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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七、哪家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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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礼四年 春日
四月初四见海棠,驷马踏青少儿郎。每一年的三月三是女儿节,四月四则是放马日,是伯央诸家子弟们放马草坡一较长短的日子,也可看作是男子行冠礼(注1)后首次展示才华的机会。
伯央的放马坡在都城南郊十里外,原本是皇家马场的一部分,但是东淳开国君主司语仁在位三十年的时候,下令开放,并定下了放马日,这才成了放马坡。只是,要上放马坡也有要求,需是青葱少年,□□有马,其他人等只能在临近放马坡的高丘上观望。于是,每次放马日,各家子弟的长辈母姨还有姐妹们,都会举家坐了马车到高丘观看比赛,一是为自家子侄鼓劲,二是为未出阁的姑娘们物色如意郎君。也有一些皇亲贵戚坐到皇家御用的帐篷里,暗自挑选未来可能成为朝堂一员的青年才俊。不过,据传,每一年总有一些大胆的女儿家会穿戴自家兄弟的衣服混入放马坡。
这一年的四月四比往常要冷许多,本该开花的海棠至今还是骨朵,但是那些刚刚行过冠礼的少年郎们依旧兴致勃勃,各自驾了马上了放马坡。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此刻,在放马坡的御用帐篷内,礼武王正着了常服准备观看放马比赛。
左宰萨伦卿这几年宵旰国事,原本年岁已高,如今看来老相横生。只那一头白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绾在头顶。今日礼武王会来观看放马比赛,是他力劝的。与先帝相比,当今王上还算勤政,也没有其父皇的浮躁和刚愎自用,只是缺乏生气。他也明白,如今东淳是在北溟掌控之下,即便礼武王有心兴国也有诸多制肘,更何况北溟还有一个派驻伯央的观风使者,稍稍露出充盈国力的表现,便有可能再度招来战事。所以,与其大张旗鼓的繁荣国家,不如平稳的好。但萨伦卿还是劝说礼武王,如今朝廷多是前朝的官员,如自己这般早已苍老不堪,国家未来的栋梁尽在这些年轻人中,作为王上还是要自己亲眼瞧瞧的好。
于是,半推半就的,礼武王便以微服出现在了放马坡,只不过如今倒是他显得更加兴奋。
“萨爱卿,你家子侄今年可有参与,本王记得去年的头名是你家长孙,今年他是不能出赛了,不知会是哪家的儿郎拔得头筹。”礼武王虽端坐着,但毕竟年未满双十,怎么也显不出威武。
“回王上,”萨伦卿微微欠身,“老臣已久未过问家事。不过谁家子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您能拥有出色的儿郎。依老臣现下看来,今日倒是有颇多少年参赛,这或许是因为王上您驾临的缘故。”
礼武王点点头,“确实如爱卿所说,东淳需要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 ◇◆◇
云深寺内精舍中一片静谧,与不远处僧舍大殿敲木鱼念经的声响格格不入。
精舍书房里,一名纤瘦的少年僧人穿着月白僧袍在窗前读书,另有一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僧人在案上抄写经书。
“师兄,时辰到了。”穿着青色武服的英武少年推门进来,耀眼的阳光撒了一身,令人睁不开眼。
少年僧人放下手中的书,似乎有些不乐意。
“师兄你就别磨蹭了,师傅都已经答应了。”少年才不管僧人的不情愿,拽了他便出门上了马。
精舍外马蹄声响渐远,抄经书的僧人这才抬起头。又到四月四了,想象那放马坡上的青春激扬,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滴墨汁落到纸上,湮湿、渗透。他将那张弄污的纸揉成一团扔一旁,提笔继续抄经书。
◆◇◆ ◇◆◇
往常人烟稀少的伯央南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已经撒过水的黄土便道依旧尘土飞扬。远远的一个车队迤逦而来,看那马车上结着的五彩布条(注2),应该是四处流浪的卖艺人车队。
