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五章 莫自轻 ...
-
官道上漫天狂沙,一掀开车帘,纷扬尘土便肆无忌惮地扑入车中。
白府车队朝着涪州,马不停蹄接连行进了一天一夜,莫说车外护卫、驻军士兵,就连安坐舒适马车中的白府主人也受不住这一路颠簸,女眷们不断抱怨要停下歇歇,驻军士兵也不耐烦起来,白大爷只好陪笑脸,说道:“前边不远就是深良镇,日落前便可赶到,到时停下歇息一宿,白某请各位军爷喝酒。”
叶知秋正帮疲惫不堪的老车夫坐在车前赶车,听到白大爷所言,不由精神一振。老车夫坐在她身旁,也是长吁口气,说道:“再不停下歇歇,莫说我这把老骨头,这马也受不住。”
接连赶路,她们这匹拉车的干瘦老马还能跟上白府车队,已是不易,老车夫看它那气喘咻咻的模样,真担心将它累死了,心疼得厉害。
叶知秋说道:“您闭上眼歇会儿吧,快到深良镇了。”
老车夫有些汗颜。这一路叶知秋替了他不少,本来是全然不会的,他在旁教着,叶知秋如今车赶得已是有模有样。他说道:“不了。等到深良镇,便能安心歇息了,那是葛爷的地盘。”
“葛爷?”
“就是葛仲严葛爷,他在道上名头可响。”
“自打靖州乱了起来,葛爷手底下的人就守在各个入镇的道上,反贼劫匪一个也进不去。”
叶知秋为奴多年,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而老车夫几十年里走南闯北,虽年纪大了懦弱怕事,但其实见识不短。车内徐氏撩开车帘,也专心听着老车夫的话,叶知秋回头看了一眼,孟晓童和沅儿正睡着,穆婆婆则心疼她疲累,递过水壶和一块饼,让叶知秋先吃几口垫垫肚子。叶知秋听老车夫讲述葛爷的一些事迹,就着水将那块夹着风中黄沙的饼子咽了下去。
葛爷以前是做生意的,十多年前襄曲榷场还没因战争罢闭前,葛爷在襄曲的丝绸和茶叶生意做得极大,他为人豪爽慷慨又不乏手腕,结交了许多道上朋友,不少人也自此跟随他。榷场罢闭后,他跟其他转为暗地里贩私的生意人不同,带着兄弟回到老家深良镇,用自己大半辈子挣来的钱回馈乡里,让这个原本一点也不起眼的小镇,渐渐成了靖州一个颇为特殊之地。
白府车队迎着西斜的太阳,在日落前到达深良镇。
入镇的道上,经过好几个哨口,站哨的见有许多士兵还有佩刀的护卫,问明是白府车队,白大爷又亲示了白府徽印,才得放行。
一进入深良镇,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深良镇内不带一点萧索荒凉,没有被毁烧的屋舍,夏花繁树依旧,到处可见神情轻松走街窜巷的百姓,虽不是繁华小镇,人口也不多,但在暴$乱四起的靖州境内,却透出一股难能可贵的平和之气。
“这一路过来,好像没见到什么流民。”徐氏向来细心,马车行进到镇子中心地带,她问道。
“流民?别说流民,这里连乞丐也没有。”老车夫压低了声说道,“深良镇里不许人白吃白喝,更不能要饭,除了些残废和老得动不了的镇民还可求葛爷庇护,外来人,门都没有。你们别瞧镇上这些百姓看着没什么,手底下都是有功夫的,找不到活干赖着不走可没好果子吃。驻军平日都不太敢碰这里,若不是白大爷跟葛爷有些交情,这些军爷恐怕别想进深良镇。”
白府早有准备,既进了镇,车队分为几拨,入住几家不同的客栈,刚安顿下,白大爷便让店家好酒好菜款待护行的驻军士兵,不多时,士兵们酒酣耳热,划拳劝酒喧闹不绝。
白府所找的客栈自是差不了,但没了空房,连通铺也给了护卫和士兵们。叶知秋她们寻了镇上一家小客栈入住,那家客栈只有两间屋子,店家老夫妇自己就住在楼下,地方虽小还算干净。徐氏带着沅儿几个进店安顿,叶知秋看天色已晚,忙向店家打听梧桐巷所在。
“咱们这儿离梧桐巷可近了,你出了门往左拐,直走,看到一家小酒坊,再左拐,往前走,走到几棵很高的梧桐树前,那儿就是梧桐巷巷口了。你去那儿做什么?”
