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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君亦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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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说道,“不是,实现了么……”
你向我伸出手,那指尖好凉,我又哭又笑,无法自制。
“云儿……”豆大的水珠顺着颧骨落下脸颊,我想说什么,比如对不起和谢谢你,忏悔和心疼,最终只能涩涩叫出你的名字。
“你在叫谁?”——那一刻,是幻觉还是真实?
刹那间我清醒过来,竭力收住表情。
杨础立的脸近在眼前,眼中闪过一抹我无法忽视的光芒:“再问一遍,你在叫谁?”
我顿时警戒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他的冷静愈发增添了我的不安,但他只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卖着关子,最后貌似无奈地叹一口气,“东修,以前的事,真的很谢谢你,还有云儿。杨础立能活到现在,真的承了你们不少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为公家办事,大义灭亲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所以,”心底愈发不详起来,我绷紧了神经看他抬起头,笑容有些诡异,“我希望你不要怨我。”
“我知道你在叫,”声音倏地极其尖锐,“吕云是吧。”
“你!”
一时间千头万绪纷纭,他怎么知道你的?他也能看到吗?那么为什么不早点说,现在又是……
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惊异于他的眼里——那是狠戾。无法掩饰的狠戾。
“不要再遮遮掩掩了,那家伙在哪?”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玉佩,随后很快咬牙镇定下来,我并不畏惧他:“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
“什么?”
“白东秀!”他骤然发怒,昂起脖子逼视我,“你看看你!这段时间你和着了魔一样,谁看不出来?除了那小子还有什么?”
“洪大人,”我亦不输他的刻薄道,“吕云被你害死了,隔了十年,凭着无端的猜测,杀死自己兄弟的你来问我他在哪里,这不荒唐吗?”
“别给我装蒜!”他暴躁地挥开我,我只冷笑,他以为他那软弱的拳头能打到我?
“这么多年了,别忘记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吕云还活着,你就这么包藏他?你置殿下与我于何地?”
什么?活着?
心头掠过一丝诧异,稍乱了方寸,当下却只能硬着头皮呵斥道:“你是失心疯了?还是终于有那么点良心不安臆想过度了?我与你不是朋友,你也犯不着拿云儿来说事吧?”
他的脸色一白,我刹那间有种卑劣的快感,然而那稍纵即逝的犹疑逝去后,那家伙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你才疯了白东秀,都是那家伙害的!他祸害了多少人……哈哈哈!最后还是不放过你!我早说过,他不死得干净,这一切就不会停!我也疯了,是被他逼疯的!”
听这越来越不像样的话,我终是按耐不住:“你他妈闭嘴!”
他被我打倒在地,却好像一点不觉得痛,癫狂地直笑。
我感到阴风吹过,那身上湿透的衣物凉到心底。
“你很能耐你当然能打我,”那疯子笑着吼道,“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我明明比你们更加努力,凭什么无论是谁眼睛里都只看到你们?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
“那不是云的错!”
是什么,这滂沱大雨中,焦灼着,烧毁了覆盖于上的薄纸,让那些已经埋于皮囊之下的妒恨在边缘扩大。
我忽然想起那些三个人的岁月,初识是我先招惹了他,然后他总是在我身后,那么一个矮矮的文绉绉的小孩,戴着一副夸张的大眼镜。
我在试炼里试图救他,他却摇头说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
我与他表面上总是拌嘴吵架,感情却是很好,不同于对云的复杂中辨不明的感情,而是纯粹的兄弟,同进同退,我以为他也亦然。
但是不是,终是我想错了。
是的,不公平,因为我的父亲的关系和我早年的疾病,我总能收到长辈不留痕迹的照拂,加之性格又张扬不知收敛。不知何时那三个人的组合里,总是冒冒失失地我先开口说话。
原来沉默不是不在意,谁不想要在年轻的时候被俏丽的姑娘仰慕,被长辈赏识同辈敬服呢,可他的头上,老压着我和云,无论他怎么努力。
但是,有些事不是后天的努力能改变的,比如皮囊,比如习武的天赋。
“如果你真要怪的话,就怪我吧。”片刻的迟疑软下我的心,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我补了一句。
虽说是个人各凭本事的事,真要找个人来指责的话,不如说是我何德何能,而云,从头到尾的优秀都不是空穴来风,那日日鸡鸣则起日落才息,风雨无阻才习得剑招纯熟的少年又有何辜?
