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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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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间西餐厅的晚饭时间,人渐多,我和罗绮一人抱着一杯柠檬茶,她说着话,我不停看向隔壁卡座的窗户,因为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最后顿了顿,说:“蒙洁,你恨你爸爸,我与你爸爸也都理解。但是,我真的希望得到你们的尊重,因为你父母的离婚不是我造成的,你更不能误解我和你爸爸是廉耻的,因为我和他是合法夫妻。”
我一直以为,作为小姨太的罗绮在我和我的家人面前,应该是那么的卑微,可如今看来,她的气场和理由都在告诫我,我错了。
我不能够接受,我父母在十年前就离婚了这个事实!为什么我们兄妹三个包括奶奶,都不知道。按照罗绮的叙事经过,父母矛盾了十余年,终于协议了离婚。我也依稀忆起,我父亲在蒙歆来到家里以后,偶尔在家待很久,偶尔一两月不敢回家。那是我母亲在与自己较劲,时而选择原谅,时而看见他便恨得不可收拾。偶尔她在我床边问:“蒙洁,你想爸爸妈妈在一起么?”偶尔,她和父亲在隔壁房间吵得不可开交。她在我与涛涛小学时两次要带我们走,上幼儿园的蒙歆不明就里地哭,每一次,都是妈妈转身抱着蒙歆抽泣收场。
十几年磨光了她与父亲对彼此的耐性,他们最终决定彼此放手,父亲依然负责三个孩子以及老人所有物质,并承诺妈妈一旦找到自己的幸福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在此之前,离婚的事,暂时瞒着高血压的奶奶和年少的我们。从我十五岁,到如今,整整十年光景,妈妈好似忘记了寻找幸福,渐渐熟悉了一边忙着工作,一边守着我们……有些秘密本不是个秘密,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知如何开口说出来,便成了秘密。
我放开了吸管,冷冷地看着罗绮:“他们瞒了十年,你又为何选择今天来告诉我?你是要正了自己的名分?”
“不是名分,是尊严,谁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狐狸精是小姨太?!蒙洁,你是你们家最明事理的孩子,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的尊严本来就在你自己身上,一个与你毫无瓜葛的我,对你的理解或不理解并不重要。”
“蒙洁,你是你爸爸的女儿,怎么算毫无瓜葛?呵,可能人过了五十,我前半生忙事业无儿无女,自己心里就把你当成一个理应亲近的晚辈。我也比谁都了解你爸爸对你的那种亲近的渴望,你对错误的无法释怀,痛苦了两代人。”
“您本末倒置了,是他的错误痛苦了两代人。”我的语气平静而不屑,但我用了“您”,她说的对,我是晚辈,她是长辈。
“他痛苦得快发疯的时候,是他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的责任将他自己拉了回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罗绮声音颤抖,那颤抖里,我听出来,她对父亲是真的爱。
“所以你今天到底是要怎样呢?告诉我父母离婚的事实,要我尊重你理解你认同你,要我原谅我爸,然后和你们亲近自然体贴温暖,是吗?罗阿姨,不知这么叫你算不算给了尊严和理解了,对不起,别的我再不能做到。他带给我们母女几个的悲剧,甚至,带给另外那个女人和孩子的悲剧,我只能说那不是你,你无法体会!”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也站起来,拉住我,恳求:“蒙洁,你需要他如何来还?二十几年了,他有多爱你们你不是不知道。孩子,上一辈的错,把你折磨成这样和自己的亲情较劲。你看看你爸爸现在,他都老了啊……”
我想起父亲日渐苍老的脸,他每一次面对我的喜悦以及受到冷遇后的尴尬无助,竟然,真的会让我心里抽痛。“他都老了”这四个字,让我含了眼泪,补充解释:“我不需要他还,真的,他不要再为我内疚不安了,我现在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如果蒙歆涛涛还有妈妈奶奶需要,请他尽量去做到。谢谢你对他那么多年的支持和理解,他比我妈幸运!”在眼泪没滚落前,我拨开罗绮的手,疾步离开。
我胡乱坐车回到我的大家庭,奶奶的招呼和涛涛的咋呼都被我隔绝在楼下,径直上楼,轻轻推开了妈妈的房间门,她刚下班不久,在休息。我实在太不懂事,蹲在她床面前便“嘤嘤”地哭出了声……
她很快从梦中惊醒,恍神地看了我几秒,顿时坐起,将我抱住:“蒙洁?你这是怎么了?”是的,她是我妈妈,无论何时何地,她骗我她不理解我,她依然最让我心疼。
当一个人想拼命忍着眼泪不流下来的时候,喉咙会生痛,我此刻痛的话都说不出来。慢慢挤出:“妈,你和爸早就离婚了,对不对?”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
这个奇怪的家庭,以后我还能信谁?
