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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冤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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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叶霜同梅应雪回了新房,发起了愁。
梅应雪卸了发冠,盘腿坐在榻上,目光随叶霜转动。
见叶霜翻箱倒柜,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床新褥子,梅应雪失落道:“哥哥不与我同寝吗?”
褥子铺在小榻上,叶霜头也不抬回:“不了,我睡相不好,怕伤着你。”
梅应雪不死心:“我皮糙肉厚,不会有事的。”
叶霜觑了眼他吹了会儿风,开始发白的脸色,心想我一脚下去可能就没你了。他嘴上敷衍:“我有事。”
“好吧。”梅应雪欲下榻,“那你睡床。”
叶霜抬手灭了烛火,不给他机会,“我就喜欢这里,睡了。”
梅应雪缓慢的“哦”了声,躺回榻上,有些难过。
母亲说夫妻同床共枕,患难与共,可是哥哥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睡?是不愿意同他一起玩儿吗?还是他做了什么,惹得哥哥生气了?还是说哥哥讨厌自己?
梅应雪扯过被子,猛然盖住脸,直到有些喘不过气,才舍得挪开些。
有人快碎了,叶霜早已酣然入梦,全然不知。月色爬上小榻,溜进他的梦里,撒在玉白的指尖。
吵。
好吵。
“大师兄!大师兄出关了!”
“师兄你看!我学会朝阳剑法第十九重了!”
“你不懂,这个叫枪。帅不帅?”
“若有一日,我也犯下罪无可恕的过错,师兄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梦与现实的界限模糊,相互交缠,形成无数帧光怪陆离的画面。
叶霜头痛欲裂,好吵!
终于,嘈杂扰人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被古井般的静代替,万籁无声。
下雪了。
风雪扑面,带着刺骨的寒。漫天大雪中,暗香幽放。一少年持剑,随风而舞,剑风凌厉,惊得雪落梅枝。少年收剑,用剑尖挑起枝头跌落的寒梅,握在手中。
银粟飘飘洒洒,停在古剑上。叶霜看清了那剑,通体幽碧,剑锋蕴寒如霜。
是青霜剑。
***
五更三点,晨钟敲响。
街上的小贩早早支起摊子,摆上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叫卖声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东关街卖糕点的陶婆婆,心灵手巧,做的云片糕轻薄如纸,香甜可口,在扬州远近闻名。
梅应雪叼着云片糕,将前来教规矩的嬷嬷全数堵了回去。
长夫人不舍得宝贝疙瘩日日晨省昏定,可没说叶霜也可以。嬷嬷恼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勉强维持笑容,“这新妇进门,不立规矩怎么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长夫人所说,二公子就别为难奴婢了。”
梅应雪堵着院门,不让她进,“母亲当年也没立过规矩。”
嬷嬷险些笑不出来。长夫人崔氏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自幼养在深宫,那吃穿用度皆是按公主的规格算的,谁敢给她立规矩?
叶霜能一样吗?乐伎之子,岂能与先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相比!
梅应雪说:“您回去吧。母亲若要责备,叫她来找我便是。”
嬷嬷叹息,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原路折回。她有时觉着这二公子也不傻,知道夫人欲为难叶霜,一大早便堵着门,谁也不让进。
这是护短呢。
不消片刻,这番对话传回了长夫人耳朵里。
嬷嬷觑着长夫人的脸色,恭谨道:“夫人,您看这……”
茶盏内雾气氤氲,模糊了妇人的神情。沉默半晌后,她道:“罢了。寻个时间,我亲自去见他。”
***
梅应雪的院子,唤作“罗浮梦”。
他爱梅,长夫人便请了仙台的玄士,在他的院子里种下灵梅,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叶霜拉开门,入眼便是那一片绯红。一时间,他竟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
只是这里没有梦中的鹅毛大雪,亦没有雪中舞剑的少年人。
梅应雪正支着脸发呆,听得背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他立时回头,“哥哥醒啦?可要用饭?”
叶霜摇头。他注意到梅应雪眼下淡淡的乌青,顿了顿。
适逢婢子轻言禀告:“二公子,昭公子邀您出府一叙。”
“子彰找我?”梅应雪眼眸一亮,总算有了点精神,拉住叶霜的宽袖,“走走走。”
出了都督府,便见汝鄢昭与那少女等在外边。汝鄢昭冲他们招手,几步上前,要揽梅应雪宽肩,“你整日闷在府里,跟个大姑娘似的,不怕发霉?走,我带你出去玩儿。”
这汝鄢昭穿着贵气,一瞧便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专带着几人往小巷旮旯里钻,四处寒暄。
“小昭啊,叔这儿的鱼今早刚打的,新鲜着呢。来两条?”
