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法》小猫笑我

2、第二节 肖像画•康奈尔

　　似乎是为了印证费尔老师的高论，格桑城的冬天以比蒂法的想象还要快得多的速度来临。
　　一场寒流席卷了美利沙王国南方的绝大部分地区，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压垮了房屋，摧毁了道路、良田……无数人死于寒冷和饥饿。
　　在冬天从来不下雪的格桑城，小侍女蒂法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雪花的模样。
　　不过此时的蒂法，却已经没有了为见到雪花而兴奋的心境。
　　和格桑城一样坐落在红土荒原上，距离格桑城不远的拉玛城，因为不像格桑城北边那样有圣伽山的庇护，惨遭寒流和暴雪的蹂躏，受灾极其严重。
　　在死神的威胁下，疯狂的人们可以做出一切可怕的事情。
　　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们发起了暴动，他们冲击当地的教会，冲进了贵族的庄园，他们从国库和贵族的庄院中抢走了所有的粮食、抢走了衣服、被褥、木炭等一切可以御寒的物资。
　　暴动因为军队的到来而迅速平息，暴民们的鲜血洒满了拉玛城的大街小巷，组织者的人头被高挂在城门楼上的旗杆上，在凌厉的暴风雪中招摇，那一双双失去了灵魂的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正无声地警告着城楼下那些心存妄想的灾民们。
　　当然，也有几个漏网之鱼逃之夭夭。
　　格桑城居民的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无数的拉玛灾民携家带口、纷至沓来，涌进了格桑城中，以维护治安的名义，大批的军队也同时进驻格桑城。搜捕暴动组织者的公告贴满了城里的街头巷尾，连公共厕所的墙壁上都不曾放过。餐馆、酒楼、店铺、茶坊、广场、剧院、学校……监察厅宪兵们的深蓝色制服充斥着公共场所的每一个角落，夜晚全城实行宵禁，城里的居民们被禁止在夜间出门，宪兵们搜查每一个旅店，盘问路上的每个行人，敲开城中每一户人家的大门，检查他们有没有收留来历不明的人。
　　就连公爵府，都接受了一次例行公事的检查。
　　格桑城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而紧张，即使在大白天，居民们也尽量避免出门，人们放低了声音说话，即使熟人见面，也仅仅是点头致意，就匆匆擦身而过——格桑城的监狱中已经挤满了那些衣衫褴褛的所谓“叛乱份子”，人们唯恐一个不小心，被宪兵们“误会”起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就在这个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时刻，一辆由八匹马拉的富丽堂皇的马车，在近百名宪兵的护卫下，在格桑城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径直驶入了康奈尔公爵府的大门。
　　公爵府中，以夏伊莲夫人、卡特少爷和露露小姐为首，合府上下数百名仆佣在女管家包法利夫人的带领下，身着盛装，在公爵府的大门前列队迎接。
　　公爵大人来了。
　　这是康奈尔公爵第一次在夏天之外的季节驾临格桑城公爵府。
　　这也是蒂法第三次见到迪拉•康奈尔公爵大人。

　　夜已经很深了。
　　因为父亲大人白天的突然来到而雀跃不已露露小姐终于从兴奋中平静下来，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替露露小姐盖好了被子，确认一切都已收拾妥当之后，蒂法和换班值夜的小侍女办好了交接，准备回侍女房睡觉。
　　经过回廊的时候，蒂法注意到，公爵府书房的里间，隐约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康奈尔公爵大人还没有睡？
　　就在公爵大人抵达格桑城公爵府的当天傍晚，一辆用黑色蓬布罩得密密实实的马车，静悄悄的驶进了了公爵府的大门，一直驶到大厅里面才停下。
　　马车上下来的人穿着黑色的长斗篷，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大箱子。
　　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看到他长的什么样子。
　　长长的黑色鸭舌帽檐的投影遮挡了他脸部眼睛以上的部位，而高高竖起的黑色立领将他眼睛以下的部位裹得严严实实。
　　康奈尔公爵亲自将这个人迎进了公爵府的书房内室，然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直到现在。

