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雪》苏邪

62、天与多情（1）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别问是劫是缘。
　　我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自从无邪死后，我便知道身体里强大的墨魂之力，足以毁天灭地，颠倒众生，所以不再害怕。从前我成立若茵楼，是为了解救百姓，而现在，似乎最大的对手就是我自己。
　　我唇边溢出苦涩的笑，身上的伤口差不多都愈合了一道道丑陋的疤痕虽然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但是骨头上留下的伤口还在不时的隐隐作痛。我眼中的杀伐之气愈加的浓重，当初得知自己是妖龙时，对天下的愧疚荡然无存。就在昨天，我最后的一点怜悯之心被那穿透我肩胛的一剑全数磨灭掉。天下没有我的敌手，我想要杀的人便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没有怜悯，只有报仇，为了我可怜的无邪。
　　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的武器，一个眼神，一个意念，连手指都不需动一下，便能轻易的毁灭所有人。笑看凡人，连蝼蚁都不如……
　　我克制住墨魂的妖力，让我不用每走一步便生出那么多的繁花。我缓缓的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下落。
　　屋宇林立，飞檐凌云，我躲在小巷子里，看着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小贩的喧哗声，孩童的啼哭声，和小孩子一起玩耍的吵闹声。我不禁红了眼眶，这……便是萧润给我的一个太平盛世。
　　我缓缓的走在大街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停止了，所有的人全都痴痴的盯着我，自发的让出一条路来。我拖着长长的裙摆飞过的溜过，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被人认出来。
　　“真是美人……除了逆雪公主，怕是没人能媲美了……”一个青年手执扇子，在一边赞叹的说。
　　“红口白牙混说些什么？那妖孽那里是什么公主？若是真把妖龙唤了来，千刀万剐都偿不了你的罪孽。”身边的老者佝偻着身躯，白花花的胡子颤抖着，义正言辞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苦笑一声，自己现在，竟然这么人人喊打了吗？
　　溜进了一栋茶楼，眼前的陈设竟然都那么熟悉，看了看高高悬挂着的匾额，“青烟楼”，匾额被人更换一新，青烟楼三个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再也不是以前破败的丢字落字的那副模样。想到以前同影轩出游的时候，不禁自顾自的笑了出来。
　　眼泪不受抑制的流了出来，谁说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连物都不是原先的物了，那人呢？时间会换掉一切最初的模样。
　　天空忽然间变得黑漆漆的，没有一丝预兆的乌云密布，倾盆大雨砸了下来，身边的花草树木全部凋零。街上的人都赶忙收摊，一边骂着这怪异的天象，一边慌忙往家中跑去。
　　我心中也是疑惑，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下，一阵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不禁开了天眼，瞧向了正中央那个正说得眉飞色舞的人。
　　正是几个月前在我若茵楼讲逆雪公主打破顾倾城的那个小骗子。他今天还是以前的那一身道服，脸上松弛的肌肉随着他的说话一下一下的抖动着。手中脏乱不堪的浮尘，还在到处指着。
　　隔得有一些远，我只能凝神仔细，才能听见那个小骗子说了些什么。
　　“话说妖龙出世当天，层层闪电从九重天上削下，暴雨惊雷，从太阳山到昆仑山，全是黑漆漆的一片，不辨日月。”
　　众人一片呆傻状，痴痴的盯着小骗子。
　　“那妖龙浑身银光大绽，仔细一看，竟然是晶莹剔透的水晶骨，身上的鳞片耀出的光芒，生生的把整片天空照亮了。那妖龙在天空中长啸一声，顿时瑶池水竭，天都倾向东南方了，险些把女娲娘娘补得天撕出一个大口子。”
　　“唔……”众人都是一片唏嘘声，我端茶的手一震，虽然这小骗子说话夸大其词了一点，但是想必灾难也是不小，瑶池水竭，天倾东南……难道刚才风云大作也是因为自己的情绪发生变动。难道我的情绪已经能够影响天地万物，那毁天灭地，岂不是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那这个妖孽究竟是不是逆雪公主啊？”周围立刻有人大声的起哄，纷纷叫小骗子回答他们。
　　小骗子摆摆手，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逆雪公主了，逆雪公主是为了阻挡妖龙出世，才魂飞魄散的，是我们玄武的骄傲，怎么回事妖龙呢？各位乡亲，千万不要听信居心叵测的人传出的那些谣言啊！”
　　我心中一阵狂喜，却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小骗子，我总共见了他两次，究竟会是谁的人？为什么此次要这么袒护我？
　　许是心中阴霾一散，连带着窗外的天气都晴朗的起来，暖暖的阳光照了进来，众人都大呼邪门。
　　小骗子满意的看着晴朗的天幕，把拂尘一甩，信步走出了青烟楼。我猛然的注意到，天眼中人有一点朦胧，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应该是易容术。这人，似乎不是一个骗子那么简单……
