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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伍】一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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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浓。
辰时,夏侯瑾轩三人,将往蜀山。
届时姜承与瑕,一者真相大白,再者病体痊愈,当真皆大欢喜?
人人心神不定,无法入眠。
姜承端坐屋中,凝望手中瓷瓶。
此正结萝所制丹药,以解羽裳毒发之苦。
白日前往照料,羽裳面色大好,已能起身,姜承宽慰道:“结萝姑娘蛊术高超,你且安心静养,定可安然无事……”
言罢一顿,轻叹道:“小宝今晨也已苏醒,体内余毒再有时日便可清除。”
羽裳常在思念小宝,此时听闻消息,几是喜极而泣,欣悦道:“太好了……小宝……”
姜承一丝不忍,亦不知对错,摇头道:“……总能相见的。”
也许眼下不行,但终有一日,他会去寻她,守在自己珍视之人身旁,不离不弃。
姜承却是黯然,人与妖魔,当真势如水火,积怨太深,非一人可以更改。
此时念道师门,却听一人忽而道:“折剑山庄?这种空想,你还没厌倦吗?”
姜承神色凛然,霍然起身,道:“出来!”
来人斗篷连帽,一袭黑衣,神情掩在暗处,惟有一张面具,笑意森森。
姜承厉声道:“你又想胡言乱语什么!?”
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不得不防,但他所言,又似乎有迹可循,眼下看来,自己非止是魔,更与蚩尤有关……
不及细想,烈痛加身。
来人不过伸手,轻易勾起魔息作祟,可说气机逆行,灼痛非常,那人冷笑道:“我是否胡言乱语,你心中明白。”
姜承奋起反抗,反之唤起更深苦楚,咬牙呼道:“啊啊——”
来人啧啧出声,但见魔气雄浑霸道,映在瞳中、更添一分怜悯,摇头道:“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还留恋渺小的人类。姜承,你这是懦弱,还是愚蠢?”
姜承目中赤红,胸中涌起杀机,伴随魔息狂涌而出,就要袭向来人——
来人笑意森寒,目露赞许,道:“来吧……让我一睹蚩尤之力!”
是否真如万魔赞誉,睥睨寰宇、傲视群雄,常人难以企及!
然而不曾。
姜承仍是善于隐忍,习惯压抑。
势将一切一力承担,视乎本性乃是狂态,挣扎道:“就算……就算我是魔,我也是……折剑山庄弟子——”
当真叫人失望。
来人五指一收,姜承魔气暴起,刹时身形剧震、心口寒凉,颓然跪跌在地,不住抱头痛呼,来人却仅止笑而道:“是吗?杀死师兄,果然是好弟子啊。”
姜承身如火烧,烈痛非常,失神之际、恍如回到当日擂台之上,但见萧长风一剑刺来,自己仓惶出招,非止十成功力,而是杀气狂涌之时,魔息冲撞之下猛然一掌!
萧长风惨哼一声,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飞出丈外,落地时几无声息,竟是七窍流血、模样可怖——
姜承摇头,不可置信,但触目所及、满手血腥,再看萧长风,却是死不瞑目,双眼暴突瞪向姜承,似是无言苛责,姜承心神被乱,低喃道:“我……不……”
来人眼见姜承动摇,似是叹息一般,道:“没错,你是魔,还是高贵的蚩尤血脉,不论你逃到哪里,都抹消不了这一点。”
言罢撤回手掌,姜承但觉浑身一松,听来人道:“人类憎你恶你欺你怕你,在这人世间你无处可去,只有魔族,才是你惟一的归宿。”
如此谏言听来当真讽刺。
好似就在来人居高临下、运筹帷幄之中——
姜承心生厌恶,不甘屈膝,咬牙忍下身中剧痛,振臂拂袖道:“闭嘴!!”
来人故作道:“呵呵,何必如此愤怒?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姜承寒声道:“……说。”
来人颇似寻味,道:“自你从开封逃离之后,四大世家就借追缉你为名,四处猎杀,但凡疑似妖魔之人一概杀无赦。据说,几天前他们已到千峰岭附近,呵呵……”
姜承心神剧震,骇然色变,道:“你撒谎!四大世家……不会这样滥杀无辜,师父他也不会允许!!”
来人不以为意道:“你真的坚信,欧阳英如你口中所言般正义?他之前不就以逐你出门墙,来保全他武林盟主的地位吗?”