他坐在地上,繁缛官服湿透,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旧事重提,扯开那道旧创对所有人都毫无益处。只是他的神态,早就不再冷静睿智。
“我本来不恨他的,真的不恨……”
“我知道你俩关系好,能做好朋友,我开心地快要死掉!我想这一辈子,就那么跟在你们后头,也是不错来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那声音阴鸷得吓人,压抑着火苗更透着阴森的歇斯底里,
“我那么憋屈地活着啊!好不容易能出人头地,为了殿下杀人,难道不对吗?为什么来指责我?为什么不放过我!十年啊,十年了!就算位极人臣,只要想到那些余孽犹在,我没有一夜睡得好!我没有错!你不忘记他,你还要提醒我?怪我?他他妈就是该死,就是该千刀万剐,我……”
“闭嘴!”我死死盯住他的眸子,不见一丝悔意。够了,真的够了……
“我能怎么样?打你一顿?与你一样佯装若无其事?——那种样子,就不能算是个人!”
“你尽管横吧白东秀,可惜你空有一身功夫,你杀不了我,让那家伙出来,我们还做朋友,不然——”
我眼中一凛,那被雨声和心绪混淆的感官无法辨析的,靴子擦过草木的沙沙——弓箭手。
明处就不止二十人,箭尖对着我,长弓被拉得绷起,我听见水珠弹落之上的清响。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真的很讽刺。
“把他们带上来,你早就想这么做?”
他嘴角的笑意让一些东西彻底崩毁,敌我悬殊,多的是狂妄的资格:“多亏了老天帮忙,偷梁换柱的小把戏而已,我有什么理由不呢。”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总角的知己被邪道蛊惑成为疯子吧。”
“殿下已经恩准了,他对杀手组织的痛恶深绝你也清楚,我是领旨前来特命你交出前任天主吕云。当然若是你执意抗旨谋反也没有关系。反正在这里,没有人看得到吧。”
“殿下……”我想问什么,又自己止住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呢,那个总是亲昵地叫着我的表字的少年殿下,终于也成为杀伐果断的英明君主了呢。
英明,真是英明啊……
“如果你学得聪明,我们也免动了兵戈,毕竟朋友一场,在下只是在为国家除害而已。云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和东秀在一起,你要是不想东秀当靶子,也最好赶快……”
朋友呀,多少年来,走过风雨却走不过安逸,走过罹难却走不过猜忌。
这雨打残叶的晚上,我不认识我的朋友,也不认识效忠十年的君主,原来,我唯一熟悉而没有变的东西,只有你了。
“云儿……”我握着掌中玉佩,轻声地唤了声。
你没有出现,我却能感到心中涌入暖流,那是一片绝望中,我最后抓住的东西。
我在他奇怪的目光中,就这么笑出了声:“呵…”
“你的决定?”他看着我,目光炯炯,甚至是有些期望的。
我吐了口气,忽然很轻松:“可惜,我注定不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了……”
他算错了,从开始就没有胜算,他逃不过心头那些纠缠的影子,一辈子都逃不了,因为你根本没有活着,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
“那么,杨础立,最后一个问题。”五指已抓住刀柄,我居然还能对他如常谈笑。
“你怎么能肯定云还活着的?”
他惊讶于我过分的冷静,半晌故作刻毒地咧开嘴:“还不简单,我刨了他的坟。”
“你——!”
——生无可恋,死不安宁。
几个字印如脑中,口腔中的腥膻,是咬破了皮。
那样的感觉,或许叫做五内俱焚——一切佯装或真实的冷静都破碎了。弦断了,我只想用尽全身力气——杀了这个混蛋!
我从不轻易说‘杀’,可是杨础立,你真的,无·可·饶·恕!
雨幕里丧失了理智,什么国家,什么未来,什么朋友?
啊,我统统不要了!
抽出腰间佩刀,血与雨交汇着铁锈的味道,我听见人们的尖叫,是因为什么……
那畜生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惊叫着胡乱挥刀抵挡。
我的双眼模糊,手臂很痛,也许中了箭,一阵一阵,每一用力虎口几乎就要碎裂。
杀了他,杀了他……死也要,杀了这家伙!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大乱了方阵,当你杀红眼的时候,也自然不会记得这些了。
本来以为,在我死水一般的心灵上他再也无法用尖厉的石子砸开涟漪,就像枯木无论如何敲打也发不出悦耳的声响。
可是他还是做到了,做我最恨的事,他的确足够了解我。
我非常地生气,非常的,非常的。
龙都是有逆鳞的,我觉得那玩意一定被生生剥了去,满身的筋肉都暴露在外,疼得要死。
我恨他,恨我自己,恨上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连你身后的最后一块净土,我都无法守护……
因此理智远去的时候,杀意才是掌控全身的本能。
什么时候,从深林到峭壁,裸露的岩石上溅到殷红血迹,体内叫嚣翻滚的兽,却不曾停止。
失控,那是他引发的,抑或是必然。我早就想这样做,杀了他们,或者,同归于尽。
——活人剑?可笑,我明明连你都保护不了。
我早不再是一个武士——能够心怀敬意地挥动刀子,光荣地斩下敌人的头颅,那应当是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我是侩子手啊,然而那屠戮却再掀不起罪恶感!
