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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


  •   迷仙林极大,枝干像拔地而起的庞大妖物相互盘桓交错,将蔚蓝天割裂成细碎的光斑落地。风徐徐涌动着,枝叶摇曳声片刻不息,却鲜有鸟鸣。有好几处尤为茂盛的地方,光线稀薄,森森白骨横陈。

      李宋元策马在前,领着众人在这座庞大密林忽左忽右绕行,神情始终冷峻沉稳。一路上,徐氏等人都是胆颤心惊,虽说李宋元他们敢来,总不会是送死,肯定是有把握的,这道理谁都明白,但总有一缕阴霾笼在心口,或重或轻,连年幼好动的孟晓童也颇有所觉地安静许多。

      入林前,付晟给每人发了一小瓶药,说是可以抵御林中一些毒瘴,让众人随身带着。果然,林中光线稀薄枝叶繁密处紫雾腾升。所幸日头正烈,瘴气不浓,众人服了药,未觉不适,但那些毒瘴深重之地,还是尽可能避开了。林中许多地方车马难行,潮湿阴暗,不乏毒虫异兽,又有不少覆盖水苔的沼泽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命,若没有李宋元这般的对地况极为熟悉的人带着,叶知秋几个不知死过几回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不曾稍歇,直到日暮降临,才寻了个有小溪流蜿蜒流淌之处停下。

      “今天日头好,赶路赶得紧,眼下不能再往前走了,大伙就地歇息一宿,明天天明再赶路。”

      “提醒大伙,夜里不论出任何事,都尽可能待在这溪边,谁要是不惜命乱跑,在下可不会冒死相救。”

      李宋元话说得绝情,却是实在话。

      付晟附和道:“听李爷的没错,千万不能乱跑!在这林子里,踏错一步都是要命的!”

      他俩和陈白拴好马,便在附近走动起来,捡拾干枝,准备夜里生火之用,老车夫想要帮忙,付晟摆了摆手,说老人家赶了一天车,歇着就行。徐氏几个也下了马车,稍微活动手脚,透透气。

      此处溪水并非自高处淌下,不知从何而至,目之所尽皆是茂盛林木,因较少枝叶盘桓于顶,瞧得见大片天,没有那么强烈的紧迫于心的阴森之感。

      遥远天际漫开血霞,太阳很快西沉,霞光像火延烧了大半个天,然后随着沉没的夕阳,一点点熄灭。

      缺月初升时,星点还黯淡,他们已生起了火,一群人围着这火堆就地坐下。付晟不知往火中倾倒了些什么粉末,火焰瞬间张狂又萎下,逸散出类似檀香的气味,说是能驱走毒虫恶兽。大伙也不拘什么,就水随意吃些干粮。

      “李爷,咱们这一路,要走多久?”徐氏问道。

      “若不出意外,后天午后便能离开迷仙林。出了迷仙林,也就离了靖州,到了襄曲附近。襄曲虽不太平,守关士兵也逃得差不多了,到底临着北陵,北陵随时可能挥军南下,乱贼们也不敢在那里形成势力,三三两两的小贼,咱还应付得过去。”李宋元说道。

      “在靖安的时候,听说北陵近来城关较松,连例行查私也没了,即便没有文牒,给守城兵一些好处,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可是真的?”徐氏问道。

      “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行,也确实不是白放。”付晟接了话匣,“襄曲临着的,是北陵的布河城,布河的驻军统领叫杨焕,算得上是连家的一条狗。襄曲榷场罢闭多年,城关森严,贩私的大都自靖州进北陵霆州,布河萧条得很,根本捞不到什么油水,好不容易逮着这些逃难的,当然要好好发笔横财!”