姜承不语,来人悠然道:“今日来我只是告诉你刚才的消息,至于是真是假,由你自己判断。不过——”
言罢冷笑数声,故作慨然,道:“若此事为真,那个要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导致同族惨死,而愧疚终生的人,可不是我啊。”
来人走到案前,留下一物,道:“此为通往蚩尤冢的地图,相信你很快就会用到,呵呵呵……”
话音方落,来人张开法阵,如同来时一般,消失无踪。
姜承任由他去,低头凝望手中瓷瓶,狠狠握紧,道:“我要守护的是——”
师父、二小姐……折剑山庄……千峰岭、羽裳……
出神之际,一人忽而闯入道:“出了什么事?!”
正是厉岩。
盘晓之事,二人尚存隔阂。
厉岩固然置气,却是为姜承不平,白日闲坐树上,忽听结萝道:“哎呀,这毒真有意思,你来找我是找对了,喏,这个拿去,肯定管用!”
姜承自她手中接过瓷瓶,道:“多谢结萝姑娘。”
结萝嘻嘻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和我客气呀,要去救人是吧,那就快去。对啦,回来把药效告诉我,下回做更好的!”
姜承去后,厉岩纵身跃下,问结萝道:“怎么回事?”
结萝故作不答,巧笑道:“你猜呀。”
厉岩眉心微蹙,转身道:“我去问他——”
结萝哎呀一声,嗔道:“你这人,总没意思,好啦,我说!”
原是为了救鸟妖。
似是不慎中了蛊毒,无力清出——
姜承本元属火,贸然出手、只怕适得其反,故而求助结萝。
炼毒之人,谁不醉心于此,结萝欣然往之,果见鸟妖身中奇毒、十分罕见,若非姜承设法压制,又佐以结萝所赠丹药,恐怕早已溃烂而死。
厉岩听罢,点头道:“谁下的毒?”
青木居上下,苗人居多,自是人人擅蛊,但能使结萝称之奇毒者,不过寥寥可数。
结萝倾前,显露一丝玩味,道:“嘻!你别急,看我叫她吃苦头,让她再欺负姜承。”
之后,厉岩追寻气息,赶去了幻木小径。
至于结萝要做什么,厉岩无心去管,一来结萝自有分寸,再者人类死活,与他何干。
厉岩见到了小鸟妖。
但凭一眼,就知鸟妖根骨上佳,难怪小小年纪已能化形,眼下伤势不轻,亦不知会否动摇根本——
姜承神情柔和,与素日内敛不同,二人轻声说话,小鸟妖显见依赖,模样十分亲昵。
厉岩置身暗处,不欲打搅。
倏忽之间,烦闷尽去,亦不知作何想,但觉心绪宁静,平复如初。
回到青木居之后,听夏侯瑾轩言道无碍,与其他人次日回转蜀山,姜承此时来至,却是面色不定,厉岩蹙眉道:“你怎么?”
盘晓事后,尚是首次说话。
姜承一怔,摇头道:“天色不早,厉兄也早些休息。”
厉岩直觉不对,却听结萝笑而道:“哎呀,你肯和他说话啦,不过这几天他都这样,没精打采的。”
思忖再三,还是来寻姜承,不意屋内魔气冲天而起,厉岩心惊之下闯入屋中,就见姜承面色惨然,神情有异,心中更为介怀,道:“那么强大的魔气,你干了什么?”
姜承哑然,胸中已有决意,倏然道:“厉兄……明日我们,就回千峰岭。”
厉岩听罢,无疑蹙眉道:“回千峰岭?我们?”
姜承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厉岩百思不解,不过一夜之间,姜承如此转变,究竟所为何来?
厉岩默然片晌,直言道:“姜承,你之前离开那里,不就是想回折剑山庄么,怎么现在又要突然回寨子?”
姜承心头苦笑,握拳道:“详细情形,我现在还不能说。”
四目交投,厉岩尚是首次、看不进姜承眼底,但觉石沉大海,一片死寂——
厉岩隐隐不祥,摇头道:“等回到山寨,你最好能给我个解释。”
姜承垂首,心道千峰岭安然也罢,如若当真不测、惨遭横祸,毋须解释,那怕舍尽这一身,也未必能赔付……
只道:“要是能乘云来石前往,会比走路快许多。等天一亮,我就去请夏侯兄送我们一程。”
厉岩不再多言,点首道:“我回房整理,你也做好准备。”
眼见厉岩转身,姜承忽而道:“厉兄,你……不去告诉结萝姑娘一声吗?”