‘那么就一起死吧。’
每一声喘息都如困兽般绝望,他人的血污飞溅,模糊了右眼,我睁大另一只眼,世界浑浊,但握剑,是不需要看见的。
旋身,跃起,突刺……
或许真的有如天助,我没有被乱箭射死。反而感到自己如一头猛虎,那一套的动作,我练过万千遍,亦是你在我面前,迎着我不甘或臣服的目光,挥舞过万千遍……
我不是一无所有。
“救——救命!”
“鬼啊——”
苍白失色的脸和惊惶的表情,这场闹剧快要结局,杨础立脸上再没有得意,反而是灰死颓败的颜色。
“你为什么要回来!混蛋!你这该死的家伙!为什么要折磨我?!”
“死都不放过我们吗?你会害死我的!滚!为什么要回来,去你该去的那个地方!”
“白东秀已经疯了,你还想祸害我吗?没门!我告诉你,你休想!我要杀了你——”
这些怨咒的话再不能激怒我,只因为那个身影——
是谁,并肩作战,在漫天雨帘中,舔舐刀口上猩红的血液。
现在还可以笑,至少不是可怜一个人。
是谁,肩背相抵,在巍巍宫殿前,说着生死同去亦无悔意。
我——
我——
如擂鼓般砸下的雨点,低哑炸开的闷雷,火光通明的一瞬间。
我想嘶吼,想咆哮,想告诉着冷酷的天地——
所有的可憎可怖可怨可恨,我居然统统全不在意,我肆意挥舞着手中剑,在这场实力悬殊的鏖战中杀红了眼。像还是十余年前,无畏的少年。
我的剑刺入他的肩胛,那疯子不知痛觉,毫无章法的剑向我劈来,我正要挡,疼痛酸麻却令手臂一瞬间提不起劲。
一瞬间——足以夺命。
我的同门的狠绝从不输于我,他不会放过的机会,亦是我的败笔。
那瞬间很慢,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剑势被止住,生生偏转了方向,却穿过了一个蓝衣的身影——“不!!”
然而,最先崩溃的却不是我。
“啊——!!”他惊叫道,目眦欲裂,恐惧和疯狂间杂,疯了的剑似乎早就丧失目标。
那个人……是你,又不是你……
你分明拔出了箭手腰间的匕首,斩下了射向我的羽箭,那身影如惊鸿游龙,翩跹矫健,于万军中如鬼魅。
你分明档在我的身前,十多年前刻下愿望的少年,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东、修。’
你笑着说,那么高兴释然的。
‘谢谢你啊,东修。’
‘等到了阴曹地府,对袛下、对剑仙低下头颅……跪下双膝……’
‘不要为我这种家伙,伤心一辈子……’
身影在变淡,分不清那是撞上我的剑的青年,还是逐渐透明消散的少年。
‘我们也做同伴吧。’
‘我想要,和你们一起……’
‘还不明白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
电光火石间,我的脑中闪过的片段,似乎在眼前,又似乎已消逝。
只无不令人痛彻心扉,我记得我说过多少次,我要等待你,保护你……
剑尖没有割破我的喉管,却在无意间扯断连系住脖间玉佩的细绳。
‘叮’
轻微的声音,无限放大。
在那黯淡的夜里,我握住了熠熠发亮的它。
向后一步,便是深渊——
洪国荣笑脸狰狞,双目赤红,雨中冲刷掉了涌出的鲜血,只不知是否还有泪。
怪不得任何人,只不过他自己,把自己毁了。
他踩着我扒住崖口峭石的手,用力地碾压。
他这只脚,曾经也与我同仇敌忾地踹向兵判公子。
有些人变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去死吧!”
我松了手。风声在呼啸。
好像…飞翔一样,那样坠落着。
手中有一块还染自己体温的玉佩,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云儿呐……”
那一定是我这么多天,这么多年来,叫得最为勇敢的一次。
相识、相知、相依……一天一天,那么多年呀。
我或许早疯了,可是我情愿。
真的。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