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云十年

1、第一日 金风玉露一相逢

　　所谓骨不正，天生反骨，寡义薄情也。

　　这本是先师之名，后来为我所沿用至今。而所谓先师，便意味着江湖上再无人知晓真正的鬼医早已易主，更毋论骨不正为我所杀这一事实。

　　私以为，比起先师，我更能担起骨不正这个美名。

　　我从不敢自称医者，毕竟空有一身医术却没什么仁心，只看钱办事偶尔也看心情，杀人这种事亦极为擅长。因此，旁人雇我，更多的不是为救人而是杀人。

　　今日大约是我最后一桩买卖了。完成后，我就回帝都带上沈星白去江南水乡寻一处春花盛开的地方过日子。将她重新安葬，再砌个草屋，我则坐竹椅上日日陪着她晒太阳睡懒觉。旁边最好有条小溪，可以放一柄鱼竿垂钓，愿者上钩。

　　这样的日子，她必定是欢喜的。

　　前提是必须拿到天莲蕊。

　　作为报酬的天莲蕊是世间难求的奇药，于我而言太过诱人，因此有人找上门交易，没有片刻犹豫便答应下来。

　　与金主约定，七日之内必须将无尘的首级奉上，方可得天莲蕊。

　　然而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天边幽蓝，日华初露，山上的雾霭尚未散尽。寒鸦栖树，偶有扑棱着翅膀如鬼魅般蹿上尚未亮尽的苍穹。树丛之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尖锐似孤鸟失群的哀嚎。

　　数十具尸首横亘在深山野径，注定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这么多年，自从炼狱爬回人世间，第一次见识到比我还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山腰蜿蜒而下的溪流汨汨，寒气撩绕水面之上，似浸肌噬骨，冷进人心。地上的软骨长鞭被未干的血迹染得湿透，但叠得齐整，可见主人是个性子严谨的。我隐在参天乔木那盛大的繁枝中居高临下地观察。

　　无尘正蹲踞溪边认真清洗肩上尚在渗血的伤口，发鬓有些乱，额首沁着密密的汗珠，天生秀致的菱唇苍白得厉害，除此外冷若冰霜的容颜窥探不出任何情绪。她的肩骨菲薄，肤色白腻如雪瓷，那道狰狞的刀伤就像描在瓷身上盛放的牡丹，炽红艳烈。这混战过后的狼狈，连一身荆青裙裳都是血腥泥尘的污秽。

　　方才伤她的那一刀落得很深，再入半寸，锁骨就要断了。

　　往事如烟，许多回忆会随着岁月消逝，我记得她还是沈星白时，性子软软糯糯，是极其爱哭的。如今竟变得这么能忍，眉也不皱地杀了数十名杀手后还能面不改色地独自理伤，就像被人摔碎的瓷器，边缘锋利，触之则伤。

　　原来，成了杀手，除了要学会在刀尖上过日子也要习惯自己成为刀尖。

　　我敞开掌心,一片枯黄落叶悄无声息落下，忽然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无趣。

　　不料无尘察觉了异样，十分警惕地覆上外衫，动作迅速，执起地上长鞭疾甩凌空化作灵蛇直刺向我。我不慌不忙，甚至眉头都没抬一下，只自顾拭去落叶上的露。

　　她身负重伤加上我方才在空气里撒了些蚀骨散，结果可想而知。闻得一声细微闷哼后循着视线所及，长鞭落地，无尘已直挺挺晕了过去。

　　蚀骨散渗人肌肤后无声无息地深至骨髓，不消半个时辰若没有解药便会骨肉剥离，如万蚁噬心般死去。

　　我俯身靠近，凝视眼前清冷的睡颜，近乡情怯般，只敢用颤抖的指尖抚落在那熟悉的眉眼处。

　　无尘，这破名字是谁给她取的？

　　把她带回吟重山。落脚的岩洞从前毒蛇丛生，被我用毒一通清理后占地为营，日夜宿此，睡得心安理得。

　　我曾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住了五年，所以并不觉得简陋。如今将她安顿在这里怎么看都觉得慢待了她。

　　替她仔细看了伤口，再塞几粒生肌丸服下，我竟又十分矫情地跑到外面采了些盛开的野花回来粉饰四周，还抓了两只从前她喜爱的小翠莺拿藤蔓缠了脚，绑在插起的花束旁任由其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

　　看起来总算有些生机，没那么寒碜。

　　她依旧未醒。

　　外间夜风呼呼灌进来，我依然不厌其烦地等着，小心翼翼喂她喝水给她换药，拿枯枝百无聊赖地搅动着跟前噼啪作响的火堆。

　　她若醒了，真想问问愿不愿意随我去江南水乡。砌个草屋，坐竹椅上垂钓晒太阳，就过些简单的日子。

　　唯一的不好是没有一辈子，只有七日。

　　短篇，万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