二人种种,众人看在眼内,此去中原,有无归期,尚未可知,若非亡命天涯,就是以死明志。
姜承不欲厉岩有所遗憾,却听厉岩道:“告诉她干什么。”
此际背对姜承,显露一丝真情,叹道:“我们回了中原,免不了要跟那些所谓正道打打杀杀,把她牵扯进来陪葬吗?她——”
留在青木居,做她逍遥一世的结萝,就好。
殊不知竟有一人掩在暗处,嗔道:“哼,厉岩你这个大猪头,想甩掉我?想都别想!”
结萝眉目流转,偏头笑道:“云来石是吧,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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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自然一番争执。
夏侯瑾轩万没料到,不过一夜之间,姜承竟会放弃,再不回折剑山庄。
再三劝诫,却是语焉不详,固执己见——
纵然来时一般,云石瞬息而至,此番归途,却叫众人心境,当真云泥之别。
尤其姜承与夏侯瑾轩。
这一双至交好友、总角之交,而今互生隔阂,再难过往亲昵,便是意欲搭话,亦是如鲠在喉、踟蹰不定,道不明今日种种,缘何而起。
姜承面色凝重,愁眉深锁,夏侯瑾轩总有不祥,无奈一声轻叹,但见巍峨山岭,已然咫尺眼前,徒留肺腑之言,神伤在怀。
千峰岭上,众人话别。
夏侯瑾轩端看姜承,虽则恼他不言,仍是叮嘱道:“你二人一路小心。此次蜀山之行,若无其他波折,相信很快就能把事情澄清,届时我们再去寻你一同前往折剑山庄。”
一行人兵分两路,是夏侯瑾轩惟有妥协。
无论如何,他都要助姜承洗刷冤屈,重返欧阳世家……
说到做到!
姜承却是淡然一笑,轻声道:“夏侯兄……这一路,多谢你。”
竟有惜别之意。
夏侯瑾轩心头一跳,细察姜承神色,依旧止水无波,辨不明话中深意,究竟几何——
厉岩亦是神情微动,但觉蹊跷,思及历来种种,而看今日姜承,前后判若两人。
夏侯瑾轩三人去后,二人并行道上。
厉岩凝神姜承,道他眉心微蹙,显见有所心事,惟有足下步履坚毅、毫无动摇,厉岩转而放眼山岭之巅,心道再有一刻,就到寨中,终是咬牙一顿,道:“再往前就是寨子了。”
姜承半步不停,应道:“是。”
厉岩滞后半丈,忽而道:“姜承。”
此时凝望姜承背影,摇头道:“折剑山庄……我始终不认为那是你该待的地方,但我看得出,你心里始终放不下……到寨子前,你最好想清楚,再与我们这班‘妖魔’为伍,你恐怕就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
姜承身形一滞,缓缓阖目,道:“我明白……多谢。”
惟有身侧握紧双拳,道尽曾有挣扎。
神秘人奚落嘲讽言犹在耳,姜承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千峰岭之事,真也好、假也罢,姜承自知万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势将悔之晚矣……
只不过诸般难言之隐,难于旁人细说,但既已做出抉择,便要无谓悔憾。
厉岩或许明白。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姜承,把臂直指山岭之巅,昂然道:“姜承,你我是兄弟。”
你我是兄弟。
但世事如何?
当远途归来,以为亲族安好,却见寨门洞开,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此情此景,岂非恍如噩梦,叫人手足冰凉,未可置信!?
姜承猛然摇头。
纵身奔波穿行,冀望那怕一条鲜活性命。
然则不曾有。
生命止于野火,焚烧寂灭。
厉岩目眦尽裂,早已肝胆俱碎。
红发半魔仰天嘶吼,声如泣血,多年前一幕似是又浮现眼前……
月圆人不圆。
但凭厉岩信誓旦旦,守不住的,依旧守不住。
他的兄弟们,都在这里……
人人刀剑在手,无所畏惧。
面对强敌无一逃遁,败而身死、虽死犹荣——
留下厉岩一人,心如刀割、几欲癫狂,满腔恨意无处可泄,只将齿关咬得嘎吱作响,杀气如有实质,冲天而起!
姜承同样濒临崩溃。
盘晓也好,羽裳也罢,千峰岭百来弟兄,他们究竟做错什么,惹来旁人猜忌杀戮,只因生而不能为人?!
姜承呼吸粗重,眼眶热辣,浑身战栗不已——
四大世家。
姜承浑身一震,耳旁似又响起神秘人冷嘲讥讽,譬如附骨之疽、百死不僵,一时惊疑不定,惶然翻开一具半魔尸身,刹时心旌动摇,瞪大双眼,坐倒在地。
是天道剑式。
皇甫世家、仁义山庄。
可说笔笔剑痕、招招路数,姜承都有幸详加领略,岂会错认!?