      徐氏一听,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情况果然与她打听的一致。南尉和北陵两国间平日里通行颇为便利,出入关只需出示由州府印示的、注有籍贯地及良民身份的文牒即可。但如今靖州大乱,州府自然不会随意发放通关文牒,并且早前所发的文牒也通通昭示作废。徐氏这样的小老百姓想堂堂正正地离开南尉进入北陵,几乎不可能。如今襄曲城关名存实亡,叶知秋手上又有桂儿给的首饰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入境北陵时定能派上用场。

      “你们打算到北陵何处?”陈白问道。

      “到都城定江去,我三个儿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那里。”

      “到了襄曲,若是寻车不便……”老车夫一脸关切,他是要到襄曲寻亲的,不能陪叶知秋她们一路去往北陵。

      “无妨。到时,我便与陈白共骑,这辆马车便送给你们。”付晟笑道。

      “你倒是懂得慷他人之慨。”李宋元虽是这么说,眼里却没有不赞同之意。

      徐氏站起,朝三人深深一拜,感激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大人们好不容易谈论完严肃的正事,孟晓童吃着饼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突然问道:“秋姐姐,夜里会不会有妖怪?”

      “瞎说什么呢!”徐氏瞪了她一眼,拍了下她的脑袋。

      孟晓童嘟起嘴,摸着挨揍的头不满道:“那为什么那么多人走不出去呢?肯定是被妖怪抓起来了!”

      孟晓童话音刚落,见徐氏手又扬起,忙跳起来躲到叶知秋身后。

      徐氏想把她揪出来,孟晓童可机敏,愣是没让她娘碰到一下,徐氏跺了脚,骂道:“一会儿上了车看我怎么收拾你!”

      “孟大娘,童言无忌,随她去吧。”付晟总是笑咪咪的,脸上两个酒窝,显得有丝孩子气。

      孟晓童见有人撑腰,也是来劲了,对徐氏做了个鬼脸。徐氏正要发作,一旁的沅儿忽扯住她的衣角,惊叫了一声!

      众人神色一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溪水另一端仍是茂盛密林,枝叶延展着暗影,夜里像只庞大兽物栖伏在地。

      “怎么了?你瞧见什么了?”徐氏惴惴问道。

      沅儿惨白着一张脸,看了看徐氏,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道:“可能是眼花看错了吧。”

      孟晓童经沅儿这一叫,真的害怕起来了,紧揪着叶知秋的衣裳。

      叶知秋却是盯着穆婆婆。

      就在沅儿发声尖叫前,穆婆婆忽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目光望向林中远处,眼神有些奇异,也像见着了什么一般。与沅儿的惊恐不同,她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仿佛欣慰的喜色,而那眼神让叶知秋莫名生出一股骇然,几乎要伸手遮住穆婆婆的双眼!

      李宋元站起身来,走到溪水边上,一目望尽,并无什么不妥。他随即想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尔后目色一沉,说道:“这林中确实有些如妖似鬼之物,不过一月未至,竟又生出些‘小妖’了。”

      徐氏等人闻言一惊,愣愣看向他,付晟和陈白也是脸色微凝。付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搁着些晒干了的草药似的叶子,让众人咀嚼后吞下。那叶子方入口不觉如何,一咬开极辛辣刺鼻,有股恶臭,孟晓童大叫着立马就要吐出来,被徐氏揪着耳朵硬是咬了一会儿再吞下去,吃完满嘴发涩。

      徐氏吃了那叶子后,也是极不舒服,不忘问道:“李爷,你方才话里的意思是……?”

      李宋元无意解惑,只道:“总之,吃了这药便大抵无事。这林中古怪的事不少,甭管见着什么,都先平心静气,冷静些,不要乱跑就是。”

      徐氏等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众人安静地吃完干粮,徐氏扶着仍惴惴不安的沅儿上了车,叶知秋也要扶穆婆婆去休息,穆婆婆却摇了摇头,说道:“阿婆还想再待一会儿。”

      叶知秋遂抱着孟晓童,继续陪着她。

      穆婆婆脸上有丝困惑,又像在等着什么,目光总瞟向溪水对面的树林,只不过,不再有那分令她骇然的莫名欣慰喜色。过了大半个时辰,在叶知秋再三劝说下,穆婆婆才终于放弃般叹了口气,随叶知秋上了马车。

