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赴宴 ...
-
这所偌大的万斋寺,是由东渡的中国僧人成立的,现在据说归由财阀丸冢家管理,尽管如此,这里依然有京都名寺的风头,初春的樱花已经零零散散铺满了寺院内外,来往的游人始终络绎不绝,但也仅限于外院,寺院的内院,包括几所数寄屋在内,作为禅僧静修处并不对外人开放。一些极其贵重的客人经过层层关系介绍,才能参与内院的集会。这些内院集会中邀请的艺妓经过精挑细选,固定合作的艺妓就更少了,阿川,很早就是百里挑一中的一员。
其实阿川并不是最会卖乖弄俏的那一号,但的确在头牌中最懂得有分寸地讨好客人周旋场面,再加上资历老,因而有两分威信,女孩子便是作为阿川逝去长姐的孩子寄养在寺院的,以逃过被送入置屋的命运,这件事甚至得到了阿川在丸冢家的出资人的默许。这对于一个艺伎来说,应算是沉默的殊荣了。
女孩子却是不知道这么多事,她记事晚而浅,只记得自己母亲的依稀相貌和被阿川照拂的些许片段。对于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就是四方天井下的枯山水,潮湿的壁橱和榻榻米,壁龛里的汉白玉观音像,华丽和服上凹凸的刺绣,丸冢师傅笑嘻嘻从背后掏出的糖,从阿川脸上搓下的粉和口脂,夜以继日的,就是这些东西,作为栖身之处,从她稚嫩的指尖滑过。
“怎么湿漉漉的就过来了,”
“这几天没有跑出去罢?”阿川问。
“没有呀,”
“那边开的是什么花?”
“是樱花,到了樱花开的时候了。”阿川摩挲着女孩子乌黑的头发,瞥了眼外院的繁花似锦,不如伏在膝上的女孩华浄妍雅。
“真漂亮。”
“你去年也见过许多的,不记得了吗?”
“不太记得了,似乎是见过的。”
“见得多了自然就记得了。”
“那我可以和阿川一起出去看吗?”
“下次吧,今天不行。”
“欸为什——”
“今晚的宴会很重要,你千万不可如早上这样乱跑了。”
“今晚会来什么人,有外国的军人么?”女孩子用手指轻轻触碰阿川隆起的鬓发。
“怎么学会听墙根了?”阿川戳了戳女孩子的额头,接着又挠了挠她。
“不管来的人是谁都不许过来,丸冢师傅不对你生气,可都把怨气撒在我头上。”
“阿川是要找丈夫了吗?”女孩子被挠得咯咯笑。
“不如阿川去做军官夫人吧!”
阿川被女孩子呼出的气息吹红了耳朵,
“听风就是雨,小混蛋!”
女孩子银铃般笑得打滚,姑侄俩又玩闹纠缠一番,待外面的雨小了之后,阿川把女孩子送回了隐蔽的小院,然后给女孩换了唐栈图案的瓷色单衣,用绞染浅葱色绸缎作腰带系上。
“今晚就不过来了,过几天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团子串。”
女孩子乖巧地点点头,阿川走后,就又坐回了方才与同伴说话的走廊上。小腿晃累了,她便躺下来数房檐滴落的雨滴,倏忽想到千穗放在台所的青鱼,然而此时并没有任何食欲。台所的阿嬷送晚饭时会不会忘了这一茬,女孩子这样想着,又出了小院。
万斋寺在地处南部低洼林地,樱花算是最早开的,而此时又赶上雨水最多的时节,刚开放成簇的樱花,便积了雨落了不少,踩在地上的,多是些裹挟朝露的花瓣,其中一些顺了曲水流进内院,遮盖了水下的光景,一名僧人正在清理水上漂浮的花瓣,女孩子路过向其鞠躬行礼。
“小津师傅。”
“午好,是小姐啊,哎呀,您小心,这儿有点泥泞。”,
“小姐在这里玩耍,不出去逛逛祭典么?”
“祭典?”
