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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肆】一刀.下 ...


  •   事后,夏侯瑾轩余毒未清,虽经蛊婆调理,还需静养三四日,不宜奔波劳碌,众人商议,只等夏侯瑾轩毒伤痊愈后,再上蜀山——
      众人散去之后,厉岩开门见山,问姜承道:“在龙溟尸体旁发现牌子的时候,你表情不对,是不是对它有某种奇怪感觉?”
      姜承深知厉岩看在眼内,道:“你也……觉得熟悉?”
      厉岩直言不讳,道:“以前,有个兄弟身上有跟这个花纹相似的挂坠。”
      姜承不语,厉岩道:“据他说,那是崇拜蚩尤的部族流传下来的古物,如果你对那牌子真的有特殊感觉的话,那……你和蚩尤可能有某种关系。”
      厉岩看向姜承。
      直觉龙溟之事后,姜承似乎有所决意,道:“你现在还想折剑山庄,还想当人吗?”
      姜承眉心蹙起,脑中闪过一幕,正是日前,神秘之人来此所言。
      冷笑声中,那人不屑道:“被师门抛弃,被天下人追缉,你是甘心在此苟活一世,还是妄想真能回到人类当中?”
      他说,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你还是折剑弟子时,难道不曾斩杀‘妖魔’?难道那些被杀的‘妖魔’全都当真该死?”
      姜承哑然,竟无言以对。
      正如来人所言,他非但杀过妖魔,更甚者、千峰岭之事,是他亲口禀明欧阳英,促使门内好手上山搜捕……
      姜承方寸大乱,仓惶出口道:“我……不曾对无辜之人出手。”
      不错,他所斩杀妖魔,的确祸害苍生、为霸一方,可——
      来人讥嘲道:“原来是要独善其身?”
      姜承呼吸一滞,如坠冰窟、浑身寒栗,来人却不放过他,道:“身为高贵的魔族蚩尤血脉,不思领导,保护同族,却自甘低贱沦为人类的爪牙,当真可怜可悲。”
      来人如何得知他身世?
      尚有北地蚩尤遗冢,不乏躲避滥杀的人间半魔。
      姜承心神不定,厉岩只当他不答,是还存动摇,摇头道:“罢了,以后要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将来别后悔就好。”
      殊不知意外接踵而至。
      次日清晨,厉岩被一声异响惊醒。
      原是盘晓来信,言道折剑寻亲,目下身陷险境,脱困不得。
      厉岩心中蹊跷,盘晓虽为弃儿,却不曾动念寻找,何来消息,直指折剑?
      哼,好一个折剑山庄!
      厉岩冷笑一声,目中寒芒烁闪,只道面容肃杀,显见动了真怒。
      半魔传信,与凡人不同,十分迅捷,且为防追蹑,大多独辟蹊径,不为外人所知,否则千峰岭,如何躲过数次清剿——
      只是厉岩身处苗疆,与中原相去万里,自信笺发出,想必已有时日,亦不知盘晓究竟如何。
      厉岩神情凛然,百丈之上、一跃而下,仍可落地无声,正遇夏侯瑾轩步出屋外——
      眼见厉岩从天而降,夏侯瑾轩惊而道:“厉兄?!”
      厉岩点头道:“来得正好,送我去折剑山庄。”
      夏侯瑾轩讶然道:“厉兄,发生何事?”
      厉岩不耐道:“废话少说,你们有那个飞行石,快带我去。”
      结萝四处寻他,闻听厉岩之言,油然道:“你要去哪?带上我啊。”
      厉岩不欲多言,只道:“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插手。”
      转而对夏侯瑾轩道:“你也一样,带我到折剑山庄即可。”
      结萝听罢,却是嗔道:“我就是要去,你咬我啊?”
      厉岩厉声道:“不要胡闹!”
      此时听到动静,暮菖兰与瑕走出,道:“厉岩兄弟,既然结萝姑娘坚持要去,你就别挣扎了。”
      事不宜迟,眼见甩不脱,厉岩只得道:“好了,快走吧,其他路上再说。”
      众人赶到村口,夏侯瑾轩忽而奇道:“姜兄……?”
      远远只见一袭紫衫,很快隐没尽头。
      此时天色尚早,姜承孤身一人、行色匆匆,往前正是幻木小径,却不知是何故?
      若在以往,厉岩定然追上去,眼下却是权衡再三,姜承至不济还可自保,但盘晓、他的兄弟——
      与姜承一般,寄望于父母手足的兄弟,就要被那些人类伤害了!
