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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日 此夜清霜月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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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发起烧来,原本苍白的面容烧得如烛火下春睡的海棠般滚烫通红。颦眉紧蹙始终不曾松下,之后竟开始断续地啜泣呓语,眼角衔着晶莹的泪珠。
连哭泣都变得这样寂寂而压抑。
当年桃花马上石榴裙,在春风里环佩叮当,逆着璨璨的金光奔赴朝阳时,哭即大哭,笑即畅笑的沈星白确实已经死了。
这便是我与她重逢后的第二日。像流水一样快速地飞逝,任由我留恋却无能为力。
我对少时的沈星白并没有足够的耐心。反而她才是那个不论跌倒多少次都依然固执又笨拙地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星眸灿灿,衔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笑意,仰首俱是快乐与率真,叠声喊——
“苍月哥哥,你教我骑马好不好?摔下来再痛我也不会哭了;苍月哥哥,什么时候能跟你还有兄长一样上阵杀敌?苍月哥哥,先生教的丹青我已经画得很好了哦,你坐在那儿不要动,我画给你看。把你画好看点?哦,我只是在画你拿在手中的茶杯呀!苍月哥哥,我终于赢你了,利剑悬颈,不要轻举妄动哦……”
“不要轻举妄动,这位公子。”
耳边擦过冰冷又慵懒的声音,冷到裹夹着妩媚冶艳似明晃晃的利剑,要夺人心魄。
我望着她一张雪颜凛丽如喧嚣的春花,浸染着浓烈的杀意与戒备。
我失策了,总是因为同一个人头悬利剑。
抵颈的短刀雪亮,看上去甚是锋利,可我并不害怕,唇色一勾,只是轻声诘问:“这就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不以真面目示人,奴家如何辨认是敌是友?总要留几分心眼。”她反唇相讥。
我伸出手指摸摸脸上冰冷的面具,睨眼看她:“我有本事让你无知无觉睡过去,再把你背回山洞。你猜,若此刻还与我缠斗,有几分胜算?”
她不语,流光转瞬的眸子如同春波揉碎了藏在目色里。可惜,连那点如拥星霜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下一瞬无尘痛苦地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倒在身后的石块上。
我替她察看裂开的伤口,她没有挣扎,神情带着苍白和疲倦,握着短刀不肯放下,可仰首靠在岩石上失神的样子安静又温顺。
她的目光因为剧痛有些迷蒙,小声道:“奴家无尘,多谢公子相救,我稍作休整就马上离开,绝不会连累你。”
手上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我不以为然:“你的伤很重。必须要休养,否则我白救了。外面有很多人要杀你。”
我也是其中一个。
“一年前,我杀了一个人。”她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大约她对那个人并非没有感情,声音里藏了哽咽,语调却很是平静。而我只是沉默地听她说下去。
这些年,她独自一人,是不是许久没有这样静心说话的时候?从前的沈星白是个唠叨鬼。
“他曾救过我。可惜,他救我,教导我成为杀手,只是想我因此为他卖命,做他铲除异己的一把刀。”
“他是你的师父?”我问。
“养父。”
“谁?”
“杨崇恩。”
我了然,竟是她动的手。我原也打算这样做,只是比她慢了一步。点头道:“他是朝廷重臣。难怪下了江湖追杀令。朝廷、江湖,所有人都在找你,你不知道悬赏有多诱人。”
她闻言,抿唇轻微地一笑,两颊小小的梨涡浅浅地闪烁,熟悉如当年的沈星白。
“你既已知道,为何不趁机杀了奴家,好去领悬赏?”
我垂眸,并不在意她的试探。“世上有一种人,不为名不为利,救人杀人全凭喜怒。而刚好,我是这种人,也刚好,我遇到你。”
她轻轻蹙着眉尖,终于肯将目光转向我。黝黑的眸子似在审视,似在思考,良久,微翘的眼角眄起,露出半真半假的笑意,妩媚又锋利,问道:“公子不怕那些人报复?”
我渺声回她:“他们未必能治得了我。”
“江湖上传闻有位性格怪异的鬼医,行踪飘忽不定,只以狰狞面具示人,名为骨不正,可活死人肉白骨……”可下一瞬,她又否定了猜想:“你不是……你的手年轻、漂亮,骨不正江湖行事数十年,年龄对不上。”
“从前我师承他,所以我不是。可如今,我是他。”我对她毫无保留地坦白。
无尘一愣,旋即青黛眉尖又轻轻地蹙起。她似乎变得总是不经意间皱眉,眉眼间淡淡地,抚不开的愁绪与寂寂。
“你冒用他的名讳。”
“无人见过他,又何来的冒用?世人又岂知我不是他?”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神色又变得戒备,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毫无攻击力却固执地竖起毛发威慑。
真是可爱。我心想道。
“跟你一样。我杀了他。”
我的师父。倘若他算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