      一夜无事。那草药似有安神之效,众人睡得格外踏实。

      翌日,太阳初升,枝叶还坠着晨露,大伙便早早起身,开始赶路。动身前,付晟又让大伙吃下了那难吃的药,徐氏哄了孟晓童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连打带骂地才让她吃下去。穆婆婆也盯着那叶子许久,一直发愣,叶知秋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嘟哝着这药难吃,过了会儿才搁进嘴里,表情纠结地咬了半天,一时倒像个孩子。

      车窗上纱帘捲起,窗外仍是幽深庞大的林枝树影,绵延不绝。日头正烈,林中光点却细碎寥寥,与世隔绝般凉爽阴森。大伙瞧着这景色,已没有昨日那般忧虑深重,便都觉无趣,穆婆婆倒是精神不错,总盯着窗外,看不厌似的。

      过了午时不久,一行人进入迷仙林深处较不崎岖陡峭之地,车马行进顺利许多。与此同时,眼前开阔不少,林木疏密得宜,盛夏的热气伴着畅通无阻的阳光弥漫开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极好闻的清甜的气味。

      叶知秋抽了抽鼻子,左右张望,过了会儿终于始在这座树林中瞧见了大片的花,遍布在树下绿草间,色彩缤纷,一丛丛一簇簇的,花瓣小巧,叶垂而舒,随风摇曳生姿。

      大伙都觉得眼前一亮,孟晓童撒娇说想下去摘些花,徐氏很直接地拒绝了,她只好睁着一双大眼,不高兴地嘟着嘴。叶知秋也是嘴角微弯,很是喜欢,不经意瞥见李宋元和陈白盯着那些野花,眸中不带半丝温情,冷到极致,叶知秋嘴角的笑也随之敛起。

      之后,每隔一个时辰,付晟便给大伙吃次药,慎重起见,他盯着每个人吃进嘴里吞了下去才继续驾车。

      一路行来,那些野花简直像从地下狂涌而出般,在这座本该阴森可怖的密林深处,点缀出夏日应有的绚烂生气。花香浓郁,却不是令人反感的俗香,呼吸间,胸肺如涤。

      日暮降临前,车马总算走出那片野花密生之地。叶知秋见陈白等人神色轻松了些,暗自紧绷的情绪这才缓下。

      李宋元仍是寻了个临溪处休息。此处望不见花影,也几乎闻不到花香,周遭又是阴森拥挤的林木。大伙拾柴生火,点起驱虫兽的香,围着火堆坐下,喝水吃完干粮,又吞咬了付晟给的药,便准备早早歇息。

      天色很快全然暗了下来。叶知秋觉得这夜格外安静,既听不到林中兽物隐约嘶吼,也没有盛夏该有的蝉鸣蛙叫,连蛇虫鼠蚁也灭绝了般,好似除了他们,这附近再无活物。溪水倒是潺潺,风刮动枝叶的沙响不绝,此外,便只有柴火燃烧不时传来的噼啪声。

      与昨夜一般,徐氏几个上车歇息,老车夫也睡在自己的马车上,李宋元、陈白、付晟三人就地铺了枯叶,在火堆旁躺下,夜里三人轮流值守。

      叶知秋挨着穆婆婆躺在马车最外侧。夜里,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抱穆婆婆,却摸了个空,许多景象倏忽窜进梦境之中,一时好似冰寒覆体,瞬间又是火炙之痛,她在梦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睁开眼。

      马车里昏暗,只外头火堆透进朦胧焰光,车中没有穆婆婆佝偻衰老的身影。叶知秋悚然一惊,坐起身,掀开帘布往外看去,见付晟安坐在火堆旁正值夜,李宋元和陈白也安稳睡着。叶知秋见他神色如常,心中略安,随即见到穆婆婆坐在不远处溪边一颗大石上,侧对着她,盯着溪水对面的树林子瞧。

      叶知秋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慢步走到穆婆婆身旁,穆婆婆似未有所觉,消瘦而满是褶皱的脸微仰着,因年老而色淡的瞳仁里映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溪水,还有无尽幽深漫着毒瘴的密林。皎皎月光只轻轻点出她瘦小的轮廓,穆婆婆看起来像要溶在那块大石上,生气黯淡,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阿婆。”叶知秋轻唤着,伸手覆上穆婆婆冰凉的手背。