      厉岩心头一紧,摇头道:“走!姜承不会有事。”

      **

      一个时辰之前。
      姜承心绪不宁,只道令牌、蚩尤、半魔,充斥脑中一团纷乱,直至天光微亮,才知枯坐一宿,左右无事,又难以静下心来,姜承遂踏出屋外,舒展筋骨——
      岂知一套拳法还未打完,但觉一丝诡异气息,俄而渗透毛发,沁入心脾。
      姜承心头警铃大作,斥道:“何人在此!”
      莫非是那神秘人——
      不,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每每现身必有目的,断不会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姜承屏息凝神,四下毫无动静,惟有闭目倾听,风声、草响,继而一丝气息,若有似无,极力挣扎,轻呼道:“救……救救……”
      是女孩的声音。
      姜承眉心微蹙,直觉陷阱。
      此际四下清寂,别无异样,惟有寒意丝丝入扣、缕缕不绝,并着女童呼喊,幽幽传入耳中,叫人无法视而不见。
      姜承心中不定,若然幻境中,人人昏睡而不自知,厉岩绝无道理——
      他身经百战,又是半魔之身,寻常幻术,根本不管用,若不然……难道只针对他一人?
      姜承摇头,当真如此,倒也不惧,只怕呼喊是真,有人身陷险境,危在旦夕。
      心念电转间,姜承循声,道:“不知阁下用意为何,还请带路。”
      话音方落,刹时风止树静,只听得气息微微浮动,一丝雀跃,直指道:“快……来……”
      随之紫芒大作,乍现幻木小径内,姜承不再迟疑,举步跟上。
      然则姜承所见,却是一只小鸟妖,拼死相救一男童。
      姜承讶然,鸟妖身负重伤,灵力所余无几,周身散落绒羽,散出微微寒意——
      耳闻姜承来到,鸟妖偏转过头,目中祈求,颤颤道:“救……小宝……”
      男孩正是小宝。
      当日幻木小径内,他告诉姜承,自己名叫祝有涯,常来此地,只为见朋友。
      姜承了然,快步上前,道:“你是……小羽?”
      小羽哀告道:“我叫……羽裳……小宝,毒……”
      羽裳尚且年幼,虽为妖类,却化形未久,之于人言不通,支吾片晌,只道出“毒”这一词,以她修为,撑到此时,实属不易,再要治疗毒伤,已是万万不能。
      姜承指尖一跳,小宝脉息微弱,几乎触不到,显见毒入肺腑、十分危殆,当即道:“取水来!”
      羽裳心中哀凄,以为无望,姜承之言,不啻绝处逢生,立时双目涌出泪花,跌跌撞撞、掬水而来,姜承未敢耽误,怀中摸出一物,道:“我此刻护住他心脉,不可擅离,你且将此药与他服下。”
      言罢扶起小宝,羽裳取出一粒丸药,兑水让小宝服下,后者不知吞咽,姜承见状,内息微吐,小宝微微一颤,重返一线生机,喘息之间将解du药吞下,羽裳轻呼一声,笑道:“小宝……没,事……”
      姜承眉心微蹙,未敢松懈,羽裳不知内情,只道毒伤无碍,方可吞咽,殊不知是他内力压制,解药有无效用,眼下才是关键。
      话虽如此,姜承仍是八分笃信,毕竟此药乃是结萝所赠。
      来此第二日,结萝寻到他,笑而道:“喂,这个给你。”
      姜承当时不解,奇道:“结萝姑娘这是?”
      却听结萝摆手道:“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你和厉岩大哥住在这儿,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不愿意。我呀,放了好些可爱的宝贝守着,要是不小心伤了,用这个就没事啦!”
      姜承内心动容,就要答谢,结萝咯咯笑道:“你啊,有事找我就是了。”
      想不到一语成谶,真用来救命之用。
      一炷香后,药效渐起,姜承神情微松,颔首道:“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虚弱,需静养一段时日。”
      言罢看向小鸟妖,目露关切,道:“你有伤在身,为救小宝,又耗损过剧,还能化形,已属不易……幻木小径内危机四伏,且寻一处僻静之所,好好养伤吧。”
      虽则姜承有心相助,但鸟妖属风,与他火灵不符,勉强施为,不过适得其反,徒然害处。
      羽裳目中感激,点头道:“小羽知……大哥哥,小宝……家——”
      话犹未已,姜承神情丕变,扬手一道火屏,但见银芒来袭,过处寸草不生,一派腐蚀之象。
      姜承喝道:“来者何人!?”
      转而一把护着小宝,又将羽裳拦在身后,听小鸟妖轻声道:“大哥哥,小宝……娘……”
      姜承闻言一怔,起初不解其意,但见羽裳看向小宝,思忖道:“是小宝的娘?”