　　“康奈尔公爵正在接待的这位神秘客人到底是谁呢？”
　　虽然蒂法的心中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好奇，不过她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她发挥好奇心的正确时间和地点。
　　她可不想变成那只被好奇心害死的猫咪。
　　更何况，以康奈尔公爵的身份，杀死一名小侍女，并不比杀死一只猫咪更有难度。
　　一只正宗的波旁王朝绿宝石眼长毛猫，在宠物商店里的售价是十个金币。
　　这笔钱足够在奴隶市场买上五个像蒂法这样的小侍女。
　　心中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蒂法加快了脚步，她现在只想快点走过这条回廊。
　　然而，就在蒂法即将走到回廊尽头的时候，一个清晰的中年女高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是蒂法吗？请等一等！”
　　蒂法苦笑了一下，那是包法利夫人的声音。
　　她停下、回头、转身，缓缓走到夫人的面前，撩起裙角，优雅的行礼：“夫人晚上好！”
　　包法利夫人点点头，显然是对蒂法的表现相当满意。
　　然后，夫人将手中的红木雕花托盘放到了蒂法的手中，托盘上放着两份夜宵。
　　“这是为公爵大人和他的客人准备的，大人的贴身侍女柔依刚刚突然有点不舒服，蒂法，你替她把这份夜宵送到书房去。”
　　接过夫人手中的红木托盘，蒂法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推开书房外室的大门，蒂法没有开灯。
　　内室的灯光透过内外室之间的窗户玻璃，投在外室那一层层高耸的书架上，又从书与书的间隙中透出来，在地上画上了一道道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抽象画。
　　书架上的书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那是蒂法熟悉并且喜欢的味道。
　　蒂法的脚步停在了外室的门外，然后轻轻扣打铁制的门环。
　　“谁？”康奈尔大人的声音从书房内室遥遥传来。
　　“公爵大人，包法利夫人命我给您和您尊贵的客人送上夜宵。”蒂法大声的回应。
　　“端进来吧。”
　　“是，大人。”
　　手捧托盘，蒂法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内室。
　　进公爵府六年，这还是蒂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公爵大人。
　　康奈尔公爵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虽已年过五旬，但由于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看起来仿佛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
　　“就放在那里！”公爵大人的手指了指墙角处一个小小的茶几。
　　“是，大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指定位置，蒂法向公爵大人躬身行礼，然后退出房间。
　　从进房间，放下夜宵到退出房间，整个过程，蒂法一直半躬着身子，没有抬头，更没有向房内的客人看上一眼。
　　还算懂事的丫头！康奈尔公爵对此颇为满意。
　　然而，就在蒂法走出房间，正准备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康奈尔公爵冰冷的声音却在她的背后再度响起：
　　“等等！”
　　在这一刻，蒂法全身都已僵硬。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留在外面，如果里面的客人有什么需要，你就照他吩咐的办，明白了吗？”
　　“是，公爵大人。”

