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云十年

3、第三日 江湖夜雨十年灯

　　“你为什么告诉奴家这些？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兄台难道不懂？”

　　我说是呀，“所以你最好小心点。这几天别想着逃跑，否则我死之前你也活不了。我这人有个坏脾气，但凡我想救的必须救，从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仿佛一下被戳中心思，两颊绯红，如同桃花雾色烂漫地晕开，雪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随即羞恼地拂开我的手，扭首背过身去，再不理我。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希望她安心养伤，否则断开的肩骨就要废了。这么多年过去，似乎我还是这样，总轻易便惹得她生气。

　　真是糟糕。

　　这夜难眠，她如今是江湖上觊觎的珍宝，也是我的。

　　虽在山上设了毒障，也怕真有人杀上来，故一直半梦半醒，不曾熟睡过。

　　星月未歇，天地间铺开一层密密的雨网。

　　我惊醒，回首看她安静地伏在身边，蜷缩着菲薄的身子熟睡。大约是药力镇痛宁神的作用，呼吸绵长而沉静。

　　外面是暴雨，声音响在耳边嘈杂纷繁，而此刻她在身边与我相依。

　　我想，我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石上两只小翠莺蹬一蹬缠着藤蔓的细脚，歪着细圆的脑袋，亮如黑宝石的小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过来。我随手将白日剩下的果子扔过去，小翠莺翅膀一扑棱便叽喳啄食起来。

　　天未亮透，我便下山去，回来时携了一身风雨。

　　无尘已经醒过来，挨坐在岩石上正将刚磨好的短刀收起来。

　　乌发浓眼，青丝尽散。她的头发很长，如绢丝泼墨，在单薄的脊背铺散开来，迤逦一地的慵倦与清冷。小翠莺不知何时落在她肩上，被突然的声响吓到，展翅又飞回岩石上。

　　我将食物递至她跟前。

　　她昂首望我时，似模糊地笑了笑，素净的一张脸没有了浓得化不开的戾气，竟透露出几分如沈星白的孩子气来。

　　“那些人找来了是吗？”

　　我道不是，与她相对而坐，拿枯枝搅动燃得不算旺的火堆，“我出去一趟是找食物。梨花糕，听闻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你尝尝。”

　　从前的沈星白最爱吃的糕点，这么多年，不知作为无尘的她有无改变？

　　她的目光有些迷离，声音还带着重伤忍痛的喑哑，极慢道：“奴家是名杀手。可能闻不出糖糕的甜腻香气，几里内的血腥气味却绕不过我的鼻子。况且公子的衣摆还有未干的血迹。”

　　无法，我只得承认。

　　“找食物时顺便杀了些碍路的人。你知道，喜怒无常的人都比较暴躁。”

　　她握着手中的糕点，一点一点地撕开，专心致志地喂给小黄莺，突然道：“想起十年前的一些事情。也曾有人知道我喜欢小黄莺，喜欢梨花糕……我与他还有兄长自小一起长大，他总是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每一次，只要有什么东西予我，他便会找理由，说是听闻帝都的女孩子都喜欢。或许，他认为旁的姑娘有的，我自然也得有。”

　　那已是很遥远的记忆。帝都城的繁华、温情和缱绻都在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中被剥离殆尽。之后，半生风雨，颠沛流离都由此而来，不仅仅是她，也包括我。

　　无尘还道，当年帝都城盛传的一句美谈，苍月风仪，金石作骨，艳质天纵。说的正是苍月家少主苍月千，她十六岁时待嫁的郎君。苍月千自幼随父征战，年少成名。玉鞭金辔，白马策风踏黄沙，可惜，他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昨日说，在江湖中漂泊只为了找一位故人。就是他？”我终究还是问出口。

　　她点头。
　　故人是他，待嫁的郎君也是他。

　　这第三日，是不曾停歇过的惊雷滚涌，豪雨泱倾。

　　洞口风声呜呼，剑影乍现。其实，我的短刀亦使得极快。从前在军营与沈星云打赌，常常输我一壶香醑。疾如流光的一瞬，从眉心落下，劈头地一刀，鲜血飙溅成帘。不速之客睁着微突的双眼倒在地上，整张脸已变成血肉模糊的两半。

　　如今看来，没有生疏。

　　刀影歇灭，闪电如裂帛般照亮无尘苍白如雪的容颜，有赤红零星落在她眉间，一点点晕开，诡艳如流火。

　　她没有被吓到，也并不介意我从她腰间拔过短刀，只是怔怔盯着地上的尸体，反应过来后眄起冰冷又刻意的笑意，嗓音轻轻地：“还以为昨夜说的那些话是吓唬我的。原来……错怪你了。”

　　急促凄厉的莺啭鸣叫声中，十数名黑衣已闪现，围困而至。银光簌簌，剑锋直刺的一瞬，我一把将她挡在身后。

　　我见过她杀人。手法很漂亮，利落，有一种凌厉的美。只是如今不宜让她大动刀斧。

　　横刃直逼，刀锋穿肉擦骨，干净快速地截断来者脆弱的颈脖。

　　我转身时俯首望她，唇色便似拂落在她薄而秀巧的耳廓上，她的气息靠得这样近。

　　熟悉如当年，我亲手摘下的一朵春花，小心又郑重地簪于她的发际，成了此生不能放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