      话虽如此,姜承却未敢松懈,原因无他,适才一击,分明暗藏剧毒,务必致其死地,母子连心,岂会如此狠戾?!
      那妇人听得帮手,竟不疑不惧,现身道:“是妖孽的帮手吗,还我孩儿来!”
      姜承双眉紧锁,眼见妇人来势汹汹,不得已拳剑出鞘,道:“阁下既是小宝娘亲,稚子何辜,竟下此毒手?”
      妇人听罢,满面怒容,憎恶道:“妖孽,你屡屡诓骗吾儿,竟还设计他为你挡毒,小小年纪,却已心如蛇蝎,留之不得,哼!你以为寻来帮手,我就怕你?”
      话音方落,立时念念有词,姜承心道不好,就见羽裳神情苦痛,悲呼道:“啊——!!”
      羽裳抱头呼喊,不多时七窍流血,性命垂危,姜承心中大震,低头看去,果见小宝面色涨红,呼吸艰难,脑中俄而闪过一幕,少时听闻,苗人不但擅蛊,更有摄魂之术,耸人听闻——
      不及细想,双掌抵在二人背心,姜承力持镇定,举凡摄魂之术,常以灵力迷惑心智,中者苦痛不堪,皆因幻象不穷,诱发心中悔憾亦或惧怕,羽裳妖龄尚幼,小宝不过稚童,如何承受得住!?
      姜承大恸,怒斥道:“住手!你施以如此邪术,可曾想过小宝生死!!”
      却听妇人哈哈笑道:“休想骗我住手!小宝身上有我亲手埋下符咒,怎会轻易——”
      姜承逼视她两眼,目中凛然,叫人不寒而栗,一字字,道:“小宝是命,羽裳便该死么,若是没有她,你孩儿一早夭亡!你好好看看,他究竟有事没事了!”
      羽裳得他助益,挣扎起道:“没……没有符……小宝来这里……没有了……”
      符咒确如妇人所言,深具辟邪之力,然则幻木小径中,毒虫毒瘴比比皆是,寻常小妖自然不敌,但有道行者,谁又惧怕——
      小宝自幼无父,深知母亲悲苦,小小年纪,已然懂事明理,仗着护符加身,来小径采撷灵草,博取母亲一笑,却不慎闯入老妖腹地,险些为其所杀,幸而羽裳相助,这才侥幸逃脱。
      可惜遗失护符,惟恐娘亲追问,故而一再隐瞒,若非如此,妇人所制蛊毒,又岂能伤得了他……
      妇人早年丧夫,膝下惟有一子,自然怜爱有加,小宝孝顺懂事、最是听话,然则一日起,常常几个时辰不知所踪,小宝自是来寻羽裳玩耍,只道二人年纪相仿,十分投缘,渐渐成惟一玩伴,每天约定时辰,在幻木小径岔道树旁相见,已有数月。
      殊不知稚子行径,已叫为娘担心,不得已种下暗蛊,一路跟在小宝身后,岂知当她赶到,竟见一女童化身鸟妖,将要暗袭小宝,妇人当机立断、扬手毒粉抛出,呼道:“小宝别怕,娘亲保护你!”
      小宝眼见危急,顾不上呼喊,忙护在羽裳身前——
      娘亲断不会害他,只要解释清楚,羽裳是他朋友,最重要、最好的朋友……!
      羽裳泣道:“小宝说,娘……会给解药……但娘以为……他有符……不会出事……”
      妇人心神不定,目中惊骇,状若疯魔一般,抢上前去,道:“小宝——!!”
      也不知何来奇力,反将姜承一把推开,恨道:“妖孽,休要伤我孩儿!”
      姜承叹息一声,心道亦是救子心切,目露恻隐道:“放心,小宝已经没事了。”
      言罢走到羽裳身边,关切道:“站得起来么?”
      羽裳面向姜承,还未展颜,已然惊呼道:“爷爷,别——!”
      啊啊啊啊啊————!!
      但听刺耳尖叫,划破长空。
      姜承大惊,来人无声无息,竟难以察觉,他将羽裳护在怀中,厉声道:“何人!?”
      想来妇人以怨报德,终于触怒古老妖灵。
      那是小径存在于世之时,就安居此地生灵。
      它等化作晨露,或置身黑夜,不起眼之花草,水流时冲刷过砥石,皆是它等——
      既是三界一物,亦是无形无物,而当它等震怒之时,大地也将为之震颤!
