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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如寄其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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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胤梧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冷宫,一抬头就是滚滚浓烟。慕暄一个瘦弱的背影蹲在地上,看着孤孤单单的。
他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实在没能把这背影和慕暄联系起来,但事实确实是。
慕暄忽然抬头,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是杏眼,却生得有些圆,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李胤梧想开口,他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他死了,我给他烧点纸,到了忘川有钱花。”
……
……
李胤梧的狗脾气一下偃旗息鼓了。
他被慕暄握了足足三五秒吧,忽然一个激灵,把自己肩上的披风摘了下来,往他身上一摁,说:“大病初愈出来吹风,你身体还想不想好了?”
慕暄攥着拳咳嗽了两下,说:“我没事。”
……
可怜巴巴。
弱不禁风。
身世飘零。
李胤梧心里涌出这几个词。
要不是他知道慕暄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就信了。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演什么林黛玉呢。
慕暄不肯走,李胤梧也无法,那只攥着他腕的手掌,凉得可怕。李胤梧叹息一声,说:“哥哥,没风的时候出来烧不行吗?”
慕暄有些难过,他拨了拨盆中火,小声说:“不行。”
“怎么不行?”李胤梧找了根树枝翻了翻跟前的纸钱灰,说,“都烧了这么多了,等会上路背不动了。”
慕暄被一口烟灰呛得眼眶发红,他闷咳着说:“不行的。”
李胤梧也有些执拗:“行的。”
慕暄小声嘟囔:“不行。”
“凭什么不行!?”李胤梧皱着眉,“我说行就行!”
慕暄无声地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里涌出委屈。
李胤梧被他这神色盯得心头发麻,他就低头要把慕暄从地上抱起来,想把人强行带进屋子,结果耳边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句微不可闻的:“这样不行的。”
李胤梧真的服了:“我下令保证明日没风的时候带你出来烧,你还不行吗?”
耳边声音小得快听不清了:“也不……不行。”
李胤梧抱着他颠了颠,偏头看着他,上挑的凤眸里透着股质询:“那你还想怎么样?”
慕暄没说话,他只是十分自然地搂着他的肩膀,悄无声息地跟他对视。李胤梧平日里在朝中与那些老狐狸周旋久了,被这么干净的眼睛一看,感觉自己浑身不舒服。
他招架不住地说:“你……你怎么不说话?”
慕暄一时间又有点委屈,他说:“一直就不是我在说话啊。”
李胤梧皱眉:“那是谁在说话?”
他话音未落,脚边扑通一声跪了个人。
李胤梧不明所以,艰难的隔着个慕暄往下看,隐约看见了小内侍的一个脑袋顶。
这不是寻常跟在他身边的人,是他来冷宫之前挑的另一个小内侍。这是他从自己的人里给慕暄挑的。不然他一直哭自己手下无人也挺麻烦。
李胤梧抱着慕暄,弯腰困难,只能退开两步,问:“你干嘛?”
小内侍磕在地上瑟瑟发抖:“庆……庆喜方才大放厥词,违背储君口谕……”
李胤梧这才意识到最后那两个“不能”是庆喜说的,他说:“起来吧,宫中不许烧纸。你是个谨慎的人。”
庆喜恭恭敬敬地“是”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起来了,李胤梧说:“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二殿下,记住要护他周全。”
庆喜不明所以,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李胤梧抱着慕暄就走:“还不起身谢恩?”
