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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肆】一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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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承没有留下。
夏侯瑾轩说服他,世上绝无空穴来风。
一切出自蜀山之口,有心人道听途说,煽风点火,直指他杀人妖魔、为祸苍生,若要自证清白,惟有双方对峙,在此之前,还需蜀山一行,查明原委。
二人自幼相识,夏侯瑾轩深知姜承,用情至深——
人也好,其余也罢,无论身份如何,欧阳英养育之恩、欧阳倩相思之情,是他割舍不下,夏侯瑾轩不忍姜承进退两难,更要蒙受不白,无论如何,都要助他一臂之力,重返欧阳世家!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则姜承未置可否。
几日不见,恍如隔世,当真两般心境。
姜承看向夏侯瑾轩,道他年少聪慧,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孰知人情冷暖——
今时不同往日,但凭一腔热忱,就能还他清白,叫世人明辨是非?
他人言之凿凿,姜承百口莫辩,众目睽睽之下,是他失手伤人,那一掌究竟威力几何,姜承自己尚且不知,何况旁人……
萧长风已死,真相石沉大海,但姜承的确与人有别,世人如何作想?
捕风捉影,无风何来影。
千峰岭一战,厉岩早于众人提点他身世,为寨中兄弟,二人联手毙敌野外,当时魔息暴发,由内而外、自然不过,岂能视若无睹,故作无知。
既然与人有别,那就当断则断,一再顾念旧情,还存妄想,若有朝一日伤人伤己,才是姜承所不愿见。
姜承直言拒绝,叹道:“夏侯兄,瑕姑娘,暮姑娘,各位的好意、友情,姜承此生难忘。不过……你们还是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夏侯瑾轩摇头,神情坚毅,道:“姜兄,我一定会助你重返折剑!”
姜承默然,转身道:“……我不敢赌。”
厉岩振臂一挥,冷声道:“关门。”
言尽于此,以为再无瓜葛,岂知事发突然,波折连连。
黄衫少女身患恶疾、缘由不详,一旦嗜睡,状若濒死,当真浑身冰凉、声息全无,闻所未闻。
众人心怀担忧,愁眉不展,结萝随口之言,却是绝处逢生、一线生机,夏侯瑾轩趁此、再三劝道:“姜兄,我深知你是因害怕失控伤人,才不肯回折剑山庄。”
此正姜承顾忌。
夏侯瑾轩所言,无疑切正要害。
姜承神色平静,惟有目中一点星火,微微闪耀,夏侯瑾轩叹道:“姜兄,你可曾想过,整个中原武林都在通缉捉拿你,若你继续留在山上,将来一旦被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话犹未已,姜承大震,足证内心动摇,咬牙道:“我……!”
夏侯瑾轩所言不错。
是千峰岭弟兄们、不计前嫌,视他亲如手足。
短短数日,却是姜承从未有过关怀——
厉岩视之如命、爱若珍宝,岂能因他一人,而遭无妄之灾?!
如此浅显道理,为何时至今日,还需他人点破……
姜承苦笑一声,若非心神不属,终日恍惚,又岂会理不清,还是说——
之于他而言,也有一丝一毫、贪恋这般手足温情,故而诈作不闻、不听,蒙蔽双眼,只因……
不欲割舍。
夏侯瑾轩叹息一声,摇头道:“姜兄,个中厉害,我相信你早已分明,况且你的冤屈,如若不能洗清,那将来一切与你相关之人,难保不会受到牵连。”
姜承阖上双眼,胸中起伏不定,几欲滔天,缓缓道:“我明白了……”
言罢睁开眼来,目中决意,分外坚忍,道:“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找出杀害大师兄的真凶,姜承……绝不因自己,而连累到任何朋友!”
无论如何……他不能害厉岩失去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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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岩踏入碧溪村。
一头火发形貌特异,惹来旁人侧目。
之于他人冷眼,厉岩早已习惯,故而全不在意,只身向医馆而去。
想来黄衫少女罹患怪病、昏睡不醒,不在医馆就是客栈,且将两处寻个遍再说——
厉岩走出几步,就听一人呼道:“厉岩大哥!”