      但见妖灵聚集而上。
      花叶、石子、藤蔓、流水,一股股、一道道,交织成黝黑身影,张口即是雷火,喷鼻自有风响,它等嘶吼咆哮,恨不得撕碎眼前母子,姜承捂住胸口,但觉恸哭之声穿透耳鼓,直抵心扉,那怕捂住双耳,也难以阻绝——
      是恨。
      那声音怒吼道:“凡人欺我太甚!仰仗女娲庇佑,闯入吾族圣地,大行掠夺,而今就在眼前,残杀吾族,岂可罢休!!”
      姜承闷哼一声,双膝跪地,止不住目中赤红、杀意大盛,脑中嘶吼不绝,令他不由自控,身中魔息急切向外喷涌。
      羽裳哭着哀求道:“爷爷……爷爷,小宝是……朋友……不要……”
      姜承心神恍惚,但觉身如火烧,炽灼难耐,极力紧守清明,却敌不过胸中杀意,越是抵抗,越为痛苦——
      你之前学过什么,最好全部忘掉!这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你越是抗拒,越是压抑,就会让你更痛,你要做的是习惯和接纳它。
      那是厉岩告诉他,此时惟一该做的。
      习惯……接纳……
      姜承放松心神。
      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不过。
      那气息属于他,从未背弃,相反屡屡抗衡的,是他自己——
      而当真正接纳之时,竟非止一般舒畅,恰如耳目一新,如获新生。
      姜承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拂袖一振,就有烈焰腾升爆燃,将妖灵聚集气息生生洞穿、直冲霄汉,若姜承有意,恐怕弹指灰飞烟灭,亦未尝不可!
      众人胆寒,羽裳颤声道:“大哥哥……?”
      姜承神情木然,寒声道:“让他们走。”
      尔后惟有一片黑暗。

      **

      姜承醒来之时,羽裳在旁照料,见状、轻呼道:“大哥哥,醒了!”
      话音方落,就见姜承神情茫然,支撑起身,道:“我……?”
      姜承内心不解,自己何以在此,周身又为何灼痛难当……
      羽裳忧心道:“大哥哥,好些吗?”
      姜承默然,记起妖灵咆哮怒吼,之后——
      ……?
      却是无论如何,记忆不起。
      姜承眉心微蹙,着眼四下,不见小宝母子,道:“他们?”
      羽裳颔首道:“多亏……大哥哥,爷爷放过……小宝,娘……回去了……”
      当时可说惊险万分,若非姜承暴发魔气惊人,妖灵势必不罢休,眼下众皆安然,羽裳心中稍定,露出甜甜笑靥,显出女孩天真烂漫。
      姜承却不然。
      虽则诸般困惑,却隐有预感,非是他所愿见……
      姜承咬牙,道:“小羽,究竟怎么回事?”
      羽裳垂眼,一丝黯然,道:“大哥哥力量……好强,爷爷答应……放……但小羽不能……见……”
      姜承烈焰暴走,刹时震慑全场。
      虽不知是何来历,妖灵却明白与之为敌,实属不智——
      何况羽裳在场。
      若然二者相争,人类死不足惜,羽裳但有万一,却是它等不欲,故而责令羽裳,从今往后,不可再与人类往来,这才放过小宝母子。
      羽裳不知姜承心境,还在娓娓叙说。
      姜承内心却已滔天。
      恍惚记起、当时身中魔息狂走,再压抑不住,不过勉力撑起,听从厉岩之言,将魔息纳为己有,不再摒弃——
      姜承握紧双拳,看向羽裳,道:“你可会记恨人类?”
      女孩摇头,笑而道:“不恨,人妖……殊途,很小……就知道,不后悔……小宝是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姜承神情微松,尚未宽慰,却有一声音,俄而传入耳中,道:“你与我族并无不同——”
      如此之强的力量……
      力压我等!
      却包庇人类,迫害吾等——
      谁才是凶手,谁又真正欺凌弱小!!
      滚……
      滚出去!!