“您可认识‘茶老’?”
“茶老?茶老我认识,他以前是跟着葛爷做茶叶生意的,不过他现在很少出来,好久没见着他了,你找他做什么?”
叶知秋没有多说,店家也没追问,告诉叶知秋,茶老住在梧桐巷深处,门前栽着一树桂花,若是找不到,找个人问问就清楚了。
叶知秋谢过店家,依言寻往梧桐巷。
梧桐巷的巷子极窄,夕阳的桔影漫入,老旧的屋舍轮廓柔和起来。叶知秋走到巷子深处,突然闻到一股桂花香气,见有树桂花竟在这夏时早早开了,但也仅有几个花骨朵。叶知秋深深地吸了口气,眉眼微柔。
她走到桂花树下的人家,那人家院门敞着,院子里无人,叶知秋还是敲了敲院门,问道:“有人在吗?”
“进来。”屋子里传来一道苍老但有力的声音。
叶知秋进了院门,到了屋前,见屋中有个老人,拿着一杆老烟杆正在抽烟,人极瘦,却很精神,双目烔烔。
老人见到叶知秋,不等她开口便道:“姑娘有事?”
“请问,老人家可是茶老?”
老人吐出口烟,说道:“有事直说。”
“宛容让我过来找您,请您老人家帮忙,送我和家人去襄曲。”
老人一听,面容微僵,将烟杆拿下,缓缓站了起来。“宛容让你过来的?”
“是。”
“你与她是何关系?”
叶知秋并不隐瞒:“我与张夫人无亲无故。家里人生病,去张家医馆看诊,才结识了张夫人。”
“可有信物?”
茶老盯着叶知秋的眉眼,她还是习惯性的有丝木讷,双眸却透且清。
叶知秋想起那枚白玉佩,但摇了摇头。张夫人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拿出来。“张夫人只交代了这句话,还说,她甚是想念您老人家的‘蕙茝茶’。”
茶老闻言静默了好一会儿,重新拿起烟杆抽了几口,才问道:“这一路可不太平,你和你家人是怎么到深良镇的?”
叶知秋将跟着白家车队离开靖安的事说了一遍。
茶老微眯了淡色的眼,说道:“我安排一下,明天便送你们过去。别再跟着白家的车队,他们这一路树大招风,这一天一夜里不出事,往后可说不准。”
他说完,又道:“白家赶在夜里离开靖安,恐怕靖安要出大事了。张笃之没想想办法,把宛容送出来?”
叶知秋不清楚这点,只是直觉张大夫有些不寻常,闻言摇了摇头。
“罢了。宛容这丫头死心眼,张笃之想必也是拿她没有办法。”茶老叹了口气,问明了叶知秋她们的住处,说道:“你回去吧。明日卯时正,你们准备好出发,我会过去找你们。”
叶知秋虽有些困惑茶老要如何送她们去襄曲,但既得到应允,也是松了口气,向茶老道谢,茶老摆了摆手,说道:“我是看在宛容的面子上,你要是能再见到她,谢她便行。”
叶知秋还是朝他躬身一拜,才离开茶老住处,回到小客栈。
徐氏听说此事如此顺利,也是喜笑颜开道:“这茶老与葛爷是故旧,说不定能请葛爷帮忙送我们一程。”
为了明日养足精神,大伙吃完早早歇息去了。客栈里两间客房,一屋大一屋小,叶知秋和穆婆婆睡在小屋里,孟家三人则在大屋,老车夫睡在了车上。
夜半时分,叶知秋正睡着,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她立刻惊醒,见屋中的四方桌旁猫着个小小身影,窗外浅淡的月光洒了进来,映着孟晓童一双圆亮的眸子。穆婆婆睡得沉,并未醒过来,叶知秋起身,上前拉起孟晓童,带她走到窗边对着外头的月亮,揉了揉她撞上桌角的额头,轻声问道:“怎么过来了?”