“是啊,外面的樱花开得正盛,这几日正是本寺祭花的时候。”
“花祭······我过几天才能出去呢,阿川今天没有时间。”
女孩的眼神随着水上漂浮的花瓣流动,不一会儿就出了神。
又突然想起没和千穗说定今晚约定的时间地点,更感到失落了些······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今天师傅特别严厉,的确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事务可多得很,若我能腾出空闲,就带小姐到外院去吧,乘着内院开放的时候。”
又说了其他什么几句,僧人继续埋头清扫,女孩子站在一旁看着流水上的樱花,这幽深内院里唯一流进来的外来之物,成团成簇的灵魂,鼎沸人声的余韵,熙熙攘攘散进来。
突然觉得咽喉像是被扼住,女孩子一深一浅呼吸了几口,踱着小步逃离似的离开了这里,打算躲回自己的阁楼。不料在堂屋中穿梭时,沉重的手袖扑倒了壁龛里的汉白玉观音像。
那是母亲留下的宝物。
女孩子吃力地把一尺高的观音像扶起来,看到观音身上的裂缝时,还是不由得瘫坐在地上,默默地掉了几颗金豆豆。
----
舱窗外越来越近的璀璨灯火微微刺到帕特里克的眼睛,他刚从休憩睡眠中醒过来,正扶额眯眼鸟瞰脚下城市,片刻,弗兰茨拿过来几张资料。
“老爷,今晚下面为您准备了艺伎茶会。一会儿有副市长和大使陪同,这是名单。”
弗兰茨笑眯眯的,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光彩的喜事。
帕特里克随意扫了几眼名单。
“让他们消停点,别他妈打扰我。”
“好的老爷。”弗兰茨向前方机舱打了手势。
飞机很快着陆,大使等人已守候了三刻,众人看见弗兰茨的白发刚从舱门冒出来就匆匆迎过去,七嘴八舌地寒暄问候。
“先生,在下鹤屋信四为您效劳。”人群中,一名戴着单片眼镜,留着八字须的日本军官向弗兰茨背后的沉默的少年敬礼,显然是本次行程的接应人。少年的身高只有一米七,和军官相比要矮半头,但气场却不输对方。
“久候了。”帕特里克微笑着,把手套脱下,递给军官,无视身后和大使谈笑风生的弗兰茨独自上了车。
“能来接迎您真是万分荣幸,不知弗兰茨先生是否介意我和您单独行动。”鹤屋系了安全带,充满歉意地说。
“无妨。”帕特里克上了车就懒散地翘起了腿。
“您介意吗?”鹤屋打开一个精致的黑色铁盒,从其中挑选了一根雪茄点燃。
少年弯腰咬住雪茄嘴,吸了一口,良久,他把雪茄拿下来,在鹤屋白色肋骨服的衣领处烧了一个洞。
“太潮湿了。”
帕特里克说。
鹤屋僵硬着脖子转头回以礼貌的笑容。
“对不起先生,这里气候潮湿,这是最好的货了。”
“真是穷山恶水啊。”
“承蒙您错爱······”
鹤屋笑得更‘狰狞’了,帕特里克淡淡地看着他脸上挤出的皱纹。
弗兰茨的手下真是和老大一样的窝囊样。
此时月隐于夜,星辰黯淡,华灯初上,汽车正环海行驶,鹤屋轻轻咳了咳,右手朝向海另一边山丘上的和式建筑,
“那边就是本町最负盛名的万斋寺,我们已登记下榻在坂木公馆,位于这边和寺庙遥遥相望的地岬,但寺庙的内院才是此次交易的地方,大使和我们都是单独前往。”
“艺伎和和尚们都是自愿的仆从,不会对外界泄漏任何消息,军方会为您做最牢靠的掩护。这寺庙内院围墙以内是本州岛唯一的猎场,特地为了欧洲的吸血鬼贵族开设,您是第一个客人。”
“不过住持真是不像话,什么样的和尚才会愿意把寺庙变成魔窟欸。”鹤屋又补充了一句,帕特里克意外地看他一眼,这个戴着单片眼镜,半把枪都没带的日本青年,似乎对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并没有做好准备。
也很常见,很多吸血鬼的仆从在亲眼看到杀戮现场之前都能变着花样表明自己的忠诚。
左不过就是多出一只猎物罢了。
让帕特里克更烦躁的是弗兰茨总是喜欢给他留下一些这种暧昧的带新人任务。
臭老头的自作主张。
——弗兰茨连打了两个喷嚏,差点从公馆的天台上跌下来。
住持连忙问道。“您还好吧?”
“啊······没事。”
“好,那我就先回去招待今晚的宾客了,非常抱歉,只能改日再陪您赏樱。”
“真是遗憾呐。”
“是啊,今晚实在是遇到了很紧要的委托,不然定要和您彻夜相谈哩。”
“当然了······诶,好,您一路小心。”
望着住持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又远远出现在海湾对面灯火阑珊的和式建筑前,弗兰茨低头看了看怀表,正是午夜十二点,寺庙的钟声敲响,香客和小孩们欢欣雀跃涌入内院。
这恶趣味是跟谁学的我的老爷?
弗兰茨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吸血鬼的仆从从自愿受洗的那一天起就背负诅咒,健康脱离了创世神的庇佑,往往只有短命的宿命,像弗兰茨这样的六旬之人,是少之又少的,但老管家终究是人类。
他曾经有些理想主义,以为自己可以熬成下一任家主的左膀右臂,但在年轻的家主初露锋芒时,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迫使他松开沾满鲜血的手,不得不寻找下一个仪表堂堂的屠夫。况且,老爷和之前任何一位家主都大不同,老爷拥有未知的强大力量和生杀予夺的权势,生来便承王冠之重,但很少有人记得老爷还是个少年(至少在弗兰茨眼中是),这样的老爷需要的,不只是他这个爱出风头的老头。
而老爷真是足够的不解风情,对女人兴趣全无,就连恋慕他的表姐妹也被他凑上了名单一并杀之,如今族内只剩寥寥几人要么发现放弃爵位无用后逃到西伯利亚,要么远逃再同他彻底对立。名单上剩下的十二人就是这样逃窜,大概也是活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