却是盘晓。
他以打猎为生,常来此置换钱粮,倒也不缺衣食,厉岩但凭魔息,就知是他,道:“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盘晓点头道:“还好,我这样子挺像人的,小心点,寻常看不出来,呵呵。”
厉岩眉心微蹙,道:“哼,你在山上住着,有什么不好,非要混迹人群。”
盘晓听罢,却是黯然,显露一丝怀恋,道:“人类也不都可恶,虽然爹不要我,可我记得娘待我一直都很好……”
此非正是姜承所想。
厉岩心下一叹,摇头道:“也罢,随你喜欢,自己小心就是,有什么事,就上千峰岭,我和兄弟们都在。”
盘晓哈哈一笑,道:“说到兄弟,姜兄弟还好吗,他那伤可不轻啊,上回还说得空去看你们,也不知是啥时候,得趁时节,多打些野味才行。”
厉岩正要答话,忽而神情微动,就见结萝迎面道:“咦,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若只得姜承与结萝……
厉岩目光落定暮菖兰。
此女淡然一笑,目中显露玩味——
盘晓知机,顾不上与姜承招呼,先走一步,厉岩转向姜承,道:“事情办完了?回山寨吧。”
姜承摇头,拱手道:“厉兄,救命之恩,姜承他日必报。”
厉岩听罢,目光如炬,冷睇暮菖兰,道:“何意?”
暮菖兰仍是但笑不语,姜承上前一步,道:“寨中叨扰数日,姜承不胜感激,眼下伤势已愈,我决意与夏侯兄等,找寻洗刷罪名的方法,擒获陷害我之人,为师兄报仇。”
然则还有未尽之言,才是姜承真实心意。
可他没有诉诸于口。
一如厉岩了解姜承,姜承同样明白,厉岩重情重义,如若姜承遭逢不测,势必坚决维护——
皆因自幼失怙、饱尝欺凌之苦,才知人间半魔何等艰辛,故而同族蒙难,厉岩绝不会坐视不理,可若牵扯武林世家,至乎修仙门人,又岂能全身而退?
姜承不欲厉岩两难。
千峰岭,无论如何也不可失去!
姜承之言,无疑正是数日之前,厉岩曾语——
是去是留,但凭姜承决意。
厉岩颔首道:“很好,姜承,我厉岩说到做到,不过千峰岭的事,不许再对旁人说。”
姜承神情郑重,承诺道:“我明白,你和弟兄们……也都保重。”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厉岩转身欲走,却听暮菖兰道:“不止是姜小哥,结萝姑娘也要和我们一起离开此地了。”
厉岩一顿,蹙眉道:“你要走?”
众人此行,首要瑕女病情,盼望结萝恩师、蛊婆之助,其次姜承之事,还需蜀山澄清,诚然江湖风浪不止,处处是险,不若暂避苗疆,亦不失为一法。
事不宜迟,一旦瑕稍安,即刻就要动身,结萝虽则不舍,仍是道:“其实……其实我本来,是不想回去的,我一路偷跑出来,这次回去见了师父,大概就不会再让我出来了……”
厉岩内心涌起波澜。
他看向结萝,心道也好,人魔有别,不过一时迷惑罢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此不过是他轻慢,错估人世际遇——
姜承也好,结萝也罢,必将成为他命中之重,融入骨血、难于割舍,而青木居,这一甚嚣尘外、遗世之所,不想竟是一生之中,惟有月圆祥和。
只不过如今,厉岩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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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峰岭上,冯云、孙山二人巡岗,见厉岩一人走来,奇道:“咦,老大,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姜承呢?”
厉岩心中烦闷,不耐道:“他不回来了。”
孙山四下张望,嚷道:“奇怪,那苗家姑娘怎么也没跟回来?”
厉岩点头道:“她回苗疆了——”
话犹未已,孙山大惊道:“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两个就都不回来了?老大,是不是那伙人动的手脚,一言不合就将人掳了,不行,得赶紧叫兄弟们抢人去!”
言罢拔腿就走,当真煞有其事,厉岩大为不快,喝道:“够了!他们爱跟谁走,关我什么事!”
孙山见他气闷,劝道:“老大,话不能这么说,那几个人可不是善茬,要是真对姜兄弟他们下手咋办?”
厉岩摇头道:“有姜承在,他们不敢。再说,她也不是吃素的。”
话虽如此,厉岩仍是心头一跳。
人心不古,如何就能保证,时过境迁、一行人不会背信弃义,置姜承于死地?
何况结萝与他等,早就有嫌隙……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是他告诫姜承,人类出尔反尔,宵小行径,比比皆是——
如今,却要姜承一人孤身犯险?
厉岩眉心蹙起,听冯云道:“老大,你就真不担心?姜兄弟还好说,可那几人,明显就和苗女不对付,双拳难敌四手,真有个万一也说不准。”
此正厉岩难于释怀。
可若他离开,兄弟们再遇魔兽一类,又该如何?