四大世家,名门正派……
面对如此弱势无辜之人,便是如此匡扶正义?!
分明忠奸不辨、枉顾性命,焉敢自诩正义,锄强扶弱!!
厉岩也好,姜承也罢,无不胸中愤懑,将被怒火吞噬,如同囚笼之兽、脱困不得,此时此刻,却有一丝微弱呼喊,不啻天籁之音,寄托生者祈盼。
是冯云,还活着。
也只得他一人,一息尚存。
再没有比这更振奋之事。
只等姜承掌心贴往冯云背后,才知伤势之重,早已回天乏术,此不过回光返照,一时弥留罢了,但姜承不欲撤手,那怕耗尽此生功力,也要救他——
厉岩从未如此狼狈。
奔向二人之际,几欲倾倒,一双红瞳紧盯姜承、满含希冀,姜承不知如何面对,惟有憾然摇首,厉岩心神剧震,只听得冯云颤声唤道:“老……大……”
冯云大限将至,此时奄奄一息,但他依旧目露微光,欣慰道:“姜兄弟……也没事,太……好了……”
姜承心酸哽咽,摇头道:“别说话,我……给你疗伤。”
冯云惨然一笑,自知时日无多,断续言道:“一群说自、自己……是皇甫家……的人……杀死好多……兄弟……还活着的……都抓、抓走了……救……救……”
话犹未已,就此气绝。
冯云之死,便如带走最后一丝生机,偌大千峰岭上,从此长草处处,再无人声。
姜承仍然没有放手。
然则此时此刻,那怕数十载功力,也已无用。
姜承茫然四顾,分明半月之前,此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曾如此鲜活——
你真的坚信,欧阳英如你口中所言般正义?……
若此事为真,那个要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导致同族惨死,而愧疚终生的人,可不是我啊……
姜承低头看向冯云。
人死灯灭,徒留满腔怨忿,死也不能瞑目。
姜承两手颤抖,覆上冯云眼睑,凄恻悲怆终是化作无边愤慨,怒而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厉岩俨然不可置信。
直觉陷在一场噩梦中,怪诞荒谬,却难以醒来。
满目惟有血腥……
冯云就在他眼前,垂下头颅、垮下双肩,继而声息全无。
厉岩木然一颤,似是不堪重负,再压抑不得,要将满腔杀性大曝天光之下。
“啊————!!!!!”
杀!人类……杀!!杀光他们!!!
反之姜承神情恍惚,理不清脑中思绪。
只道千丝万缕、乱作一团,此际浑浑噩噩,恍惚听得谁人呼喊,却是似曾相识,分毫记忆不起……
夏侯瑾轩一行赶到时,正见如此。
厉岩走火入魔,状若疯癫,显见认不出众人,夏侯瑾轩心道不好,大声呼喊姜承,却见姜承神情恍惚,譬如离魂痴怔一般,视若无睹。
暮菖兰神色凝重,低声道:“小心,这厉兄弟是来真的!”
厉岩骤失常性,杀气非同小可,三人不得已严阵以待,夏侯瑾轩身法太弱,兼且忧心姜承,此际对上厉岩,又何来胜算,但见夜叉锁喉,一招突如其来,直奔脖颈命门——
瑕大惊失色,高呼乌鸦嘴,千钧一发之际,姜承斥道:“够了!!”
夏侯瑾轩命悬一线,反将姜承惊醒过来,只见得紫衣一闪,突入二者之间!
姜承一拳拦下厉岩,然则厉岩不欲罢手,拳掌交击之际、内劲连吐,姜承眉心微蹙,不闪不避,譬如当日不打不相识,拳腿封厉岩去路,可说毫无花假,硬拼一招,震得夏侯瑾轩连退数步,急道:“姜兄小心!”
又是一拳来袭。
每交手一分,疼痛就在壮大,一拳一掌、饱含厉岩胸中戾气,姜承情同深受——
若非受他牵连,千峰岭百来兄弟,岂会招致无妄之灾,一夕之间死于非命!?
是他害厉岩失去了一切。
姜承悔恨交织,望向厉岩瞳中空无一物、浑浊暗沉,心道厉岩如此人物,本该性如烈火,张扬不羁,而今只因与他牵扯关联,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这一拳,合该他来受!
厉岩正是深恨之时。
眼见姜承回护夏侯瑾轩,不惜与他为敌,怎叫厉岩不千般滋味,难于细说——
冯云尸骨未寒,姜承依旧偏帮人类,厉岩不啻心如针扎、火上浇油,惊而怒道:“滚开!!”