      穆婆婆好似受惊般浑身颤了一下,这才转过头看向叶知秋,眼中迷蒙像覆了层纱。

      “你是哪家的闺女,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穆婆婆神色和蔼地拍了拍她的手,关心道:“快回家去吧,你爹娘该着急了。”

      叶知秋僵住,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道:“阿婆,我是知秋,秋、丫、头。”

      穆婆婆毫无反应,自说自话起来:“是不是在等你家里人?阿婆也是。天儿这么晚了,我家祥儿还没回来。”

      祥儿?

      叶知秋心下一沉,揽住穆婆婆的胳臂,想将她扶起,说道:“阿婆,咱回车里等着吧,坐在这儿会受凉的。”

      穆婆婆摇了摇头,坚决道:“祥儿还没回来,阿婆要等他。他从没这么晚回来过。”

      她说完,执拗地坐在石上,望着溪水对面的树林,神情愈发恍惚。

      叶知秋深吸了口气,搁在穆婆婆臂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回头看了付晟一眼,付晟并没有看过来,叶知秋怕吵醒其他人,没有声张,回眼突见穆婆婆微微睁大眸,目中充盈着悲恸,又刹那被掏空般,一片空白。

      “不。他不会回来了。”穆婆婆声音颤抖着,“他想出去闯,我不让他去,他悄悄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说着,脸上无尽劳苦风霜都淡去,眼里映着的半轮月亮凝出了银亮的泪珠,爬过消瘦而满是褶皱的双颊,簌簌而落。

      叶知秋看着穆婆婆,一瞬间只觉心头像有什么鼓胀着要炸开,又像被针绵密地扎着,尖锐地疼,久久透不过气来。

      她不发一语地抱住穆婆婆,穆婆婆任她抱着,好一会儿神情木然,只是眼泪无声垂落,直到叶知秋擦了擦她的眼泪,将她扶起,往马车的方向走,穆婆婆才想起什么,驻足低喃道:“不行,外头有土匪……我得去找他……他要是遇上了,要是遇上了……”

      穆婆婆说着,激动起来,甩开叶知秋的手,转过身就要踩进溪水里,叶知秋忙拉住她,没想到穆婆婆力气奇大,一下子将叶知秋推开,快步踏入及膝的溪水中。叶知秋脚一崴,整个人跌入水里,刚将眼前的水一抹,就见穆婆婆跨溪欲往对面的树林子里去,她心乱如麻,边起身边大喊道:“快来人啊!”

      穆婆婆不管不顾地迈着步子,叶知秋从后追上她,将人抱住,穆婆婆想将她甩脱不成,竟拖着叶知秋一块儿往前走。

      “付公子!你快过来!”

      叶知秋着急大喊着,回应她的却只有风刮枝叶的沙响和溪水潺潺。

      “快来人啊!”

      叶知秋回过头去,见付晟仍坐在原地,像听不见她叫喊一般,双眼盯着火堆上的焰苗,李宋元和陈白安睡在旁,两辆马车内的其余人也没有被惊醒。

      叶知秋和穆婆婆像被隔绝在一处惶惑不安的所在,远远对着另一边安谧祥和的梦乡。

      溪中倒映的月亮和星河被荡漾波涌搅碎,银光透射进叶知秋眼前紫瘴深浓的树林,她不及回想李宋元的警告,无法堪破眼下种种不合理的情状,被穆婆婆拖着踏入林中,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年迈瘦小的老人才终于耗尽了全身之力般,突然瘫软下来,叶知秋忙将后拽之力一收,抱住冷汗涔涔的穆婆婆。

      怀抱倏然一空。

      叶知秋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地盯着自己抬起的细瘦胳臂,上头空无一物。拖着她跨过溪水带进密林中的老人,在她眼前,瞬间消失无踪,像从不存在一般。

      四面毒瘴茫茫,繁密的枝叶将月光全数遮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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