      声声怒斥,句句谩骂,久久不止。
      姜承心神剧震,无言以对……
      与此同时,厉岩一行,正对上盘幸为首的、一众折剑山庄弟子。

      **

      夏侯瑾轩摇头叹道:“当真命运弄人。”
      当日为赴品剑大会,众人途经千峰岭,偶遇一对老夫妇,言道寻访故人,后来折剑山庄外,夏侯瑾轩再遇老妇,才知欲寻之人,乃是早年丢弃长子。
      皆因祖上与妖魔有染,长子不幸,胎中带出妖血,随之年岁增长,显出异样,家中惶恐,不得已抛弃野外——
      后来诞下次子,亦是合家完满,但人心肉长,老妇始终惦念长子,一日邻里来访,称在不远碧溪村,曾见一小伙,酷似老爷年轻之时,且他举手拭汗之际,露出臂上一截怪异纹样,老妇有感苍天有眼,故而与老丈一同寻子去。
      当时次子盘幸就在一旁,还向夏侯瑾轩道:“那个人……算起来好歹也是我兄长,若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可以见他一面。”
      骨肉分离之苦,实乃人间悲情。
      夏侯瑾轩不忍,叹声道:“若在下今后有缘遇到,必当代为转达阁下的思兄之情。”
      岂知当真寻得。
      当日劝得姜承与厉岩作别,后者负气而走,姜承与结萝一并追去,盘晓躲在一旁,眼见众人神色各异,姜承更与人类混迹,厉岩却一反常态、并未阻拦,心中委实蹊跷,担心二者有所不妥,决意赶往千峰岭一探,殊不知正与夏侯瑾轩撞个正着。
      夏侯瑾轩眼见盘晓神情凝重,一语不发,尾随众人,心道不妙,故而出声喝止——
      盘晓时常出入碧溪村,装扮又与常人无异,夏侯瑾轩一时堪不破其身份,二人对峙片晌,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直到盘晓不慎露出臂上魔纹,夏侯瑾轩方才醍醐灌顶,道:“你是厉兄寨中的兄弟?”
      盘晓深感讶然,道:“你认识厉岩大哥?”
      这才解去彼此误会。
      双方互通名姓,夏侯瑾轩奇道:“盘晓……?你母亲可是盘李氏?”
      如此,遂将母亲与亲弟寻访一事告知盘晓。
      盘晓听罢,大为动容,颤声道:“我娘她……娘……还挂念我……”
      想来,盘晓终是耐不住思念,一路寻去折剑山庄,却不知何故置身险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瑕不解道:“那折剑山庄是武林盟主的地方吧,应该是很太平的,那个盘小哥只是去找亲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啊。”
      厉岩心急如焚,道:“他信中不曾讲明。”
      众人来至折剑山庄地界。
      厉岩眉心微蹙,扫视四周,尚是首次踏足——
      果如外界所言,银装素裹,寒冽刺骨。
      只道一头火发张扬特异,不论身处何地,皆惹来旁人侧目。
      厉岩神情不善,众人来此寻人,自然不欲麻烦,夏侯瑾轩代为一行,迎来盘晓生母,盘李氏。
      老妇一见厉岩,哀求道:“小兄弟,你就是阿晓说的厉岩?老身求你了,请你帮帮阿晓!”
      一番因果,当真冤孽。
      当日盘晓寻来,老爷虽有顾忌,但毕竟自己孩儿,心中仍是默许,殊不知盘幸归家,一见盘晓,立时大呼妖怪,竟不由分说、拔剑而起,将盘晓刺伤。
      老妇上前劝阻,急道:“幸儿,你在做什么,他可是你大哥,你不是……不是一直要见他?”
      岂知盘幸六亲不认,好似变了一个人,寒声道:“娘,你不要拦着,欧阳家死了人,大伙都在抓妖怪,要是让人发现我们跟妖怪牵连,盘家就完了!”
      言罢挥开盘李氏,怒斥道:“妖孽,我盘幸与你不死不休!”
      盘晓不会武艺,只是仰仗半魔之身,再者时常打猎,尚算轻盈,盘幸却不然,一身剑法出自欧阳世家,盘晓躲得了一时,又岂能躲过一世,眼见剑在眼前、无路可逃,却听一人呼道:“住手!”
      正是欧阳家二小姐。
      欧阳倩不忍见手足相残,何况半魔二字,令她思及姜承处境……
      盘幸毕竟门下弟子,焉敢造次,盘晓这才夺路而走,可他伤了腿,行路不快,被老妇赶上,将他藏起,盘晓大失所望,摇头道:“娘,您别管了,我已经发出信去,厉岩大哥会来找我,以后……以后您就当没生过孩儿吧。”
      不想盘幸半路杀出——
      盘晓腿上有伤,自然跑不远,四下遍寻不见,定是母亲藏起来,母子连心,岂会不知母亲惦念!
      盘李氏哀叹道:“幸儿……幸儿他是真不放过他大哥啊……我死命抱着他,总算让阿晓逃了,可是阿晓走的第二天,幸儿也不见了……他一定是去追阿晓了!”
      众人听罢始末,也自唏嘘,惟有厉岩冷静非常,嗤笑一声,不屑道:“哼,人类,很好。”
      却见老妇上前几步,道:“阿晓跟我说过,他之前在千峰岭,受过你很多照顾,他眼下无处可去,幸儿又穷追不舍,我想他是不是投奔你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带老身一同去?”