　　“砰——”书房外室的大门重重的合上，康奈尔公爵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现在，书房里只剩下蒂法和那位神秘的客人。
　　蒂法在外室。
　　神秘客人在内室。
　　蒂法等了很久，不过，内室里除了什么东西磨擦所发出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出来。
　　那位客人现在在做什么？
　　强抑住自己想透过玻璃窗窥探一下内室的冲动，蒂法决定用什么东西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她来到书架旁，取出一本书。
　　外室没有开灯，蒂法斜倚在玻璃窗的旁边，借着窗户玻璃折射出的光亮，开始阅读。
　　屋内很安静，蒂法很快就已完全沉浸在书本里的故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长出了一口气，布鲁斯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他面前有近半人高的巨大画纸上，龙之子头戴银盔，身着银甲，足蹬战靴，左手持神杖，右手持长剑，纵马驰骋，威风凛凛。
　　不过，画中人的脸部，五官的所在，此刻却是一片空白。
　　布鲁斯是美利沙王国的帝都金蔷薇城中最有名望的画师之一。
　　请他画肖像画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每幅画的酬金不菲，布鲁斯的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突然，有一天，一个其貌不扬的陌生人来到他的书画店中，送上了整整一箱金币。
　　陌生人只有一个要求，跟他去一个地方，画一张肖像画。
　　以布鲁斯的名气，一张肖像画的价格，也不过是三十个银币而已。
　　虽然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身份来历，但那整整一大箱的金币，实在是非常的诱人——它们足够布鲁斯全家人三辈子不愁吃穿。
　　那些金币给了布鲁斯足够的勇气，于是，布鲁斯按照那个人的要求，戴上长长的黑色鸭舌帽，穿上了黑色立领的长斗篷，将他所有的绘画工具都装进一只黑色的大箱子，然后登上了一辆被黑色篷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布鲁斯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但他并不知道马车开向何方，也不知道到底开了多长时间。他被禁止离开马车，所有的食物都由陌生人送到车上来，甚至连上厕所的问题，也被要求在车上解决。
　　这段时间里，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
　　就在布鲁斯觉得自己全身已经快被马车颠散架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口厚重的黑布帘终于被撩开，然后，他被带到了这个小小的书房，见到了康奈尔公爵。
　　“我要一幅画，一幅龙之子的肖像画。”康奈尔公爵很直接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不过，不是伽西亚大人。”
　　布鲁斯脸色灰白，全身发抖，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康奈尔公爵大人想做什么。
　　“你可以拒绝我的要求，不过，你最好考虑清楚。”
　　“你的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此刻全都在金蔷薇城中，以水晶郁金香家族的如今的权势和地位，我要弄死他们，就和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的简单。”
　　“只要你肯为我画这幅画，我答应你，留在你家的那箱金币，我不会派人去要回来。”
　　“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家人和子孙们今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平静的生活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好不容易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布鲁斯默默的打开箱子，拿出了颜料和画笔——从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现在，画已经完成了大半。
　　看着画中人空白的面容，布鲁斯的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他知道，这将会是自己这辈子的最后一幅作品。
　　一幅可能决定美利沙王国历史走向的“伟大”作品。

　　现在，他只需要在空白处填上一张人脸。
　　“不是伽西亚大人。那么，画谁？”
　　“凭你的想象力，随便画一张脸。”
　　“随便画？”布鲁斯有些惊讶，他最初以为，康奈尔公爵会要求他在那个地方填上公爵大人自己的样子。
　　不过他很快就识趣的闭上了嘴，康奈尔公爵大人冰冷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如果他想让家人活命，就什么也别问，按他吩咐的话做。
　　画谁呢？
　　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布鲁斯抬头挺胸，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躬身作画而有些酸麻的双臂。
　　他是个写实派画家，他已经习惯了贵族们摆好姿势等着他为他们画肖像，突然要他杜撰一张子虚乌有的人脸出来，他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落笔。
　　当他抬头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着书房外室的玻璃窗。
　　然后，他就看见了窗外的蒂法。
　　小侍女正半侧着身子，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手中捧着一本书，看得非常的入神。
　　柔和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这并不是一张漂亮的脸，没有细细的眉毛，没有大大的眼睛，也没有尖挺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甚至连面部的轮廓都因太过明朗而少了女孩子应有的秀气。
　　但那恬静平和、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却深深的打动了布鲁斯的心。
　　既然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幅作品，为什么不为这个小侍女画一幅肖像画呢？只需要把她画成一个男孩子，希望康奈尔公爵大人不会察觉……
　　一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在一瞬间占据了画师的脑海，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布鲁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布鲁斯不愧是为金蔷薇城中最有名望的画师，随手的几笔勾描后，画纸上，蒂法的模样已是呼之欲出。

　　“嗯，很好。”
　　从表情上看，康奈尔公爵对于手中的这幅肖像画非常满意。
　　画师布鲁斯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此时终于落了地。
　　如果康奈尔公爵再稍微仔细那么一点点，他会发现，画像上龙之子的容貌，根本就和现在正在他隔壁的那个小侍女一模一样。
　　可惜公爵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蒂法这个容貌普通的小侍女。
　　就算他正眼瞧了也不打紧，事实上，在公爵大人的眼中，所有的小侍女的模样，都是长得差不多的。
　　就像在人类的眼中，所有同一种类的低等生物，样子都差不多一样。
　　你能分出一只蚂蚁和另一只蚂蚁的区别吗？
　　或者，你能分出一条蚯蚓和另一条蚯蚓的区别？

　　就这样，在毫无察觉的情形下，蒂法有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幅肖像画。
　　从那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一名叫布鲁斯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