“我睡不着。”孟晓童嘟起嘴。
她白天在马车上睡了许久,夜里精神很好,躺在床上大半夜,实在无聊,便偷偷地溜出屋来,也不敢到处乱跑,来看看叶知秋睡了没,没睡的话想让她给自己讲故事。
叶知秋坐在窗边,把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想哄孟晓童睡觉。她这人无趣,不会说动听话,更不会讲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但孟晓童就是喜欢她,真心实意的。
让叶知秋这样拍着,孟晓童还真是生了一丝睡意。
今夜风不大,徐徐而清凉,浩瀚星河淌过深良镇上空,星点如织如水。叶知秋此时方瞧见,望着迢迢银汉,眉眼微迷。
突然,孟晓童扯了她一下,叶知秋低下头,见孟晓童皱着眉,示意她不要出声,指了指街道远处。叶知秋朝那里看去,见有个人影窝在客栈对街的一个小角落,街上稀薄的风灯映着他模糊的身影,目光似望着她们这边。孟晓童自被流民吓过,便对这些暗自窥视的目光分外敏感。
叶知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也不关窗,朝屋里缩去,紧贴着墙,目光望着窗外。
那人在窗边见不着她们,便探了身子出来,叶知秋见他果真是在窥视她们,心里大惊,怕是惹上了什么人,再一定睛,那人已消失不见。
孟晓童见叶知秋神色不寻常,也是惊恐。
一大一小这一夜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卯时正,茶老出现在小客栈里,叶知秋她们一行五人加上老车夫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茶老不是只身前来,与他一道的,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儿汉子。那汉子粗眉大眼,留着络腮胡,眼神锐利,行走间步伐沉稳。客栈老夫妇见到他俩都是吃惊,又带着敬重。
茶老看叶知秋几个,都是老弱妇孺,且眉目清正,与那汉子点了下头,说道:“叶姑娘,这位是李宋元李爷,这一路,就由他护送你们过去。”
店家在一旁道:“李爷可是葛爷手下的武师,武功很了不得!”
一行人走出客栈外,外头还候着李宋元的两个年轻手下,一个叫陈白,一个叫付晟,两人腰间都佩着刀,陈白勇武高壮,眉目凛凛,付晟看着瘦小了些,却很是机灵的模样。李宋元见叶知秋她们的马车破败,拉车的老马瘦弱,老车夫也是不堪一击的模样,摇了摇头,说道:“这马太老了,要是死在半道上可麻烦。这位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到襄曲的路上既有我等相护,你就且先回家去吧。付晟,另外找辆马车去。”
李宋元用的不是商量的口气。付晟一听,立刻便要动身。
老车夫急了,但依李宋元所言,这一路确实用不上他,他刚想开口相求,叶知秋说道:“老人家也是想到襄曲寻亲,才冒险带我和家人出城,不能这时抛下他。”
徐氏听叶知秋话说得硬,怕得罪了李爷,忙拉了她一把。
李宋元瞧在眼里,对付晟道:“那便按叶姑娘所说的,让老人家赶车跟在咱们后头,你也另外去寻辆马车。”
老车夫忙谢过李宋元,又谢过叶知秋。
茶老在旁默不作声拿烟杆抽着,不时吐出几团云雾来,付晟去寻车得有一会儿,他对叶知秋招了招手,两人走到街边。
“以后若能再见到宛容,有句话,望你捎给她。”茶老说道。
叶知秋忙点了点头。
“告诉宛容,葛爷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她,只是碍于颜面,没有去找,气早消了。父女情不可断,等这靖州太平了,带着张笃之去拜会他,他会高兴的。”
叶知秋并不晓得张夫人原姓葛,更没想到她与葛爷竟是父女,闻言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郑重地应下了。