厉岩思忖再三,仍是握紧右拳,断然道:“不行,寨中还有那么多兄弟,我不能离开。”
冯云听罢,却是哈哈笑道:“老大,瞧你这话说的,这么多年,还没谁找过咱寨子的麻烦,再说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厉岩默然,移步悬崖一侧,放眼望去,正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千峰岭地势险恶、灼热干燥,罕有人烟,虽则生活艰苦,但扎寨于此,若无人引路,绝难寻得,兄弟们在此,当不致有危险——
厉岩权衡再三,对二人道:“那你们多加小心,至多几天,我就会回来。”
一念之差,百身莫赎。
是他指天誓日,口口声声,要护卫同族。
可当杀身之祸来临之际,他却远在千里之外,不问世事。
世上岂有悔药。
三人说话之时,姜承首先来到。
孙山大喜,扬手招呼道:“大哥,快看,是姜兄弟!”
厉岩一丝讶然,道:“你们?”
眼见厉岩不在寨中,而是折返欲行,结萝内心欢喜,欣然道:“你是不是要去找我呀?”
厉岩看她一眼,却是偏过头去,故作不答,显见口不对心、十分牵挂,结萝嘻嘻笑道:“你找我,我也找你,算是扯平啦!”
二人低声说话,众人不欲打搅,姜承神情微松,上前对冯云、孙山道:“连日多有打扰,承蒙诸位照顾,请代姜承谢过寨中的兄弟们。”
冯云嘿的一声,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要是你在外面又被那些人类找茬,尽管回来,兄弟们一定会帮你出气!”
孙山偷瞧一眼厉岩,低声道:“那啥,老大就拜托你照顾啦!”
姜承有感兄弟情谊,欣然道:“好。”
言罢远眺崖上,此际寨门深锁,左右岗哨、隐隐轮廓,姜承眉心微蹙,道:“姜承尚有一言——”
冯云奇道:“姜兄弟,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不客气!”
姜承颔首道:“劫掠谋生,远非长久之计,还是正经营生,最为稳妥。”
二人还未答话,厉岩已然道:“哼,说来容易,要是能正当营生,谁会来此穷山恶水,这事你不用插手。”
姜承不欲分辩,只道:“寨中之事,山下多有耳闻,千峰岭固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若群起来犯,亦是早晚之事,厉兄不可不防。”
厉岩明白姜承用意。
然则半魔处境,又岂止一日之寒,只是姜承所言,不无道理——
厉岩看向寨中,有感心神不宁,转向冯云、孙山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暂时待在寨子里,不要出去惹事,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姜承听罢,心神略定。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弟兄们出事!
厉岩思忖再三,仍觉不妥,自去寨中交代一番,随后众人话别,姜承止不住回头一眼,厉岩在旁道:“弟兄们说了,等你事办完了,就回来看看。”
二人此际、身在斜阳中。
厉岩目中赤忱,再认真不过,姜承心头一暖,淡然笑道:“……定然。”
那亦是千峰岭还曾鲜活的一眼。
落日余晖,残阳如血。
再见时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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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苗岭青木居。
青木者,巨树之名,高百仞、叶青葱,年月不知,千百之久。
上有屋舍,倚树而建,村中多苗人,亦有汉族,为避战乱,来此密境。
《淮南子·地形训》曰: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大抵便是如此。
与中原不同,苗疆风貌奇特,多丘陵而少平地,山川毓秀、景色宜人,相传女娲后裔在此,世代镇守,因得神灵之庇佑,自古十分隐秘。
众人来到幻木小径,但见奇花异草、芳香扑鼻,反之亦有毒虫毒瘴,不时惊惮。
一行人巧遇龙溟,后者来此寻药,只因毒物甚多,未敢独行,故而一路结伴,直至小径外,才拱手作别。
夏侯瑾轩忽而灵机一闪,唤道:“龙公子稍等片刻。”
龙溟听罢,止步道:“夏侯公子还有何事?”
夏侯瑾轩上前道:“实不相瞒,我等有事想向蜀山道长请教,只是贸然前往,有失礼数,龙公子与凌波道长相熟,可否为我等修书一封,代为引见?”