      言罢摇头道:“他们俩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不能让他们再兄弟相残啊!”
      厉岩冷笑一声,直视老妇,一字字,道:“盘晓是我兄弟,我自然会帮他,你要跟,就跟着吧,都是你的孩子,我倒要看看,到那时你究竟要哪一个!”

      **

      对上盘幸剑锋之际,厉岩大笑出声,哂道:“只得这点功夫!”
      比之姜承,当真云泥之别。
      想来,折剑山庄失了姜承,更叫人索然无趣。
      念道如此,目中更显讥嘲,厉岩手下毫不容情,可谓步步进逼,拳拳杀招,逼得盘幸左支右绌,任他百鸟朝凤、云起龙骧,全然使不出——
      厉岩一反常态,并未右手出拳,而是改以左手。
      出乎众人意料,此际拳法更显精妙。
      但见一式夜叉锁喉,直取盘幸颈上要害,后者大惊、缩身避让,然则鹞子翻身还未使出,厉岩已然再行变招,又是一手突如其来,盘幸再走不易,情急之下、惟有把剑斜身拦门,方才险险躲过。
      盘幸心中不服,忖道攻其不备,当下一剑落九雁,挽出数朵剑花,并一式猛虎跳涧,取道半空,藏身剑影之中,意图一招制敌——
      然则厉岩神情不惧。
      此招若然姜承使来,可说神形兼备、刚柔并济,轻易躲不得,盘幸又如何?!
      厉岩目中杀机大盛,但见魔影纵红光一闪,一式游空探爪,抢快三拳,破剑花、落残影,迎面直取盘幸,此际右手穿花,突显魔气狂涌,务必一击毙敌!
      一旁几人眼见师兄不敌,纷纷前来助阵,刹时刀枪剑戟、兵戈不断,厉岩冷笑一声,右臂一振,立时封印自解,魔魇式举火燎天,顷刻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来者无处躲藏,被那魔手拍向天灵。
      夏侯瑾轩神情丕变,骇然道:“厉兄不可——”
      随之快步抢上前去,急道:“厉兄,折剑山庄的弟子若是死在你手下,四大世家必然追查到底,那时就麻烦了!”
      盘晓亦是高喊道:“厉岩大哥,放过他们吧!”
      他不欲拖累千峰岭,再者与盘幸、毕竟一母同胞,盘幸可以不念手足之情,他却不能泯灭良知。
      厉岩出手就是杀招,可说势在必行,此时罢手,无疑自损,但千峰岭与姜承……!
      心念电转之间,惟有一式横云断峰,激起千层浪,刹时魔息暴涨、澎湃向天,震慑全场,众人只觉双目难睁,呼吸不济——
      厉岩面上红光一闪,此时强行变招,已然内伤,却是眉心微蹙,吞下气血,所谓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盘幸一众譬如败叶,当真风过草偃、狼狈不堪,厉岩两手一拂,魔魇式直取盘幸,后者挥剑抵挡,却被巨手一举擒下,间有弟子来抢,厉岩心随意转,就见魔息形如活物,化作漫天鬼影,扑向众人,可说几无还手之力,纷纷堕地,不省人事。
      厉岩神情不变,轻易就将盘幸捉来,仍在地上,道:“哼,人类!杀你,脏我兄弟手,不过你伤了他,我便切下你一条腿,也不算食言。”
      盘幸大骇,忽而盘李氏冲上前来,呼道:“求你!别伤我孩子!!”
      厉岩挑起盘幸手中剑,寒声道:“他是要杀盘晓的人,盘晓就不是你孩子?!我不过是要他一条腿——”
      盘晓摇头道:“厉岩大哥,放过他吧……”
      厉岩听闻此言,无疑怒其不争,当时气血翻腾,险些触及伤势,惟有深吸一气,勉强压下,沉声道:“我已饶他一命,你不要再天真。”
      盘晓此时,当真心灰意懒,摇头叹道:“大哥,你说的对,我已不会再回去,只是他残了,还要连累娘亲照顾,爹和娘……以后二老全指望他了。”
      然则盘幸毫不领情,恨道:“鬼才要你这个妖魔说情!”
      眼见盘幸目中赤红,痛斥道:“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爹娘就不用背井离乡搬到折剑山庄,我幼时也不会遭人指点,说我也是怪物!你居然还敢在折剑山庄露面,你就这么想让盘家被当成妖魔同党吗?!”
      盘晓听罢,却是默然,片晌、涩声道:“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又托人找我?”