拳势之快,闻所未闻。
但见指爪反身劈山,虚晃一招、直取姜承背后三人,然则姜承半步不让,反腕勾锁,守得滴水不漏,殊不知益发勾起厉岩凶性,此际弹腿横扫千军,弓步冲拳直奔姜承,但其实厉岩意在逼退,岂料姜承不闪不避,竟身受他一拳!
厉岩神情丕变,然则招式用老,去势难止,但听夏侯瑾轩一声急呼,姜承抚胸连退三步,嘴角一抹猩红,分外惹眼。
战事戛然而止。
厉岩面沉如水,寒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承拂袖,挥退夏侯瑾轩等,坦然道:“杀了兄弟们的是皇甫家,不是他们。”
厉岩咬牙,逼视姜承道:“姜承,你不该!”
你我是兄弟,不该受这一拳!!
眼见二人冷静下来,夏侯瑾轩上前道:“姜兄,到底发生何事?千峰岭怎会如此……”
姜承黯然垂首,摇头道:“……皇甫家屠杀了寨里的弟兄,尚且活着的也都被抓走了。”
厉岩目光专注姜承。
似乎失去千峰岭,其余一概不再重要。
除了活下来的弟兄,就只有姜承了……
厉岩走到姜承身边,与他齐肩。
适才一拳愤而出手,可说不曾留有余地,想来伤势不轻——
厉岩握紧姜承,助他理顺气息,用力之大、轻易就让姜承感知,厉岩悲痛几何,而一切始作俑者,皆是他软弱天真之故。
瑕气急道:“那我们也别耽搁了,快去开封救人吧!”
却听女子声音道:“去开封干嘛?他们肯定被带到折剑山庄去了!”
正是理当远在苗疆的结萝。
而折剑山庄四字,不啻平地惊雷,炸响一片。
姜承身形剧震,听结萝道:“我到的时候,他还有气,告诉我说一个什么皇甫家杀进来要抓姜小哥,见他不在,就把活着的人都抓到折剑山庄去了。”
言罢素手遥指,道:“我用引路蜂追踪过去,不过已经过了几天,气息都淡了,只知道那群人往西北边走了。西北边……的确是折剑山庄的方向吧?”
众皆默然。
亲眼目睹如此惨状,谁能无动于衷。
厉岩迈步走向深处,尚有兄弟倒在梁下,无论如何,不能让兄弟们曝尸荒野!
姜承立定厉岩身后,听他低声道:“……我是个没用的老大,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过过好日子……在他们被人杀害时,我还一人在苗□□自逍遥……”
诸人听罢,俱是恻然。
瑕记起来此路上,还曾置办物什,是特地采买带来,如今却再也用不上了,心中难过,咬牙道:“我、我来帮你们。”
姜承刻下最后一块碑文。
坟茔简陋,惟有黄土石堆,并着木牌篆刻。
厉岩十指摩挲,轻抚“冯云”二字,如此深浅沟壑,一笔一划,轻易就将一人在世之时、道尽了……
姜承与他比肩而立,此时尽作默然,道不出只言片语——
或说、一切由他来说,又有何宽慰,千峰岭之祸是他作成,眼前百十性命,是他罪业,合该偿还!
厉岩立定冯云墓前,沉声道:“你们放心,被抓的兄弟,我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还有皇甫家,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结萝银铃一笑,俏脸转冷,道:“去救人呀?我陪你去!要是他们人多的话,我就扔毒烟,哼,不信有人扛得住。”
厉岩眉心微蹙,转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瑕面露难色,微窘道:“呃,是我昨晚上送她来的。”
此事不提也罢,一提之下、结萝无疑嗔道:“谁让你说要瞒着我回寨子来。你不带我来,那我就自己来咯。这辈子呀,你都休想甩开我!”
厉岩气急,一时语塞,但见结萝巧笑道:“再说,还好我偷偷跑来了,要不你们都不知道该上哪救人。”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夏侯瑾轩轻叹一声,摇头道:“皇甫家本想来此抓捕姜兄,却无功而返,他们带走幸存者的目的,恐怕就是要引姜兄前去折剑山庄救人。”
姜承重情重义,皇甫一鸣深知此点,只要善加利用,何愁姜承不来自投罗网、束手就擒,姜承自然心知肚明,皇甫一鸣设下鸿门宴,正是要他有来无还,插翅难逃——
厉岩面如寒霜,斥道:“无耻!”