龙溟内心微动,眼见众人神色有异,道:“未知夏侯公子遇到何事,竟如此棘手,需求助蜀山,龙溟不才,或可参详一二。”
话犹未已,却是姜承道:“龙兄,其实……”
前因后果,如数道来。
擂台比武,姜承失手伤人,逐出门墙,本是无可厚非,众友排解,才有楼兰一行,岂知尚在千里之外,萧长风竟离奇暴毙门中,然则不知何故,世人直指他杀人妖魔、祸害同门,武林正道群起攻之,此时才知事出有因,乃是蜀山道长之口——
此中艰险,而今姜承娓娓道来,虽则容色平静,但握在两侧之手,仍是泄露心事。
龙溟长叹一声,摇头道:“世事无常,没想到当日一别,会有如此变故,姜兄含冤莫白,其中艰辛,龙溟不曾经历,但若试想一二,也感痛楚万状,非常人可忍。”
姜承默然,龙溟继而道:“如此说来,诸位是想去蜀山澄清此事,但龙溟所知,蜀山乃天下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清修持正,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对妖邪之物毫不容情,当年还曾修建锁妖塔,囚禁天下妖魔。”
厉岩神色丕变,寒声道:“蜀山……那些假正派的牛鼻子,要是让我碰到,哼!”
龙溟目视姜承,缓缓摇首,余下不言而喻——
若姜承当真是人也罢,可他不是……
暮菖兰此时道:“我看不如这样,等瑕妹子看过病后,姜小哥先在村中待上几日,而我们几个则去蜀山探探情况。”
姜承不语,厉岩向他走近一步,夏侯瑾轩叹声道:“眼下也只能这样,姜兄,再忍耐几日,我们很快回来。”
龙溟淡然一笑,拱手道:“那愿诸位万事顺利,就此告辞。”
众人抱拳还礼,厉岩凝视龙溟背影,目中寒芒一闪——
寻常人士,听罢姜承遭遇,若能襄助,定然解囊,然则龙溟话中,却是处处深意,非但暗指姜承,不该心存妄想,之于蜀山正道,更显见提防……
再者一路行来,此人一身气息……!
厉岩神情微动,却听姜承唤道:“厉兄。”
继而缓缓摇首,示意不必多言。
厉岩微感讶然,凝眉道:“你知道?”
姜承还未答话,就听结萝道:“好啦,我们也赶快走吧。对了,等下见到我师父,你们可一定要恭恭敬敬的,否则一旦惹得她老人家不开心,给你们下几个蛊,那我可救不了你们。”
人多口杂,厉岩只得作罢,但见姜承眉心微蹙,显见龙溟一席话,仍是影响至深。
的确,姜承内心惶然。
龙溟之言,譬如警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夏侯瑾轩所言公断,自是对人而言,那么他呢……
如此这般,是非黑白、公理正义,当真断得清?
众人各怀心事,与来时不同,淡去不少闲适,到得村中,结萝道:“师父住在最上面的屋子里,不过她一向讨厌人多,你们这么一大帮人,我估计她会看不顺眼的。”
暮菖兰点头道:“入乡随俗,一切依结萝姑娘,我们就不要上去了,瑕妹子,你跟着结萝姑娘走吧。”
虽说生死有命,但人非草木,总有心怯。
瑕一时迟疑,片晌,轻声道:“嗯,那我去了。”
二女一前一后,去往树顶,众人自行散开,厉岩转向姜承,道:“你还抱希望?”
姜承默然,道:“我要一个答案。”
厉岩看向他,摇头道:“姜承,你很快会有答案,认清自己,有多自欺欺人。”
人如何、魔如何。
脚下这一条独行之路,该何去何从。
姜承很快会知道,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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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擅蛊。
以蛊为毒,以蛊为医。
族中位居高位者,称之为蛊婆。
故而蛊婆并非名姓,也非止一人,青木居中蛊婆,惟有结萝恩师一人。
虽过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一身医毒之术,更叫人叹为观止。
蛊婆年事已高,膝下无子,蛊术将要失传,送来弟子人选中,惟独偏爱结萝。
原因无他,此子慧黠无双,一点即透,自幼彰显天赋——
蛊婆看中此点,收为亲传弟子,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结萝不负所望,一身毒术直逼蛊婆当年,假以时日,定可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惜结萝一心向毒,之于医理不甚精通,蛊婆亦是无奈。
饶是蛊婆医术高明,瑕女病因依旧费解,众人大失所望,姜承宽慰道:“瑕姑娘,欧阳世家与蜀山也有往来,我曾听说蜀山派有位名为‘草谷’的道长,精通医术,或许她就是能治好你病的人。”
一番周折,还是寄望蜀山。
众人话别,夏侯瑾轩郑重道:“姜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启程,保重。”
姜承拱手道:“保重,一路顺风。”
夏侯瑾轩三人去后,姜承回到屋中,而厉岩心事重重、立于树后,只听得结萝四处寻他,厉岩注视面前女子,心头泛起丝丝涟漪。
一如姜承所言,劫掠谋生,终非长久之计,故而早在千峰岭之前,弟兄们也曾数度迁徙——
一旦人类发现踪迹,势必衔尾追来,视乎若不能斩尽杀绝,胸中就绝不痛快!