汝鄢昭笑着答应,“好嘞,叔给我留着,回头来取!”
梅应雪偏头,悄声解释,“子彰与三弟是好友,逢年过节爱往扬州跑。他不喜官贾子弟的奢靡之气,是以整日混迹民巷,几条街的平人几乎都认得他。”
叶霜意外的多看了汝鄢昭几眼。
汝鄢昭脊背挺得老直,实际手心冒细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邀梅应雪出府,实则是冲着叶霜去的。
玄界之人可不容易遇着,这是老天爷在给他机会!高人遇着合眼缘的少年,必先考验其人品,戏折子里都这么写!
阿爷说除诡凶险,他天资不佳,不许他修习玄术,他就偏要证明给阿爷看!
一行人找了个小摊,汝鄢昭冲摊主喊话,“老伯,来四碗馄饨!”
“好嘞,小昭带了朋友来啊?”馄饨端上来的时候,叶霜注意到这摊主单手杵着拐杖,行动微微吃力。
“欸,对!”
汝鄢昭分了筷子,笑道:“都尝尝。”
叶霜低头咬了一口,馄饨皮薄馅大,热气腾腾,一碗下去,让人浑身都暖了。
小摊又来了两人,熟稔招呼,“郑老头,两碗馄饨。”
这两人在邻桌落座,其中一人道:“你去叶老爷府上当了差,怎反倒苦着张脸?”
馄饨端上桌,另一人布衣裹身,作小厮打扮。闻言摆手,晦气道:“唉,别提了!”
提问那人来了兴趣,追问下去,“这是咋了?”
小厮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憋坏了似的大倒苦水,“你是不知道,那偌大个宅邸,就跟捅了鬼窝似的,怪事多的哩!我跟你说,我晚上起夜,总感觉那茅厕四周有人盯着我,尤其是昨晚。”他魂不守舍,凑近了些,“我裤子还没脱,就猛地见着个白衣女鬼,没腿没手冲我笑,我当时魂都快吓没了。结果再定睛一看,欸,啥也没有!大晚上的,你说这不吓死人吗?我一晚上不敢闭眼,就怕那女鬼找上我!”
那人没当回事,“你老眼昏花了吧?”
“你别不信!”小厮急了,警惕的瞄了眼叶霜这桌,示意那人附耳过来,“我听府里的老邓头说,那宅子里,还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呢!嫁进都督府的叶五知道吧?他那姨娘,我原先与她是同乡,听说她是与一书生订了亲的,人家两个两情相悦,不曾想叶老爷下一趟乡,就看上她了!后来不知怎的,那陈家一大家子遭了殃,一家五口,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小厮停下来,刨了两口馄饨。那人被钓得不上不下,急急追问:“你快别吃了!后来呢?那陈姨娘哪里去了?”
小厮抹嘴,砸吧砸吧继续说下去,“这事儿吧,大家伙敢怒不敢言,只能唏嘘作叹,觉得陈家那小娘子定然被官老爷掳走,做贵妾去了。然事实并非如此。陈小娘子不仅没进叶府,还沦落欢场,成了名动扬州的乐伎。那一手琵琶弹得是真他娘的好听!她生得实在美丽动人,叶老爷不顾她伎子身份,一掷千金为之赎身,抬为第十房姨娘。这本是好事,奈何陈姨娘命薄,没几年便失了宠爱,又被一卷草席扔进了乱坟。像这样的事,叶府数都数不清!”
那人愤慨,“叶老爷如此行事,就没人管?”
“谁敢管?扬州城内谁人不知,他叶茂才专卖女儿的?”小厮幽幽叹息,“这扬州有一半的达官贵人,都与他是姻亲,旁人哪敢得罪?这不,昨日连儿子都嫁了!你说这!唉!”
他二人扼腕兴嗟。
叶霜垂首,喝了口热汤。
***
嫁了儿子的叶老爷这两日并不安生。
自打安氏归家后,便整日失魂落魄。夜半三更,叶老爷从梦中惊醒,只见床边坐着个白衣妇人,面无人色,一双无神的瞳孔幽幽落在他身上。
叶老爷陡然一惊,惊惶出声,“鬼啊!”
这一声惊动了守夜的小厮,拍门声在黑暗中响起,“老爷,您怎么了?”
人声让叶老爷冷静了些,接着月光定睛一看,哪来的鬼!分明是他发妻安氏!
叶老爷松了口气,驱了小厮,没好气骂:“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安氏兀自垂泪,“老爷,妾身心里怕。”
都督府落水之事让她受了惊,再加之近日府内的风言风语,她一闭上眼便是曾经残害的芳魂,要来找她索命,每夜心惊肉跳。
本没有冤魂找上门来,是她心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