茶老没提葛爷与宛容为何事生了嫌隙,叶知秋也不问,茶老末了道:“你这闺女,心思不浅,心眼却不多,也是难得。莫将自己看得太低了。”
叶知秋微怔,没来得及向茶老拜谢,茶老已拿着烟杆走远。叶知秋待要追上,见他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叶知秋目送茶老离开,原地朝他深深一拜。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莫要低看自己。
叶知秋心里不无震动。
没过多久,付晟已备好马车。孟晓童见拉车的马儿神气,车内又是宽大舒适,喜欢得忙让叶知秋抱她上车。沅儿也一改郁郁,有了精神。穆婆婆笑呵呵地,看上去却疲累,想着这一路奔波,叶知秋不由担心她的身体,小心地将她扶上马车。而徐氏虽有喜色,心里却担忧着区区三人,要如何保她们一路平安,问出来,却又怕失礼,一时憋着。
出发的时候,天色尚早,白府车队还未起行。叶知秋在行进的马车中,撩开车帘望向桂儿所在的客栈方向,心里想着,不知道此生可还能相见?
一行九人,两辆马车,李宋元和陈白各骑着一匹快马,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付晟则当起叶知秋她们的车夫,从叶知秋等人入镇的相反方向,通过深良镇的几个哨口出了镇。
出镇之后,走的不是官道,道路荒僻崎岖。一开始,还能见到破败的村落和触目惊心的死尸,也偶有流民成群结队地朝着深良镇的方向去,想是要碰碰运气。付晟说,这附近还有深良镇的几个暗哨,不必太担心有乱贼,即便有,他们也有法子躲开。
再往前行,渐渐地,连流民、村落也未得见,越发荒凉。
叶知秋不识路,见李宋元等人对此路甚为熟悉,也没多问。徐氏心里却生了忧虑,毕竟这三人都是陌生男子,又带她们来这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可别是另有图谋。
“李爷,这道上怎么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徐氏问道。
回话的是付晟。“通往襄曲的官道被驻军封了,走不了。前边有条路通往襄曲,少有人知,咱们从那里走。”
徐氏闻言,只得缩回脑袋,抱着不住探头望向窗外的孟晓童,心里乞求一路平安,早日见到儿子们。
老车夫驾车在旁跟着。他的老马似乎因被人嫌弃,一早上卯足了劲儿拉车,与叶知秋她们的马并驾齐驱。老车夫不住地张望着,心里有些困惑。这条道他从未走过,却隐隐有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出镇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望见道路前边一处深广密林,突然恍悟过来,不由惊道:“那是迷仙林!迷仙林——!有进无出!万万不可走那里!”
“迷仙林?”徐氏忙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迷仙林,顾名思义,是神仙进了也要迷失其中之地。
老车夫走南闯北多年,对这处地方是如雷贯耳,但从未来过,一直避开这条道,只听人提起,正是在离深良镇不远的地方,说是座鬼林,有进无出,林中堆积的死人过多,阴气森重,多少年没有人敢往里闯,树木越长越茂盛。通往迷仙林的道上也频生怪事,渐渐人烟稀少。
听完老车夫解释,徐氏慌张起来,连声问道:“咱们是要进那迷仙林里去吗?”
“出迷仙林不久就到襄曲,如果不走这条道,就算有百八十人护送,你们也不一定能平安到达襄曲。”
李爷三人犹是一派镇定,领着无措的徐氏等人,坚定地朝着迷仙林的方向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