若非千峰岭地势险恶、人迹罕至,半魔在此安营扎寨,又岂能相安数年……
无疑,姜承与结萝双双之言,确实令厉岩心存动摇。
几日看来,苗人特立独行,常与毒物为伍,之于正邪之事,反不以为意,汉人视其离经叛道、有违纲常,避之惟恐不及。
好比结萝。
是非对错、自有论断。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厉岩瞭望树顶。
一丝明媚春光,柔和照在眼睑,微微刺疼,却不伤半魔如他。
昨日在此,便是结萝问他,在这里不是好么?
厉岩答道:“兄弟们还在等我。”
结萝欣然道:“那让他们也来苗疆住不就好了吗?”
厉岩默然,看向结萝,女子不闪不避,目中晶亮、一丝期许,不曾视其玩笑。
结萝笑而倾前,端看厉岩。
长发垂下肩来,平添一份俏丽,比之寻常女子,出众多少。
厉岩不答,结萝就笑而道:“你知道吗,再过几天等月亮圆了,树顶就会有很多萤火虫,到时候,咱们就一起去顶上看月亮和萤火虫吧,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就像是汉人说的‘花前月下’吧?”
圆月。
厉岩出神想到,他这一生中,又何曾真正人月两圆。
幼时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惟有温暖,是当时收容他的半魔族群,彼时生活艰苦,不曾富足,却因同伴不再孤身一人,几乎忘却,憎恶如影随形、无时无刻。
月圆之夜,满目猩红。
侥幸如他,得以存活,内心却不再有过安逸。
厉岩苦笑,显露自嘲,转而理清思绪,想到姜承坦言,千峰岭之事,他曾禀告师门——
兄弟们巡山之时,的确见过世家之人,屡次三番、难保不会差池,如今多事之秋,怕是不平,若能在此安营时日,也未尝不可?
何况还有姜承。
姜承遭人陷害之事,那怕沉冤昭雪、真相大白,但他的确与人有别,从此或不能再在中原立足,一旦风声传出,他人赶尽杀绝、铲除异己,无疑还是走投无路。
但若能在苗疆……
结萝遍寻不到厉岩,此际被蛊婆唤走,厉岩心绪不宁,失神走过姜承屋外,但见柴门轻启,忽而止步驻足。
姜承端坐窗前,闻听厉岩脚步,有感一丝焦躁,道:“厉兄。”
厉岩神情微动,推门而入,姜承抬头看来,四目相对,分明各怀心事,但却不知何故,每当面对之时,心头总能松懈,当真不知所谓。
姜承起身道:“厉兄是否有事?”
厉岩摇头,显见心事重重,却故作不答。
此际目光落在案上,但见一柄小刀、一支玉笛,想来用心雕琢,一笔一划,看来全是不苟,玉屑铺展春光下,葱绿惹喜。
姜承随他目光看去,叹道:“见笑。”
厉岩抱臂,倚靠门旁,道:“你做你的。”
说话之时,千头万绪,已然平复。
大抵心性就是如此。
顾念太多,思虑太过,以至偶得空闲,便不知如何消磨,厉岩如此,姜承也如是,若不然,岂有这般儿女情长,而将玉笛置于眼前。
姜承不再多问,坐回椅上,专注眼前之事——
厉岩行事,自有分寸,常人道他乖张,其实不然,厉岩顾全大局,可说深思熟虑、周密细致,此时不言,或有难言之隐,总而言之,倘若厉岩有难,姜承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倘若有一日你需要我,姜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前路漫漫,祝君珍重。
什么?
姜承心神微颤,脑中钝痛,厉岩看来分明,姜承目中、分明痛色闪过,蹙眉道:“怎么了?”
言罢走到姜承身前,但见姜承神色茫然,微微失措,摇头道:“……无妨。”
俄而天光忽闪,只听得几声雷响,继而细雨纷纷,说变就变。
厉岩抬眼窗外,果见雨幕连天、雷声阵阵,一如结萝所言,苗疆天时不定,说风就是雨,不多时已是淫雨霏霏,渐转滂沱,有人家出来执拾,惟有顽童最是欢欣,踩踏雨声踢踢踏踏。
姜承神情微动,已是不及,就见握刀之手一颤,继而臂上痉挛,眼见一刀刻坏,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厉岩低头,正见姜承放下刻刀,左手按在右臂,满额皆是冷汗,道:“你的手?”