半分钟后,妈叹气,蒙洁,都是妈妈的错,自从蒙歆出生以后,我和你爸爸闹了十年,要是我年轻时不那么好胜,心胸宽容一点,也许这个家也不会散……你和涛涛不会在没有爸爸的家庭长大,蒙歆也不会让奶奶念得尴尬。她间接的叙述,承认了离婚的事实。
“妈,为什么要宽容他?他不配!”我抬头,瞪着我怒火双重天的眼。或许我的怒火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妈妈也对我的欺骗,但我见她的样子,实在再无心顶撞。
“蒙洁,他是你爸爸,不要这样说,作为父亲,他实在没有过多的对不住你们,他能做的都做了,我知道的。”她轻轻拍着我,强忍着泪。
“就算他没有对不起我和涛涛,他也对不起蒙歆!” 对于我可怜的妹妹,她生下来就注定遭人白眼的身世,是爸带给她的不可洗灭的罪证。
“蒙歆都不那么恨爸爸,蒙洁,你这样我会担心的。”妈重重地叹了气。
是的,蒙歆都比我更能原谅爸爸,因为他至少让她感受到父亲这个角色那份深沉无奈的爱,蒙歆一直最怨的,是她那不辞而别的亲生母亲。
绕了一圈,话递到了我本就想说的事上,我犹豫了很多次,终于开口:“妈,我其实昨天想告诉你,我见过颜蕾。”
妈一时慌了手脚,下床站起来:“她在哪儿?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她在广州医院,得了绝症,托人找到我,想见蒙歆。”
“什么病?”
“尿毒症。”
妈妈刚才的激动骤时冷却,作为医生,她太明白这病对颜蕾意味着什么。我开始毫无主张,问:“妈,我该告诉妹妹吗?二十年来唯一一次要面对,就是颜蕾病入膏肓,妹妹她哪里承受得起?”
妈妈的表情依然是不解:“她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撇下了蒙歆?就算,我们家要对孩子负全责,难道,她不应该来交代几句或看看孩子吗?”
我摇摇头,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落荒而逃。就像你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带着我们三个过了这些年一样。
妈苦笑一声:“其实,哪里不知道呢……第一次接下发烧的蒙歆,我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为了在蒙歆身上赎欠涛涛的罪。可是慢慢的,她好起来,冲我笑晚上拉着我的手指才能睡着,你和涛涛小时候都没有这样黏过我,蒙歆把我内心那要强的个性全融化了。尽管无法面对你爸爸,道理上我应该带你和涛涛走,却每次都狠不下心来丢下蒙歆。后来我说服我自己,就当这女儿是我福利院抱来的吧,是我当年一手接过她,我要一走了之,和颜蕾对她有什么区别?”
我拉着妈妈的手,点头:“妈,你是对的。颜蕾的事我看拖不了多久,我今天能去告诉蒙歆么?”
妈妈沉吟半晌,点点头:“不仅得告诉,要劝她一定去。那是她亲妈妈,有苦衷,让颜蕾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告诉孩子;没苦衷,让她有生之年还能对孩子忏悔。蒙歆那心结,也该解了。”
“好,那我请假不过香港出差了,陪蒙歆去。”
“还是我请假陪蒙歆去吧,晚上,也由我来告诉她。”妈妈披了件衣服,打开门,楼下的饭香飘进来,蒙歆在下面快乐地喊:“妈,姐,吃饭了!”
和妈妈在家人面前毫不动神色地吃罢饭,我知道今晚我妹妹将要面对多么难眠的一夜。
我回到所住小区时,楼层的两部电梯一直停留在顶层,兴许是哪户人家又在占着搬家。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月光随着楼道的窗户栅栏洒进来,我的高跟鞋一声一声缓慢刺耳,我想起了我们家的那么多年,一步步,在错误与谎言里,就这样走过来。
走到四楼拐角处,垃圾桶旁,我看到了轻盈从瑞士带回的纸箱,密封好,丢弃在隐蔽处。她真的狠下心来扔了?我走过它,又忍不住停下来回望,最终走回去搬起来,决定改天瞒着她去找许正。不能带回家让她看见,我踌躇很久,头一昂心一横抱着走上了六楼,按了陶冶的门铃……
他穿着居家的T恤打开门,门缝里飘出了开水的雾气,我在那氤氲里恍惚,电台里畅快淋漓的表达能力此刻竟结巴:“我……我放点东西在你家,过两天出差回来就拿……因为不能让轻盈……看见……”
他倒是大方随性,完全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来他家放个箱子,点头:“好。蒙洁,你自己将纸箱抱进去就放书房门边上,面快糊了我去看看锅里……”说完他急忙跑进厨房。
我把箱子挪进书房。他搬家不久,房间还空空的,书柜、画夹、电脑,仅此。他家与我家格局一致,两室一厅,这间是书房不是次卧,那,之前文雅来会住在……我一恍神,觉得自己神经质。关门出去前,发现他那堆满杯子图纸画纸烟灰缸的电脑桌边,一个图纸夹快掉下去,本着珍惜作品照顾地板的心理,我走过去重新放好;又本着君子之交心心相惜,同行之间良性借鉴的原则,我鬼使神差地翻开想随便看看,然而一抽出来我就有种左眼见到鬼的惊悚——画里面……是我!竟然是我!
我有点懵,手不自觉地迅速翻了一下那个画夹,里面……竟然全都是有关我的素描——大学时的我,她微笑的,生气的,看书的,画图的……
我像关掉时光机一般惊恐地合上画夹子,迅速闪出那间房,冲到厨房门口朝还在往碗里撒葱花的陶冶说了声:“陶冶,放那门口呢,改天来取,谢谢我先回家了。”
明显意识到,今天的我,被罗绮、妈妈还有陶冶带进了一个我完全应接不暇的空间,真假难辨,我不知是他们在给我幻象还是我自己出错。我需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