车队最前面的是大箱装着的表演道具,然后是没有顶篷平板车上坐着卖艺人,再往后则是小有名气的艺人们的带顶篷的白色驮车(注3)。
一个看起来尚在垂鬟年纪的小姑娘,掀开驮车的门帘探出头来,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像是对那些英姿飒爽的少年们颇感兴趣。
“鱼儿哥,他们骑马的样子真古怪,为什么还在马肚子上捆那么多东西?”小姑娘咯咯笑着,冲驮车里的人说。
“那叫马鞍,人坐在上面骑马更稳当。”似乎是刚刚变声的粗哑声音从驮车里传出来。
“稳当?他们哪里稳当了?鱼儿哥,鱼儿哥,快出来看,那个小胖子竟然骑了一匹瘦马,哈哈,瞧他那样肯定得摔!”小姑娘一兴奋,干脆整个人从驮车里出来,坐在驮车踏脚的边沿上。
那小姑娘所说的小胖子,其实并不胖,就是与寻常东淳人相比骨架子粗壮些,巧的是,他骑的马偏偏是一匹又瘦又矮的小马,两相比较就显得可笑了。
说话间,那壮实少年的马,恰巧踩着一块石子失了马蹄,趔趄之下跪倒在地,将那少年头朝前的栽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便笑得更欢了,引得附近的人们跟着笑。
那少年又羞又恼地爬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穿着结了红色线绒球的绣花鞋在白色驮车边上晃荡,一身粉红色衣裙,头上绾了两个包包头的小姑娘正笑得眼睛成了弯月,两颊绯红。少年本想骂上几句的却又吞了回去,那小姑娘长得着实的惹人喜爱了。
“娲,别闹了。”驮车的门帘掀开了,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探出身来,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披散着,只额上捆了一根发带。
被唤作娲的小姑娘撅着嘴,挤挤鼻子说:“谁闹了,鱼儿哥最坏了。”一扭头往驮车里钻。她那包包头上系着的粉红飘带被门帘挂住了,她一用劲那包包头便整个散落下来,娲扁了扁嘴眼泪就跟珠子似的掉下来。
“鱼儿哥,你最坏了。”娲狠狠地抓过落下的飘带,进了驮车。
那“鱼儿哥”忍不住叹了口气,跳下驮车便往壮实少年那儿过去。
“这位公子,您没摔着吧?”
壮实少年瞧那人一身打扮怪里怪气,还在早春呢却只穿着件黑色的紧衣靠外罩一坎肩,脚上是不知道什么皮毛随意拼着的靴鞋,皮肤晒得黝黑,连伸过来的手都发黑。
“别碰我。”壮实少年喝道,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土,站好了。这么一站,他才发现,那个“鱼儿哥”竟然个头与他相当,只骨架没那么粗壮,整个人显得颀长又精神不像他那样笨硕。
少年去拉他的马,但想必那马摔得重,竟没能站起来,旁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该死的马,真不争气。”少年忍不住骂了几句,然后颓丧地蹲下。眼看放马坡就在一箭远的地方,却偏偏碰上这样的事,功亏一篑怎能让他不郁闷。
那鱼儿哥也蹲了下来,仔细查看了马摔伤的位置,从腰带上挂着的几个布囊里取出一些草,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再糊到马的伤口上。少年怔怔地看鱼儿哥一番动作,闹不明白这个贱民还想干什么。
鱼儿哥给马裹好伤,调整好马鞍在腹部的皮绳,双手用劲托住马前腿的根部,大喝一声“起”,那马竟然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少年吃惊地跟着站起来,周围的人也都惊叹于那个鱼儿哥的“神力”。
“哦,呃,这马好了?那,那我可以骑上去了?”少年吃惊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鱼儿哥迟疑了一下,“回公子的话,这马儿摔得太重,现在不过勉强站立,若是人骑上去恐怕支撑不了。”
少年一副欲哭可怜你无告相,但见时辰已是不早,诸人都往放马坡奔去,自己却有马不能骑。错过了今番,来年便不得参与放马日的比赛。
鱼儿哥看他那样实在可怜,就冲驮车问道:“班主(注4),要不借一匹马给那位公子?”
“不成!”娲那翠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谁知道借给他有没有得还,再说了他能骑咱们的马吗?”
“若他不要便罢了,如果能借给他我就跟着,他用完马我就牵回来。”鱼儿哥说,“班主,您的意思?”