姜承未置一词,叫人猜不透所想,厉岩不再看他,只身向外走去,却听姜承忽而道:“站住。”
厉岩头也不回,沉声道:“你要阻止我?”
姜承摇头道:“此事由我而起,折剑山庄,我与你一同去。”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夏侯瑾轩横臂作挡,拦在姜承身前,容色坚定,道:“姜兄,不可!”
四目相对,姜承直视夏侯瑾轩,惨然一笑,自嘲道:“你我早知江湖已因我之事而满城风雨,我却躲在青木居,自欺欺人还能再回折剑山庄……弟兄们因我而遇难……夏侯兄,你可知姜承心境?若我早一步下定决心,说不定……他们就不会……”
当真……无言以对。
夏侯瑾轩恻然,虽则意欲宽慰姜承,但事实如此,无以更改——
姜承迈步走向厉岩,郑重道:“至少……被捉的兄弟,我一定要保住他们!”
得他此言,厉岩豪气顿生,把臂道:“好!姜承,好样的。”
夏侯瑾轩惊而回神,急道:“等等!明知有诈,你们还贸然前去,不是白白送命吗?!”
话虽如此,但人生在世,从来两难全,为知己、兄弟,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夏侯瑾轩眼见二人决意,无奈摇头道:“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你们去救人,只是希望能有个周全之策……姜兄,我明白你顾忌我的身份,不想让我为难,故而总是拉开与我的距离,但皇甫家这次所作所为……我也决不能坐视不理!”
然则姜承不为所动。
他已拖累厉岩,祸及千峰岭,没必要再害夏侯瑾轩……
眼见僵持不下,暮菖兰摇头道:“厉兄弟,姜兄弟,夏侯少爷此言在理,我们是去救命不是去送命的,你们就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厉岩思忖再三,点头道:“……好,你说。”
众人商议妥当,即刻赶赴折剑山庄,届时依计行事,旨在救人,殊不知前途艰险,吉凶未卜。
厉岩最后再看一眼寨中,咬牙道:“不报此仇,誓不为魔!”
姜承内心一滞,低声道:“……走吧。”
**
折剑山庄地处云州,终年严寒,品剑大会以外,罕有外人,今日却因一桩凶案,武林人齐集此地,势要讨回公道。
各派门人围堵街上,尤以四大世家为首,人人腰挎宝刀、手持金枪,紧守关卡要道,以防行凶者逃脱。
却问凶徒究竟何人,需要如此阵仗?
岂不正是昔日折剑山庄四弟子、姜承,欧阳英之爱徒。
姜承非止逞凶作恶,更与妖魔为伍,视乎奸佞同党,人人得而诛之!
是以徐世一众、眼见姜承现身,莫不大声斥道:“姜承!!很好,你果然来了!你这叛徒,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厉岩闻言,勃然怒道:“闭嘴!要血偿的是你们!”
徐杰眼见厉岩形貌特异,不似常人,冷笑道:“哼,大言不惭!大家上!”
战事一触即发,夏侯瑾轩高呼“且慢”,岂知换来一众猜疑,有人出言道:“夏侯少主这是为何?莫非……夏侯世家是想包庇妖魔?!”
乱局之中,当真百口莫辩。
徐杰一振手中剑,对左右道:“围住,别让他们跑了!”
夏侯瑾轩还待再言,但见姜承把臂一拦,喝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逃。”
言罢上前三步。
周围人一声抽气,姜承三步、可说大有门道,正是一步离友,一步到阵中,及至三步、人已立定徐世身前,沉声道:“把路让开!我要见师父,念在曾经同门一场,我不想伤你们。”
莫说徐世一众,就是夏侯瑾轩,亦不免为他气势所慑——
二人自幼相交,姜承生性如何,夏侯瑾轩自认所知甚深,然则今时今日,姜承显露气概,竟一反常态,如此冰冷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夏侯瑾轩尚且如此,何况徐世、徐杰二人。
眼见一众门人震惊当场,徐杰惟有把心一横,咬牙啐道:“说什么同门之谊!你这杀人妖魔,看我们把你碎尸万段!!”
言罢把剑直指,先声夺人,当真人未到、剑先至,夏侯瑾轩惊呼道:“姜兄——!”