　　“敢问大师名姓。”旁边有百姓问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虚无的声音传来，我听得出来，这是《金刚经》中的句子，以前我虽贪玩，可是也听哥哥念过不少这样的话，是金刚经末尾的一句话，意思是，不要把虚幻的大千世界认作是真实的，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心的变现，都是不实的。不要执着于过去的恩恩怨怨，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要你把它放下。
　　那个小骗子回过头来，深深的朝着我的方向凝视了一眼，嘴唇微不可见得一动。我却听得出来，那两个字是“放下。”
　　放下什么？为什么要放下，难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我急忙追了出去，却发现那个小骗子早就没了踪影。街道上的人们重新开始迎着朝阳摆起了摊儿。
　　我凝视着青丘城的三千烟火，也对，确实应该放下。我生下就带着杀伐之气，常常伤害我身边的人。他们都没有过错，天下的百姓虽然误解我，可是他们也没有错。若是白七月和玄武开战，我必定要保住玄武，让天下生灵免于涂炭。还有我的无邪，恨意像日月交换，一点一点折磨着我的心，说不清楚对白七月是恨还是爱。
　　等天下安定了，我便无邪你回来，看着我们的帝业如画。
　　我拈了个诀，飞到了若茵楼门前。高高的殿角连云，上面挂着的玉玲铛，还是和我走时没有什么两样。若茵楼烫金的三个大字刺痛了我的眼睛，真是奇怪，今天仿佛看见了什么都想要流泪似的。
　　隐了身影，从门口进入，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却又都不一样。如今我只能在这里，那个人的以后，不会再有我的苍老。
　　若茵楼里的客人谈笑风生，不断地有人从门口进来，兰芷这个老板娘仿佛当得很是舒坦，往柜台里一站，乌黑的头发盘成了一个飞天髻，一身水红色的衣衫，衬得面若桃花。手上执了一把象牙杆的狼毫，笔杆轻轻托住下巴，红唇烈焰，过往的客人都禁不住多看一眼。兰芷仿佛心不在焉，不一会便往窗外看看，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山头斜照却相迎，也无风雨也无晴。”穿过一层层我自己做的机关，我信步登上楼顶的祈姜阁。门口我随手写的一首小诗还静静的挂着，这么超脱的诗句，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情……
　　我显出了原身，手在不停的颤抖着，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推开那扇门。隔着薄薄一扇窗户，我却能听见里面人的喃喃低语。
　　我死死的捂住嘴巴，大片的水泽从指尖逸了出来，仿佛被什么卡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是疼痛的。
　　“逆儿，你知道吗？”哥哥的声音沙哑着，低低的叫着我的名字，“这两天总是睡得不安，老是梦见咱们小时候，你趴在我的背上，咱们一起去找父君玩，父君问我，神尊之位和上皇之位，我想要哪一个？我说，我要逆雪。父君当时一愣，说，若咱们不是什么兄妹，便让咱们做夫妻。
　　还有，我从前贪玩误了学业，父君罚我在雪地里思过，周围一点炭火也没有，我只能跪在台阶上一遍一遍抄着《金刚经》。你也陪我跪在雪里，还穿着睡袍，我只能把你抱在怀里，第二天一早，父君才发现咱们两个冰雕。结果过没思成，你倒是病了好几天。”哥哥低低的笑声传来，却仿佛含着太多的辛酸和怀恋。
　　“逆儿，你是不是快回来了，所以才夜夜入梦？你回来吧，我很后悔，当初怎么如此混账，竟逼得你从铜雀楼上跳了下去。每一次想到我拿着轩辕剑，架在你的脖子上，都惊得我一身冷汗。”
　　深深的懊悔从他口中流出，我心头猛地一震，手上的骨节隐隐的泛白。当初跳下铜雀楼时，我对萧润依旧没有恨，只有心疼，只有对我的痛恨。这么多年他倾心相待，把我送到天界，让我躲过天劫；在得知我的身世后用那双强硬的手臂保护我……
　　他不应该这样，他是一代帝王，我每天在勾陈还能听见世人称赞玄武新帝体贴民情，他今天却守在我这祈姜阁。他君临天下，三宫六院，理应无情啊……萧润，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没有办法给他带去什么天下如画，帝业似锦，我的存在或许只能是他的劫难。毫无征兆的心痛，双手死死的扣住檀木窗子。
　　石灵是她的母后，被我逼瞎；萧嬿是她父王，被我亲手杀死；无邪是他和我最亲近的人，也为了我而死。
　　心中的愧疚不断的传来，连挪动一步都成了困难。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脸面再回来面对他？打定了主意，我只想去蓬莱仙境，寻回一千只九尾蝶，救回无邪。他为了我这么多，我也该为他一次了。
　　从眉间的墟鼎唤出轩辕剑，静静的放在木板上。轻轻地摸过那扇我刚才听萧润说话的窗子，仿佛就在抚摸萧润一般缠绵。我嘴唇微动，微不可见的吐出几个字“再见了，萧润，忘了我吧。”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傍晚，天空中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祈姜阁里黑黝黝的，萧润没有点灯。我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下去。
　　“公……公主……”狂喜的声音，在我冲出结界的时候响起。
　　我微微一震，许多没有人这么唤我了。
　　兰芷手上拿着一颗夜明珠，诡异的光华，将我的眼惊晃得生疼。我急忙拿起袖子挡住眼睛。若茵楼中的客人还没有散尽，谈笑之声依然可以听得很清楚。
　　“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兰芷脸上竟然不断的涌出泪花，我看得心疼，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倒她赶快离开，因为她这样大的声音，萧润肯定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