姜承叹息一声,显露怅然,此笛皇甫卓所赠,欧阳倩托付于他,自然潜心雕琢,眼见大功告成,夏侯瑾轩赋诗一首,而今一刀疏漏,竟成枉然流水,难免可惜。
厉岩却不然。
死物终是死物,远不如人重要。
此际看向姜承两手,肉眼可见、痉挛震颤,道:“受伤了?”
姜承摇头,心道天意,想来瞒不过,就在厉岩注视下,解下护手,露出臂上红痕、喻意不祥,厉岩神情微变,听姜承道:“幼时不慎沾染邪气,眼下虽是无碍,但每逢阴雨连绵,仍是偶尔作痛。”
厉岩细察姜承臂上,走势可说直入肩颈,十分凶险,沉声道:“你现在还信这套?”
姜承是魔,且非止一般半魔。
厉岩几可笃信,姜承身中魔气不下自己,甚或远在其上,寻常妖气根本伤不了他,岂会让邪气近身,但姜承臂上红痕,又的确蹊跷,促使厉岩加倍困惑,道:“你怎么伤的?”
“我不记得。”
姜承坦言道:“我摔下崖前被剑所伤,后来事大多模糊,师父……说是惊吓过度,又伤到头的缘故。”
厉岩浑身一震,但觉心内绞痛,却全然不知为何,只道甩开烦闷,寻思道:“所以你没有练剑。”
姜承苦笑,叹声道:“实非有意隐瞒,还望厉兄见谅。”
厉岩点首道:“不必再说,习武之人,我自然明白。”
若非事出有因,姜承绝非半途而废之人。
厉岩也曾试想,不料竟是双手被废之故——
习武之人,双手经络何其重要,何况折剑山庄以剑著称,姜承身为掌门入室弟子,却不能再拿起剑,其中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姜承却是困惑。
许多年来,不过咬牙独自支撑,自从拳法小成之后,也不再耽于旧事,今日面对厉岩,竟然一吐为快,当真奇怪……
姜承轻叹一声,淡然道:“即便心有不甘,但事实如此,难做更改……之后改练拳法,也不算荒废吧。”
三言两语,道尽十年艰辛。
厉岩深知姜承不易。
单只皮肉之苦也罢,姜承两臂创伤,却是深入经脉,无可逆转——
弃剑改拳,说来简单,真要打出力道,又谈何容易?
姜承经脉重创,上臂乏力,怕是常人也都不如,能有今日作为,与素日艰苦不无关联,好在年岁增长,魔气渐强,才可缓缓肃清身中邪气,只是后者,常人不知罢了。
厉岩看向姜承,见他仍是紧压臂上,道:“你还刻么?”
姜承摇头道:“我原是想找些事做……”
厉岩听罢,也不多话,只道:“把手给我。”
此时站定姜承背后,两手绕过他胸前,按着姜承发颤臂膀,掌心相贴,释出汩汩热气。
姜承神情疑惑,听厉岩在耳旁道:“你还能打拳就说明筋骨没问题,使不上力还是气息壅塞的关系,我这样压着,你试试看。”
言罢热力涌入,姜承但觉身中异样,继而臂上红痕忽闪、似是挣扎,厉岩依循气息,缓缓导入魔气,姜承手指微动,疼痛稍减,不多时已能握拳,厉岩低声道:“你刻你的。”
二人正对适才一刀。
可说一笔歪斜,以至横陈难免,恰如这万千世间,变化无常,何来全美。
姜承摇头一叹,拾起感怀,复又握紧刻刀,缓缓题刻,厉岩看向他双手,骨节分明、白皙遒劲——
他曾与这双手对敌,尔后彼此助阵,眼下如此,又是什么?
雨色轻风意,柔情怜花殇。
这支玉笛曾经有很多故事,可惜很久以后,再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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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姜承始料不及,夏侯瑾轩带回消息,竟是龙溟夜闯蜀山,挟持凌波、盗走三皇神器。
此事夏侯瑾轩三人难辞其咎,自请下山追缉,龙溟行踪不明,众人揣度、当日林中巧遇,龙溟再三提及神降密境,或与此地有关,夏侯瑾轩叹道:“姜兄,真是抱歉,我们这次的蜀山之行……”
瑕亦是不忿,道:“都是龙溟的错!”