姜承目光如炬,并指一钳,轻易化解招式,更劈手夺剑,反之徐杰不防此招,本来一式惊鸿贯日、一剑落九雁,此际再难使出,惟有仓惶变招,殊不知姜承正待此刻,双手左右穿花,直取徐杰两肋——
徐杰神情丕变,变招不及,空门大开,不得已缩身后撤,然则姜承紧追不放,掌劲连吐,震得徐杰虎口发麻,剑柄脱手心道不妙之际,姜承已然捷足先登,转瞬夺去手中长剑。
此举大出料外,姜承招式之凌厉、变化之巧妙,无疑震惊全场,刹时静至落针可闻、人人屏息,徐杰羞愤难当,满目赤红,嘶声道:“姜承……你好……”
正所谓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举凡习武之人,刀枪剑戟、莫不视之如命,徐杰宝剑被夺,不啻颜面扫尽,漫说折剑山庄,就是武林各派,从此也永无立锥之地——
徐杰深恨姜承以此羞辱,但其实姜承意不在此,人不犯我……我又何必犯人?!
姜承轻抚剑身,神思缅怀,此际把剑一振,但听龙吟悦耳,道:“……来吧。”
诸人此时,方才如梦初醒。
眼见姜承劈手夺剑,纷纷斥道欺人太甚,继而人群暴起哗然,俱个摆开架势,作势欲扑,厉岩冷笑一声,貌若不屑,只见得踏出人群外,十指虚握,释出诡异气息——
诸人为他气势所慑,非止一头火发张扬肆意,更有右臂魔煞喻意不祥,岂不叫人望而生畏,尽作胆寒……
厉岩冷睇四下。
此际前后左右、俱是人墙,势要二人有来无还,姜承自幼长于斯,出手难免容情——
厉岩只以背心相贴,告诫姜承、眼下性命相托,决不可心存动摇,继而一振右臂,乍现魔气突显,刹时风起云涌,再无退路!
姜承深知,今日之后、再无折剑山庄四弟子,一旦救出千峰岭弟兄,他与厉岩,惟有亡命天涯——
人魔之间,已造杀业。
既然生而为魔,便不可再入人群。
欧阳英贵为一门之主,自有他顾忌,姜承不恨,只是……
亦或二十年来孺慕之情,叫他寄予一丝期望,深信欧阳英会还他一个公道。
他可以不再是折剑山庄弟子,但不能是杀人犯。
他不是!
大战一触即发。
姜承面沉如水,目中决然,扬手挑落一串剑花,有识者惊而道,他竟会使剑?!
但见宝剑铮铮而鸣,天光之下冷若冰霜,夺人眼球。
折剑弟子莫不愕然,心道如何可能?!
徐世徐杰毕竟后进弟子,历来不知姜承深浅,此际言道姜承作势,目的不过惑乱人心,话虽如此,适才夺剑一幕,尚且历历在目,人群哗然、私语窃窃,只得勉强守住阵势,缓步逼近。
姜承听罢,却是心头苦笑,后辈弟子自然无从知晓,他非但会使剑,且深得欧阳英真传,比之萧长风,更是不遑多让!
十岁前学剑,十岁后弃剑。
皆因两臂旧患,不得已另辟蹊径,改以拳掌制敌,然则十年磨一剑,谁人不是苦心造诣,要他弃之不用,谈何容易……
可到最后,竟连本门弟子,也无人记得四师兄姜承,原也使剑。
何其讽刺。
正在此时,刀枪剑戟、纷至来攻。
姜承振起手中剑,就听厉岩道:“静心!”
红发半魔左右跨打,只把背后守得密不透风,姜承得他助拳,无疑专注眼前——
但有折剑弟子抢上前来,手中剑白虹贯日,威势惊人,可说十分精湛,然则姜承不疑不惧,剑势傍花拂柳、借力打力,轻易隔开左右阵势,身法妙至毫巅,让人惊叹不已,徐世在旁掠阵,眼见门下击在空处,心道不妙,当下把剑来攻。
姜承剑随意走,一式推窗望月,三剑连环,抖落一串剑花,反叫徐世惊而避走,一招风扫落叶还未使出,已然落于下乘,不待徐世趁势再来,姜承先声夺人,长剑白虹贯日、奇招迭出,一招还比一招快,直杀得徐世左支右绌,接连败退——
徐杰只恨痛失爱剑,不得已退守阵外,眼见徐世无力支撑,才知姜承历来留手,与之相较,当真相去甚远,莫怪几招之间、劈手夺剑,倏忽背心寒凉,心道若姜承当真动了杀机,恐怕在场诸人……!
