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仕远回到矩字九号房,皓仁早就睡着了。那兰花扇又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来帮他放好。
仕远背过身子偷偷地躲在屏风后摊开纸,那多少年来渴望的纸,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平滑的纸,心中只有月光下监生的那只笔,心中的笔也跟随着那双修长却又温暖的手开始书写。一遍,十遍,千遍。每一次的描摹都仿佛可以看到监生的那双眼,采莲女的心似乎变得有些温暖,那笔上的余温似乎还在。
仕远记不清已经有多少个夜,刚刚睡下去,就已经起来梳洗整理仪容,手上的伤刚愈合又被磨破了。每夜都在烛火燃尽后才会停下手中的笔来。每天晚上躺下的时候内心又期待着明天的重逢。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的内心被一种力量支持着,那种力量很温暖却又很绵长,可以让他不再惊慌,不再害怕,不再懦弱。
那天回来皓仁竟然破天荒的没有睡觉,他是那种睡的极早却起的极晚的人,可是他的课业却是出人意料的好,他是那种令天下读书人都会嫉妒的天赋秉承的人。
“皓仁,你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仕远有些奇怪皓仁今天的举动,可是,他似乎觉察到了房间内的奇怪的气息。
“这些不是你的字啊?”仕远这才想起刚才忘了收拾摊在皓仁书桌上那厚厚的一叠书法练习了。
他像狩猎的猎人,一闻到猎物的气味就兴奋不已。那把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握在了手中,悠哉地轻轻摇着。那一叠厚厚的写满书法的纸张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抽泣的女人的声音。
“你这么晚回来却没有喝酒?国子监的规矩很严格,不可以结党营私,不可以有悖朝廷,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规矩都记不住?”
“我没有拉帮结派。”
“这写的内容根本就是经义,写这字的人应该是女子,她的每一笔都中规中矩,小心谨慎。只是应该没有念过多少书。难道就是那个……女子?”皓仁想起那一天在保安堂的事,应该就是屋内的那个女子。皓仁托着下巴,随手翻了开头的几张,他也实在没有再耐着性子往下翻,那些字迹若是在民间俊秀之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造诣实属不易。
可是,对于国子监的监生而言却是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卑微。他们每日的课业都需要临帖,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他们的水平,那是痴人说梦。在卧虎藏龙之地这样的字实在有些不入流。仕远却被皓仁的话惊的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他的每一字都正中心中的每一个弱点。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没有解释就是默认。”撑着下巴的皓仁停下扇子,不停用扇子敲着仕远的额头。仕远只能不停地咳嗽来做那无言的反抗。
“你真的变了个人似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皓仁看了看手中的扇子,在逆光下的他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皓仁不仅是捉摸不透的人,而且是令人可怕的人。别人自然捉摸不透他,可是他却拥有看穿人心的一种力量,他可以把身边的人都琢磨透顶。那种存在反而对心中有鬼的人来说唯恐避之不及。仕远心中的灵魂暗自思付:李公子的朋友是这么可怕的人,李公子又是怎么样一个人。此刻,好想问眼前的人这个问题。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那个黑暗中的影子,袭上心头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这天皓仁起得特别早,他换了一件白色的织锦缎直裰,正安静地坐在书桌旁看着书。外面却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回廊里到处都是走动的监生。“发生什么事了?”仕远走到门外,监生们今天一个个显得特别荣光焕发,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平日里很少有的表情。
仕远有些不解地询问一名穿了青衫的监生,那人正是唐公子,他显然有些惊讶的看着仕远,不过,转而是笑眯眯地小声说道:“李公子,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天气好,心情好。要是每天可以过节那就好了,还有银两可以花。”仕远这才想起因为过节的关系,昨天典簿遣了杂役每人派了银两。
“这端午节可以好好喝一顿了,这戒酒戒色的日子怎么活啊?走吧!老地方。”唐公子悄悄地压低声音。
“你们去哪儿?”号房内传来严厉的声音,皓仁合上手中的书,一脸淡然的看着交头接耳的仕远和唐公子,修长的手指扣着书桌。可是,目光却有些凌厉。
唐公子满脸堆着笑容说道:“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只是去市集走走。”
“我今天还有些事情没办。这耽误了可不好。”仕远摇着脑袋拒绝了,丝毫不顾唐公子的情面,唐公子显然无法相信眼前仕远的举动,一脸不解的走远了。
仕远顺着珍珠桥,一路来到北面的玄武湖,风中没有采莲女的歌声,走到河塘边,也没有采莲女的人影。船上泊了几艘龙舟,远处有一条官船,船上都是一些贵族士大夫,拿着精致的银酒杯,登山泛水,肆意酣歌。
传来萧瑟优美的古琴声,在这个阳光有些耀眼的早晨似乎显得格格不入,琴声时而婉转,时而时而高亢,哀怨地诉说着,明明是仲夏,却仿佛冬日一般令人觉得有些伤感。
