娘口中流着血的黑洞，那一个个以为要被活活勒死的夜晚，那些最深的恐惧都呼啸而来，终于逼得她大声哭喊：“不要！不要！放开我！不要！••••••”
　　身上的那个人停了下来，她却感觉不到，还在犹自捶打哭喊：“不要！不要！娘！姐姐！救救我！明儿害怕！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逐岸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她，在她的耳边几乎哀求的低语：“不要逼我伤害你！流儿，你不能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