厉岩指掌变换,一式夜叉锁喉,直抵他人脖颈要害,那弟子面无人色,呼喊不及,却见姜承横臂作挡,道:“不可。”
徐杰浑身一凛,回过神来。
似乎转瞬之间,人墙已然垮塌,但觉四野空旷,惟有徐世跌坐在地,捂胸呛咳,无论姜承左右,还是红发半魔,手下竟无一合之将,若非姜承适时出手,只怕那弟子血溅当场,已是一命呜呼。
厉岩眉心微蹙,沉声道:“何必阻我?”
姜承摇头,一拳振开山庄弟子,淡然道:“你我只为救人,若造杀戮,只怕弟兄不保。”
厉岩轻哼一声,不置可否,此时环顾左右,竟无一人再敢上前搦战,冷笑道:“哼,四大世家……不过如此。”
眼见折剑门人接连失利,旁有一人名许呈道:“大家,既然姜承有话要说,那就让他们进去吧。当着四大世家掌门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也好让欧阳盟主能主持公道。”
话虽如此,实则无人再是二者敌手,纵然恼恨,亦惟有退守两旁,划下一条道来。
徐世见状,忿然道:“可恶,当众审问姜承,欧阳家的脸面还不丢尽。”
徐杰目中寒芒烁闪,沉声道:“绝不能让他生离此地!”
二人交换眼色,心生一计,姜承一行自然不知,夏侯瑾轩轻声道:“姜兄……”
厉岩横身在前,淡道:“……你要走,还来得及。”
姜承心头一暖,诸人回护之情,他岂能不知,然则——
“姜小哥,小心!!”
“姜承,今日有你没我————!!!”
原是徐杰趁众人不备,拾起徐世之剑一剑刺来!
剑势之凌厉,可谓徐杰毕生大成,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去无还之势——
姜承神情微变,一式斜身拦门,雪花六出还未使出,就见一人出手如电,魔影纵风驰电掣、迅捷无比,右臂擎起,雷霆震怒之下,举掌狠拍徐杰天灵。
眼见红发半魔来势汹汹,杀机毕现,徐杰目露惊骇,不得已半途变招,一招潜龙升天,强抢厉岩背后空门,然则厉岩不疑不惧,魔殓式举火燎天,刹时鬼火道道,化作万千残影七步追魂,徐杰划剑驱风扫月,刺、挑、借、抹、穿,意图破除鬼影迷瘴,殊不知厉岩近在眼前,已然反腕勾锁,直取命门——
此招非止一般拳法,更是涵盖十成魔功,常人若受一击,轻则重伤不起,重则一命呜呼,况且厉岩此际以指代拳,更是掏心挖肺,狠戾至极!
千峰岭历历在目,厉岩满腔恨意,可说无处发泄,徐杰此时斗胆暗害姜承,无疑戳正厉岩痛处,岂不正是心魔再起,竟不顾姜承谏言,势要将徐杰一众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姜承见状,无疑大惊,当下心随意走,迸发剑气强行扫开徐杰,长剑排云推月直指厉岩,斥道:“厉岩!!”
说时迟、那时快,姜承长剑抵上厉岩指爪,刹时心如烈火、传于掌间,竟将宝剑烧得赤红——
然则此剑利则利矣,却不过终归凡品,如何经受灵火炙烤,此际悍然迎上厉岩无匹杀机,不多时已然寸裂,姜承惟有咬牙,但见熊火流转臂上,炫龙拳穿掌闪劈,险险制住厉岩,后者眼见姜承以身犯险,冷然罢手道:“……饶他一命。”
话犹未已,却听一声嘶喊,姜承惊而回身,就见徐杰仰天悲呼道:“你……你……!”
徐杰满身黑火,难以止息,纵然姜承隔开厉岩拳爪,然则魔息又岂是凡物,不过稍一动念,魔火便如毒蛇吐信,遵循其主意志,潜入人身血脉——
诚然,徐杰咎由自取,而今不死也只怕无用了。
厉岩杀气四溢,冷然道:“伤我的弟兄,就要付出代价。”
姜承眉心微蹙,道:“他已得到教训,不必伤他性命。”
厉岩顾忌弟兄,寒声道:“技不如人,便宜他了。”
言罢撤回魔息,但见四周鸦雀无声,焉有敢来再犯。
姜承叹息一声,忽闻异响,低头看去,原来手中剑不堪二者角力,将断未断——
若依姜承性情,本欲物归原主,但徐杰眼下处境,不啻更深羞辱……
姜承细察剑身裂痕,一时出神——
剑势止,剑刃断。
而今日、在此,他与折剑山庄、师父……二小姐……岂非亦如是?
缘分尽时。
当,断,则,断。
姜承内心一恸,对厉岩道:“……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