从个无名无姓的杂役到皇子的贴身内侍,是寻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若不是这位二殿下看着就很无用,那确实是天大的恩典了。
庆喜哆哆嗦嗦地磕了个头,看着他俩的背影说:“谢主隆恩。”
至于纸钱,还是烧了。
李胤梧偷偷挤在自己殿外的台阶底下,陪着慕暄烧了快半个时辰。
李胤梧一直觉得他这二哥挺怪。那日他夜踏残雪去冷宫寻人,迎接他却是一把兵刃。
那时他就觉得慕暄是个警惕的人,甚至明白慕暄是个如野兽一般的聪明人。他对许多事都抱着一股让李胤梧都敬佩的敏锐——除了他对李胤梧不加警惕。
医官曾与李胤梧说过,慕暄意志坚定超乎常人,就连高烧不退的时候还余有两分清明。只有李胤梧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会安然阖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慕暄十分信任素未谋面的李胤梧,见了面便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牢牢攥在手心里。
这样莫名的信任李胤梧也很摸不着头脑。
他自觉不是个好人,甚至不良善。
李胤梧也找不到慕暄盲目信任自己的理由。可他那时候又觉得自己这二哥可怜,便去求了先魔君,将他接到了自己殿中,这一接就是几百年。
这几百年的时间里,李胤梧也算对他仁至义尽。
虽说防着他,可也从未亏待过他,这百年他也一直在想,慕暄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李胤梧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十年前……
李胤梧在那本自传里看到了慕暄的图穷匕见。
他这个二哥在他身边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为的竟然是魔君之位。
十年前,李胤梧登基那日,慕暄带着魔渊部众杀入了大乾明宫。那时候李胤梧才明白,原来他这么多年的蛰伏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自己踩在脚下。
宫变后,慕暄给他套上了锁链,亲手把他软禁在了承恩殿中——
那时候的李胤梧已不是李胤梧,他的壳子里住了个叫苏眠,而苏眠又是个没脑子的,为了天道的几朵烂桃花,把自己一身的修为都散了个干净。
慕暄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是个乱臣贼子。
这魔渊之主的位置,他坐得不稳,几年里处处大开杀戒。每每杀人,必要带着苏眠去看。
苏眠在自传中写道:“最让我害怕的不是他杀人,而是他毫无目的又不讲原则地杀人,有时候看着那些荒唐事,我会觉得好像这些年与他经历过的所有是大梦一场……”
慕暄在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弑父。
不知道是记恨先魔君把他丢入冷宫还是记恨先魔君从未给过他父爱,慕暄安定好一切后,最先处置的就是他的父亲。
人的情感很复杂,慕暄对他这个可有可无的爹也是一样,大概与世界上无数对同室操戈的父子大同小异。
李胤梧与他相伴了那么多年,多少能明白一点慕暄的又爱又恨。
但是旁人不一定能理解。
从这本自传就能看出来。
苏眠写到先魔君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笔尖颤抖,连字都带着一股恐惧。
他说:“我此生也忘不了先魔君的模样,他泡在一口铁锅中,骨肉与滚沸的汤水交织,只剩一颗头颅在氤氲雾气里浮沉……”
“我以为他断气了,可他在我屏住呼吸靠近的时候突然睁开眼,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我,求我杀了他……”苏眠写这一段的时候似乎极为心绪不宁,他字里透着一股慌乱的潦草,连事情也写得含糊。
到后面有几段甚至被墨迹糊住了看不清。李胤梧接连翻了几页,后面所有被墨迹一道道糊掉。
他奇怪地摸了摸墨迹。
苏眠搞什么?划一两句得了,难道一连串几页都写错了?
李胤梧似懂非懂地往后翻,直翻到看到那卷末尾写着几个被水晕开的小字——“铁锅里的人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我动不了手”。
这一段李胤梧看得没头没尾,他“啪”的一声合上自传,一时间觉得自己头晕眼花。
他靠在床头柜上想了一阵,觉得也能猜出点苏眠的心路历程。
慕暄泡人的法子李胤梧也略有耳闻,那是魔渊折磨人的秘法,名字倒是取得很好听,叫“活色生香”。
所谓的“活色生香”就是把人全身都泡在装满了极寒沧溟水的水缸中,只留一个头在坛口出气,泡足了八十一日,人的骨肉也都泡发了,这时候把缸砸了,将泡发的人放到滚沸的水中一搅,都不消煮,那皮肉就散开了,红白交织,只余一副骨架在其中。
先魔君修为高深,血肉散了一锅人还有口气。慕暄就那么叫人吊着他,让先魔君一直看着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苟延残喘。
那时候向人求死,父君也是求一个痛快。
可苏眠动不了手。
他动不了手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人家是生在红旗下又长在春风里的好少年,说不定从小还是少先队员,大了还是共青团员,从小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影响,别说杀人了,鸡可能都没杀过一只。
李胤梧猜想。
大概写这段的时候苏眠他自己都崩溃了。
这与他受过的教育大体上是不符的,所以很多话他斟酌过,最后应该也省去了。
看了这么半天,李胤梧也有点渴了,他把书合上,翻身下床就要倒水。
殿里没掌多少灯,宫人的影子都是零零碎碎的,他赤着脚踩在地上,摸索到桌前倒茶,再一抬头的功夫好像发现窗边坐了个瘦瘦高高的影子。
李胤梧喝了口茶,心里闷闷不乐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让我搬出乾宁阁了么?怎么人又自己追来了?
他放下茶盏,又到床边趿鞋披衫到罗汉榻边。慕暄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月色,李胤梧擦了灯,说:“二哥?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总不至于是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慕暄没有出声,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那眼神如有实质,一寸寸,像要将他连皮带骨头都剥了,被慕暄这么无声看着,李胤梧脊背全麻了。
怎么……怎么感觉这么变态呢?
李胤梧八窍通了七窍,现在是一窍不通,他沉默地想了一圈可能性,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慕暄这神色……啧……
不是心血来潮,今夜特地来叫他侍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