仕远笑了笑,有些苦涩,仿佛此刻那琴声正诉说着自己的心事一样,那样天衣无缝。不幸的人或许总是相似的。他有些失魂的走在路上,明明走到了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可是却没有勇气推开门。心中的灵魂是多么想念姐姐,想念身子越来越苍老的父亲。大门上挂了菖蒲和艾叶,若是往昔,此刻,父亲在灶上添柴火,而自己正和姐姐坐在院子里包着粽子。
“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了。你到底怎么了?”传来姐姐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仕远心中的灵魂却是如此熟悉,明明想要逃跑,可是那个灵魂却有些奢望,仕远静静的伫立着。
大门“吱嘎”的开了,那是姐姐疲惫的脸,姐姐看到自己,忽然低下头,姐姐的儒裙上面沾了灰,破旧不堪。姐姐有些狼狈的把裙子往下压。姐姐在陌生男子面前忽然变得有些矜持了,那张疲惫的脸有些红晕,姐姐羞涩的走进门,低着脑袋,却不敢回头,那颗心儿早就扑通乱跳。仕远有些茫然的看着姐姐消失的背影,明明想要伸出双手,可是,却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姐,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弄好了吗?”莲女拿了手中的粽子走了出来,粽子是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形状存在的,一手拿了几片碧绿的粽叶。可是,姐姐却关着门,莲女扣着窗子,窗子也是死死的。
莲女转过身来,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看到监生的玉色襕衫。忙推开门,才发现对面站着的正是神情有些依依不舍的仕远。每次看到对面自己的身子,两个人都会不由往后退,那种惊吓的感觉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魂魄已经出窍了,只待那黑白无常勾了去。好在是白天,仕远才大着胆往前有些犹豫的走了一步。“我是想给你这个。”仕远从怀里取出昨天发的银两来。
莲女一肚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些,手中却还拿着四个角的粽子和几片苇叶,她对着远处门内的姐姐告辞,没想到姐姐轻轻地诺了一声。若是平常,肯定会大声责骂她贪玩,今日却非常反常。莲女心中的灵魂也顾不得细想,手中的那银两今日却有些沉甸甸的,自己往昔是如何不屑一顾,不免苦笑连连,只因千金未散尽,才那般清高。
莲女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想来是这几日莲女每天夜里偷偷跑这么多路,还要帮着完成课业,白天又要从事劳作。
“都是我太笨了,害的公子这么累。”
“是啊!所以更要好好犒劳我。”莲女把粽叶和粽子扔给仕远,举起双臂,伸了伸懒腰。“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公子想吃些什么。”
“酒。”莲女心中的灵魂彻底陶醉了。
顺着市集,两人一前一后,仕远走在后面,莲女走在前面。
“快进来,这里还能看到玄武湖的景致!”
走上酒肆的楼梯,莲女推开窗扉,湖光山色一览无疑。
莲女唤了小二,小二看着眼前的少女模样倒是异常俏丽,只是穿着有些清贫,没有穿儒裙,着了一件洗的惨白的常服,短打窄袖。起初还有些推搪,一看到对面坐了的国子监的监生,马上挤出笑容飞快地走了过来。
“这不是李公子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要些什么。”
“来壶孝陵卫卫酒。再来几个小菜。玄武湖鲫鱼,盐水鸭……”还没等仕远回答莲女就挽起胳膊兴奋地道。
“今日是端午节,我们金陵集贤酒肆会赠送每位一碗雄黄酒。”
莲女一饮而尽,脸却有些微微泛红,喝过大半,趴着窗台上,悠悠地说道:
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
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震天的擂鼓声从湖面上传来,一条条装修一新的龙舟,迅速驶过湖面。岸边的人群传来一片喝彩声。
“今天不醉不归。”莲女的眼中却早就流露出醉意。
仕远喝了酒,顿觉肺腑内热热的。仕远心中的灵魂从来没有喝过酒,第一口竟然这么甘美。
莲女渐渐倒在了桌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仕远却没有任何醉意,或许,是这个本该属于李公子的身体是如此的眷恋美酒。不知为什么,酒会让仕远感到如此的快乐。连日来的愁云也消散了,他似乎看到从乌云底下射出的万丈光芒,那些苦楚也变成馨甜的味道。
湖上的游船渐渐散去,仕远背着莲女走出了酒肆,一手拿着粽子和粽叶。迟疑的走在那条走了十几年的归家路,走到巷子里,仕远把莲女放在一旁的草垛上,纤长的手指折过粽叶,那么熟悉的感觉,眼睛里有些潮湿。他轻轻地把粽子放到莲女的身旁。
若是可以不要转身离去,那该多好。只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家,曾经是多么哀怨自己可怜的家,为什么此刻竟然这么不忍心。
莲女翻了一个身,从草垛上爬了起来,身旁是重新包好的的粽子,端端正正。
仕远终于赶在大门关闭前赶回了国子监。推开门,皓仁却还是像早晨一样坐在书桌前,看的异常认真,仿佛根本没发现他似的。仕远靠着墙角坐了下来,脸靠着墙上,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此刻,只希望自己醉倒不要再醒来。皓仁直到烛火熄灭了才发现仕远。
“斋规禁酒,虽然今天是端午节,你也得收敛一下。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警告。”皓仁的声音异常严厉。皓仁又燃了一根蜡烛。手里的扇子却是越扇越快,那白色的蝴蝶仿佛融入了火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