姜承默然,摇头道:“切勿断言,我觉得,龙兄并非卑鄙之人,或是有何苦衷。”
暮菖兰冷笑道:“苦衷?天底下谁没有点苦衷,他有什么苦衷我不管,我只知道,他这次差点坏了我们的事,再让我遇见他,一定要他好看!”
姜承眉心微蹙,未能苟同,结萝在旁,忽而道:“喂,你们说的龙溟,是不是上次幻木小径遇见的那个人?”
夏侯瑾轩讶然道:“正是!不知结萝姑娘之后可曾见过他?”
结萝点头道:“见过呀,就刚刚一两个时辰前的事。”
众皆愕然,夏侯瑾轩追问龙溟用意,结萝道:“他来问我要能解神降密境瘴毒的东西。”
暮菖兰皱眉道:“你给他了?”
结萝欣然道:“干嘛不给?反正我跟他不熟,他就算在里面出事也跟我没关系,要是能给巫月神殿那群人找些麻烦就更好啦,嘻!”
龙溟之事,关乎蜀山意向,若不能妥善处置,则姜承与瑕、二人身系之事,可说机会渺茫,众人决意追赶,夏侯瑾轩急道:“结萝姑娘,可否也给我们一些避毒之物?”
姜承劝道:“夏侯兄,密境中满是毒气,你武功底子弱,瑕姑娘又有病在身,还是由我入内寻找龙兄吧。”
瑕摆手道:“那可不成,这事是我们搅黄的,哪能让你来给我们收拾烂摊子。”
夏侯瑾轩亦是道:“姜兄不必多虑,我们一同前往吧。”
原是几人之行,结萝却起意道:“师父这会儿该在房里炼蛊,避毒珠在她手里,我们找她去吧。”
夏侯瑾轩讶然,道:“结萝姑娘言下之意,是要一同前往?”
蛊婆也正有此一问。
结萝欣然道:“我想拿里面的药草炼蛊呀,刚好这次有这么多免费打手一起去,也省去我的功夫。”
厉岩来寻姜承,正见夏侯瑾轩一行,众人神色各异,言道避毒珠三字,想来事情不妙,道:“我也去。”
言罢走近姜承,低声道:“怎么回事?”
姜承摇头,叹道:“龙兄夜闯蜀山,盗走神器,可能在神降密境。”
厉岩眉心微蹙,不置可否,蛊婆将避毒珠交给众人,道:“记住,这珠子的时效是有限的,到了时间你们必须出来,不然死在里面,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事不宜迟,众人赶赴神降密境。
但见琪花瑶草、异香扑鼻,美则美矣,却是毒物深藏,不知者陶然欲醉,撷取芬芳之时,若非顷刻殒命,就是倒地晕厥,纵然侥幸逃脱,但置身于此,烟雾缭绕、瘴气弥漫,又何来出路,只待时辰一到,阎罗索命。
夏侯瑾轩不慎遗失避毒珠,危在旦夕,结萝微嗔道:“他中的毒已经很深了,要我怎么救?!”
姜承扶起夏侯瑾轩,沉声道:“我护住夏侯兄心脉,结萝姑娘你继续给他解毒,以我全身功力,尚可争得一时半刻。”
话犹未已,已是不由分说,掌心贴往夏侯瑾轩背后。
姜承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运功关键,不容打搅。
厉岩眉心紧蹙,并不乐见如此。
全身功力?
不错,武功失了还可重练,但以姜承处境,何来的时间?
那些自诩正义的武林人士,谁又会放过他?!
厉岩面沉如水,寒声道:“何必为了一个人类这么拼命?!”
姜承抬头,彼此四目相对,厉岩要他罢手,但姜承神情凛然,一字字、坚定道:“他是我兄弟。”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厉岩脑中一痛,但觉久远一幕、穿透而来,有人声、淡淡道:“他是我师兄,我要救他。”
但他还是记忆不清。
厉岩凝视姜承,显露不可置信。
为什么会是姜承?
深藏灵魂之中、记忆不起,却难于忘怀之人。
如此独特、刻骨铭心,让厉岩感到温暖,不欲放手。
可一时之间,姜承竟与那人彼此重合。
二者相似之言,激起厉岩恻隐之心。
是啊……他想。
怎么能不帮,无论如何,他都会帮他的。
厉岩讥嘲出声,不知是对姜承,还是自己,转向结萝道:“你就再试一次吧,不然他们不会死心。”
或是命不该绝,夏侯瑾轩总算醒来,众人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姜承罕见露出笑意,厉岩目视他,一时五味陈杂,难以言说。
区区人类之死,与他何干?