      盘幸状若疯魔,哈哈笑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斩草除根!你死了,就永远不会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了!娘也不会整天想着你,明明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可她心里却一直装着你,凭什么!!”
      他怒视盘晓,继而转向厉岩,嗤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全都该死!”
      厉岩冷笑一声,举剑道:“少逞口舌之利,我们非人,那又怎样,至少我们绝不会害自己的兄弟!”
      结萝素手向前,轻笑道:“你别生气嘛,看我让这家伙烂掉舌头!”
      当真说到做到。
      苗女浸淫蛊术多年,深得蛊婆真传,莫说十指指尖,就是一身血肉,也俱是毒物,既能叫人顷刻殒命,也能苟延残喘,细细品尝何为肠穿肚烂,痛不欲生。
      若非夏侯瑾轩劝阻,盘晓又一再求情,厉岩岂会罢休,此时与四大世家为敌,之于千峰岭与姜承,毕竟不利——
      厉岩面如寒霜,右手气劲微吐,盘幸之剑应声而断,随手将之一抛,哂道:“败军之将,何以为勇,你不配再用这剑,看在盘晓面上,我饶你一次,滚吧!”
      出乎意料,却是盘李氏道:“幸儿,以后你自个小心,娘不能再照顾你了。”
      老妇神情凄然,摇头道:“你大哥不是孽种,他是我的骨肉。这么多年了,我老梦见他被扔掉时候的样子,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流着眼泪叫我娘……幸儿,娘陪了你二十多年,剩下的时间,娘想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盘晓大惊,颤声道:“娘……你真要跟我走?”
      几度大起大落,之于亲情、盘晓早已心寒,殊不知当真会有一日,能母子团圆,共享天伦。
      盘李氏闻言,上前拥紧盘晓,道:“阿晓,娘亏欠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遇到你,娘不忍心再跟你分开,以后,就让娘来照顾你吧。”
      盘晓听罢,含泪道:“娘……孩儿今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盘幸一众离去后,众人相商,如何安置盘晓母子——
      千峰岭刀口舔血,劫掠为生,不免朝不保夕,夏侯瑾轩提议青木居,结萝自然无妨,若是盘晓在,要留下厉岩,岂非更容易,但四周俱是毒虫毒草,要有万一,还不是白费功夫。
      暮菖兰点头道:“我看……不如两位暂时搬去楼兰住几年,那边远离中原,没人认识他们。”
      此也不失为一法。
      从此,盘晓与盘李氏、母子二人避世楼兰,亦算了却厉岩一桩心事。

      **

      一日奔波,回到青木居之时,天光已暗,落日斜照顶上,满目金黄。
      众人才出幻木小径,只见得远远一袭紫衫,夏侯瑾轩唤道:“姜兄……?”
      其时树下尚有一人,形貌酷似女子,与姜承争执道:“妖孽便是妖孽,岂会好心!”
      姜承不知何故动怒,厉声道:“够了!她求得你母子离开,你竟施以毒手,还要加害!”
      众人相隔数丈,不曾听清,夏侯瑾轩却感愕然,二人自幼相识,鲜见姜承如此,上前道:“姜兄,何事?”
      那女子眼见人来,指向姜承道:“你懂什么,我的孩儿自小没了爹,如果我不保护他,谁还能护他周全,你吗,一个外人……哈!或许连人都不是!”
      厉岩神情不善,他乃半魔之身,耳目更显聪敏,姜承与女子争论,可说一字不差、落入耳内,厉岩目中寒芒烁闪,沉声道:“怎么回事?”
      女子嗤笑一声,转身道:“这儿是青木居,你们是结萝带来的人,我管不着,但也别来碍我的事。”
      结萝奇道:“哎呀,你怎么惹上她呀,她可是有名的怪人!”
      话虽如此,却是十指微动,跃跃欲试道:“姜承,是不是她欺负你呀,我可以帮你。”
      青木居上,若论蛊术,蛊婆当仁不让,结萝身为弟子,却始终不及面前女子,无疑心有不甘,几年来潜心毒术,就连师父都说大有长进,今日便来试上一试!
      结萝素手微扬,但听环佩铃响,只见得绿蛛蛇蝎,不知从何而来,欣然道:“你是厉岩大哥的人,别跟我客气,嘻!”
      那女子确有胆色,不惧他等人多势众,只是忧心家中孩儿,嗤道:“结萝,你休要逞能!真要打,我也不会怕你——”
      却是姜承摇头道:“结萝姑娘好意,姜承心领,但此乃我二人之事,眼下过去,不必再提。”
      结萝听罢,嗔道:“你这人,真是!”