“就依你说的吧。”驮车内一个老者的声音答到。
“爷爷——”娲撒娇叫道。
“公子,小的这里有一匹马,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屈尊使用?”鱼儿哥从车队里牵出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
正如娲所说的,那少年虽然欣喜于有人借马给他,但是那马偏偏是艺人所有,倘若被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
正在少年左右为难之际,两人驱马靠近,当前穿青色武服的少年朗声说道:“机会稍纵即逝,兄台何必为难。古人不也说英雄不问出处的吗?”
少年回头,看着来人,竟是一僧一武两骥并行,倒也奇特。少年僧人冲他和鱼儿哥稽首为礼,便与武服少年驾马奔向放马坡。
少年一咬牙,便从那鱼儿哥的手中接过黑马,将自己马匹上的鞍子、嚼头、缰绳和踏脚之类的移到黑马身上。待他马上坐定,鱼儿哥爱抚马头几下,轻拍马腹,那黑马就飞快的往前奔了。鱼儿哥再牵过另一匹褐色大马跟着。
黄土便道上,一辆宝蓝高蓬马车缓缓行驶。
“倒是有点气力,也懂马,可惜了。”马车内一虬髥老者放下车窗帘子说。
“凌尚书,何必感叹,我瞧方才穿青色武服那孩子倒是英姿勃勃颇有大将风范,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虬髯老者左侧坐着的戴天圆地方冠(注5)的老者呵呵笑道。
“应该是世家子弟,就不知道今儿的赛上表现如何。不过,依我打听的消息,现下正当时的各家孩子似乎在武备方面并不注重,再加上王上……唉……”虬髯老者叹了口气,两人都住了口,只听那马车慢慢摇向放马坡。
◆◇◆ ◇◆◇
这放马日虽是语仁帝三十年时所设,可这放马日的比赛内容却是早在东淳开国之前就流传于民间。
原本东淳国人自古便是精于文字钻研,于武事一直不甚擅长,以致常常受到外来国家的侵略。于是,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民间便流行起一些比赛,以锻炼体魄又不致杀伐声气太重。最早的比赛内容是赛马逐兔和射箭击鼓,因而即便流传到现在比赛项目早已繁多,却仍统称比赛为马赛。
觉心与叶冠椿引马上了放马坡,便看到整个围场都用彩旗环绕,场地中间各种比赛的器具已设置妥当,来参赛的少年们也都到了主赛官长的帐篷前签到。
远处的时炮(注6)发出沉闷的三声炮响,负责监管比赛的伯央都尉军军士用木桩将进出放马坡的路封上,意味着比赛要正式开始,此刻没有进入放马坡的人则视为弃权。
三公之一的卢司空霍庭公以及兵部尚书凌魋卫(ling tuiwei)是这次马赛的座师,另有各司堂官以及外戚莫氏等参与监考。
诸人先向开国语仁帝的画像上香祷祝,三跪九叩后,再命礼部的典仪官唱名。
所谓唱名,是指按户部事先呈上的今年可行冠礼的诸家子弟名单,一一点名,并授予参赛的号牌。这个大声唱名是有猫腻在的,通常这么一唱名,参赛者的来历便都清楚,相熟家的或是达官贵人家的便可从中照顾。且唱名之后,每名参赛者均可获得一号牌,但号牌颜色有不同,按出身由低到高分有白、蓝、红三色。
“……庆州黄崇筹!”
“到。”粗壮少年应声,接过一枚白色号牌。
“……伯央叶冠椿!”
“到。”叶冠椿应声,接过一枚蓝色号牌。
63枚号牌发完了,却还有几个报了名的人没有拿到号牌。事实上,马赛虽号称凡是东淳境内行冠礼年纪的男子均可参赛,但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世族子弟。在东淳马匹是比较稀少的,特别是可以参加马赛的马,所以平常人家一是买不到马,二是有马又很难寻到懂养马之人。也因此,寻常百姓不会动念头参加马赛,至多也不过在外围看个热闹。当然,每年总有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伢子”妄想通过马赛一步登天,只是拿不到号牌,即使进了放马坡也不得参赛。
“大人叨扰了,小子有事请教。”叶冠椿走到欲进帐篷缴表的典仪官前,抱拳鞠躬。
典仪官见是大理寺仲卿家的庶长子,便也就耐着性子站定,听他要说些什么。
“大人,方才小子的同伴也曾签到,不知因何未取得号牌?”