他也曾有兄弟,可他们都死了,死在屠杀中,无分好坏……
大抵世人眼中,妖魔二者、一概罪有应得,死不足惜,若非姜承——
不错,若非姜承。
人各有志。
姜承受人教导,自然与人亲近,况且夏侯瑾轩不同,二人一同长大,也曾同舟共济、相扶相持,的确情同手足……
龙溟之事,看似夏侯瑾轩所起,归根结底是为姜承。
如若夏侯瑾轩有所万一,姜承势必负疚终生,此正厉岩最不愿见,想来——
当真无法坐视!
**
众人赶到时,龙溟已死。
四周遍布毒火,显见一场激烈战斗。
正中一具骸骨,形貌如蛇,被十字妖槊钉死地上,化形不得。
结萝摇头道:“我听师父说过,神降密境深处的祭坛是祭祀女娲用的,有很多厉害的机关,还有一条骨蛇守着。这骨蛇据说是女娲那会儿就有了,有好多条命,怎么打都不会死,居然被他给干掉了……这人还真了不得。”
厉岩点头道:“是条好汉。”
却未必值得。
龙溟孤身来此,若非无谋,就是深藏不露,不论目的为何,封印骨蛇,已是力尽,恐怕之于龙溟而言,亦是出身未捷、身先死罢。
瑕奇道:“怎么不见凌波道长?”
璇光殿内,二人一并消失,凌波身负重伤,眼下四处不见,怕是——
惟有一朵珠花,落在脚边。
瑕神情凄恻,摇头道:“还是放回去吧,道长可能也喜欢这样。”
逝者已矣。
过往知交一场,龙溟固然欺瞒,却不曾加害,应得尊重。
姜承默然,他早知龙溟有别寻常,当日楼兰城上,二人切辞恳谈,字字句句,无不肺腑之言——
龙溟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深谙天地法则,情知万物有序,因果轮回、不可强求,然则之于弱小妖魔,饶是龙溟处变不惊,凡事淡然,仍不免显露哀叹,姜承心知,龙溟所遇,或许比之所见,更沉重、也更深刻压在肩头。
他是否果如众人所言,居心叵测,借故接近凌波,只为欺瞒?
姜承以为不然。
那女子珠花乃贴身之物,岂可轻易示人。
何况凌波并非普通女子。
她自幼长在蜀山、研习道法,之于三界五行、六界众生,更是耳濡目染,所知更深,而今毅然决然背弃师门,只为襄助龙溟一臂之力——
来自异界,并非人类的龙溟。
交付的不仅止性命,也向对方展示自己的信仰。
除魔卫道。
魔为何物,道又如何?
龙溟应有苦衷,姜承对此深信不疑。
众人将珠花放回原处,厉岩忽道:“这个东西上的花纹……!”
姜承神情微变,显露讶然,但见一枚令牌,应是龙溟遗落,上有纹路,并着题词——
夏侯瑾轩思忖道:“奇怪,究竟是何文字,无论隶书、小篆乃至金文之中,都不见与其相似之处。”
言罢叹息一声,摇头道:“不过既然龙溟与魔有关,而以我的杂学和诸位的江湖阅历,皆对此物一无所知的话,那它或许并非人界之物吧。”
姜承闻言,心神剧震,恍如警钟敲响,厉岩眼前他神情,立时就有定论。
瑕心奇此物,道:“要不,带回去让草gu道长他们看看?”
姜承一反常态,断然道:“不行,此乃龙兄遗物,留下为妥。”
难得他言辞激烈,瑕一惊,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结萝在旁道:“你们进来不是要找什么神农鼎么,避毒珠的效果快过啦,赶紧找找那东西回去吧。”
众人颔首,惟独姜承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眼见龙溟化风而去,却揭开他身世一角——
那枚令牌……与他出生时所佩,何其相似?!
事到如今,如何还能自欺欺人……
姜承内心苦笑,厉岩所言,当真不出几日。
他面向旧友,心中摇头,折剑山庄,怕是回不去了。
临行之前,众人发现一物,原来一枚蜚螺——
蜚螺由来双生,若在彼端说话,可直达对方耳中,聊以相思之情。
夏侯瑾轩想到此螺由来,亦是叹惋道:“可惜外壳已经破损,又遭火焚,就快完全破裂了。”
此时避毒珠效用所余无几,厉岩沉声道:“既然无用之物,不必浪费时间,快走。”
瑕神情黯然,轻声道:“你们听……它好像在发出声音……很轻……”
姜承摇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