      厉岩面沉如水,拦下结萝,道:“姜承,我问你,你整天惦记着折剑山庄,那些人有什么好?”
      姜承但见他神情,蹙眉道:“厉兄何意?”
      厉岩直视姜承,咬牙道:“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说杀就杀,人类当真狗屁不如!”
      言罢转向一旁女子,哂道:“妖孽如何,比起下手暗害,人类手段,亦未必磊落多少。”
      女子不意有此一言,当真气急,但却无言反驳,惟有怒斥道:“你们又懂什么,多管闲事!”
      言罢回身就走。
      姜承看向夏侯瑾轩,道:“夏侯兄,你们怎会一起离开青木居,是否出了何事?”
      夏侯瑾轩还未答话,就听一旁结萝道:“哎呀,都说我们黑苗下蛊狠毒,不过依我看啊,当真没你那些师兄弟狠呀。”
      厉岩思及盘晓处境,若当时再晚上几分……!
      此时胸中起伏,自然牵扯先前伤势,厉岩气血上涌,勉强按压,挥手道:“出了什么事?还能出什么事,盘晓救过你的命,因为你和我们一样,他二话不说就要帮你,可你的那些同门师兄弟,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兄弟!”
      姜承愕然,脑中闪过盘晓,耿直善良,只因生有魔纹,就遭父母遗弃,然则始终赤子之心,待人宽厚——
      随之记起逐出师门之际,若非人人漠然,就是目中快意讥诮,只道十数年来,当真同在屋檐下?
      厉岩负气而走,夏侯瑾轩轻叹一声,遂将盘晓之事娓娓道来。
      姜承心神恍惚,但觉手足冰凉,浑身恶寒,不由自主想起羽裳来——
      一只才懂化形、止不住想往人世的小鸟妖。
      若非魔力耗尽,一时伤损,当时就已回到村中,若然如此,羽裳毒发之际,身旁无人,恐怕在劫难逃,她分明无错,缘何遭此横祸,只因生而为妖?!
      姜承不甘,却是无解,喃喃自语道:“人妖之间,真要做到如此地步?折剑山庄……师父……师父不会滥杀无辜!还有她……她一向那么好心……”
      眼见姜承心神不属,夏侯瑾轩急道:“姜兄,你要振作,并非全部人都……!”
      姜承神情疲惫,淡淡道:“抱歉,我想静一会儿。”

      **

      厉岩在前等他。
      绳桥两岸,一上一下。
      姜承无言以对,跨不出这一步。
      厉岩背对他,握拳道:“姜承,我说过,你要走,我不拦你——”
      话犹未已,厉岩风一般转身,沉声道:“我收回自己的话,哼!要不是亲眼所见,哪里想得到!比起盘晓,你又好到哪里去,欧阳家的人不会对你好,你回去,连条狗都不如,也不配做我厉岩的对手。”
      姜承神情木然,只是摇头道:“抱歉,厉兄……师父待我恩重如山,那里还有我想保护的人,我不能……”
      厉岩截断他道:“保护的人?别忘了,我们都是人类口中的妖魔,不保护同族,你还想保护谁?”
      言罢逼视姜承,一字字,道:“千峰岭建寨的一天,我发誓,要保护每一个我知道的同族!你呢,姜承?你的力量比我要强,可你却整天想着人类,不把这力量用来保护你真正的同族——”
      姜承心神剧震,仿佛又听到那声声怒斥,句句谩骂,谁才是凶手,谁又真正欺凌弱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神秘人冷笑道:“身为高贵的魔族蚩尤血脉,不思领导,保护同族,却自甘低贱沦为人类的爪牙,当真可怜可悲。”
      当日楼兰城上,龙溟问他道:“姜兄,若是有人将性命与未来全都交托在你手中,当如何处之?”
      姜承答道:“定不会辜负这份信赖。”
      龙溟慨叹道:“人与妖魔之争,其实都是为了生存。”
      姜承默然,听他道:“妖魔祸人固然是常事,但一些弱小妖魔,或人魔混血在人间饱受欺凌,却并非罕有之事。”
      他告诫姜承,勿忘初心。
      而今就在眼前,厉岩问他,人类当真如此重要?
      大抵一生之中,惟有此时,厉岩倍加失望,继而质问姜承,竟有苛责之意。
      姜承终于抬头。
      四目相对,姜承直视厉岩,道:“厉兄,我只想说,无论折剑山庄还是千峰岭,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倘若寨中弟兄有何变故,我一定拼尽全力维护他们,绝不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姜承郑重道:“我,发,誓。”
      厉岩点头道:“好,只要你记着这句话,我厉岩就拿你当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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