同伴?典仪官翻开手中名册,难道户部所造名册也有误。“你的同伴名唤甚么?”
“云深寺觉心。”
云深寺?典仪官猛地合上名册,“小子,莫非你在消遣本官?一个僧人来参加马赛作甚?”
“大人此话差矣,想我语仁帝也未尝言马赛只能俗世之人参加,再者小子一直不明白,为何还有签到并非僧人的人没有取得号牌?”叶冠椿全然不惧典仪官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反而咄咄逼人地反问。
“混,混账!你一个小小子怎样如此狂妄……你……”这边典仪官被叶冠椿顶得话都说不顺了,没拿到号牌的少年们也趁势嚷嚷了起来。
“就是,就是,为甚的我们就不能拿号牌!”
“语仁帝明明说过,马赛是天下之赛,不拒来者……”
帐篷内,卢司空他们听到外边一阵吵嚷,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命人打听,说是有人对号牌发放有异议。
“异议么?是没拿到号牌的提出来的?”卢司空问。
去打探的军士回答:“禀司空,是领到号牌的一名青色武服少年,他是替他的同伴抱不平的。倒也奇怪,他的同伴是一名僧人。”
“原来是他,老夫倒要去看个究竟。”凌魋卫一闪眼,腾地站起来就往喧闹的人群走去。
点到唱名处,看热闹的,吵嚷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因典仪官被围在最里面,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也赶忙插了进去,要驱散众人。
凌魋卫只见在人群中间,是急得满头大汗的典仪官,还有那青色武服少年,一个颓唐窝囊,一个飒爽潇洒,真个是大相径庭。卢尚书也跟着出来,却第一眼看到了立在人群外的那名少年僧人。明明这番争执是由他而始,他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的面相看着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像得谁了。
觉心觉得这春日的日头竟有些刺眼,放马坡上尽是长草没有遮盖,更是让他觉得晒了。瞧师弟叶冠椿这番做作,他是不上心的,权当看那些朝廷官员的笑话了。就不知道此番闹过,是让有心人瞧上他还是立马被驱逐出去,从此再难踏入朝堂。
觉心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转眼,便见一名黑袍老者看着自己。忽然,觉心意识到,这名老者跟他或许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
然而,还没等到他确认,一骥王宫兵士飞奔而来,手持黄绢口喊“王上有旨”。
众人山呼惶恐恭迎王上旨意。
“王上有旨,开国先祖曾曰马赛为天下人放马所竞之赛,既已至冠礼因何不许之参赛。令典仪官速速将号牌分发众人,不可误了马赛吉时。”
众人伏身磕头称喏。
◆◇◆ ◇◆◇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知晓那一天原来是命运之轮真正开始转动的日子。
那一天,礼武王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旨意,或许在他看来只是他仁慈宽宏的表现,却不知道他在他赖以生存的国家规范上,生生的凿出了一个口子,以致后来被一些人破坏得越来越严重。
只那一道旨意,便让无数人从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我却每每想起只会冷笑,因我始终都是那个局外人,因我已被那规范杀死,挫骨扬灰。
注1 冠礼:东淳男子年满15岁时行的仪式,将鬓发剃除,绾发在头顶成髻并插上簪子,以示男子已经成年,可单独立世。
注2 五彩布条:数十条手指宽的多种颜色的布条,是卖艺人的标志,指代卖艺人腰间的五彩腰带。只有卖艺人允许在各个国家自由通行,但是他们的身份跟贱民一样,除了人身自由不允许有土地有户籍。
注3 白色驮车:跟五彩布条一样属于卖艺人的标志,用白色粗布制的篷布做的驮车。
注4 班主:卖艺人车队的管理者。
注5 天圆地方冠:东淳朝廷三公所特有的顶冠,因其形状上圆下方而得名,寓意戴冠者是秉持主宰天地自然道理的人。三公指的是司马、司空、司徒。
注6 时炮:按时辰鸣炮的无弹土炮,通知远处的人是什么时辰了,多在战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