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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鸿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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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全上下扫视一眼曲承遥,勉勉强强道:
“看你这娘子长得还算好看,俺就同意了。”
谢颖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挡住他注视曲承遥的目光,曲承遥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高大全真的领着他们一行人在林子里穿行了起来。
天色渐晚,山林逐渐昏暗,时而有一两声鸟叫,听着有些渗人。
路越走越荆棘丛生。张柏蚺有些焦虑,擦了一把花白鬓角的汗:
“高兄,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找到那位老人家?”
高大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天色,“嚯哟,有点晚了。山里不能走夜路,可能得找个山洞暂住,明天继续找。”
方扶澈有些不满,刚要质疑,又被曲承遥轻轻拍了拍肩膀,制止了。
“那便去吧。”
谢颖一直片刻不离地守在曲承遥身边。
一行人很快找到了一个山洞。这山洞似乎平日里就是高大全的临时落脚之处,不仅有被褥、简单的防御措施,还有一点糙米、锅碗和调料。
高大全随手把那只死山鸡甩过来,谢颖想捞却捞了个空,死山鸡被丢到了曲承遥怀里。
曲承遥平静地接住,抓到手里。
“漂亮娘子,把它处理干净炖了,晚上喝山鸡汤。”
谢颖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也领会了曲承遥的意思,因此没有怒斥高大全。
她想要帮助曲承遥处理山鸡,却发现,自己在宫里那么多年养尊处优,别提处理山鸡了,连菜都不会做一道。
张柏蚺和方扶澈也是面面相觑。
于是,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曲承遥沉默而熟练地烧好一锅开水,割开山鸡的喉咙给鸡放血,用开水烫鸡去除鸡毛,处理干净鸡爪子、内脏,又清洗了一遍。
曲承遥正额角微微冒汗,拿姜和盐处理鸡肉时,谢颖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身边,问:
“娘……夫人,你是怎么会这些的?”
出宫前说好了,不喊曲承遥娘娘,只喊“成(承)夫人”。
“曾经做过。”曲承遥言简意赅。
谢颖无法想象娘娘曾经做过这些。那双手怎么看都只会写字弹琴。
方扶澈捡了一大堆柴回来,谢颖和两个大男人勉勉强强煮出一锅加多了水的烂乎乎的糙米饭。过了好久,曲承遥终于炖好了一锅鸡汤。
赶了一天的路,谢颖闻着香味,早就饥肠辘辘了。
那高大全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第一个拿着碗,抢了一大块鸡腿,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
“嗯嗯……虽然调味料少得可怜,不过腥味处理得很干净,火候掌握的也正好,恰到好处地逼出了山鸡原汁原味的鲜美,肉也很肥嫩,很好很好……”
他一个人吃完了一整条腿,又喝了一碗汤,还撕了一个连翅根的翅膀,狼吞虎咽。
曲承遥只是随意地盘坐在地上,端着碗,默默看着他吃。
她不吃,谢颖和其余人也不敢吃。
高大全终于吃得差不多了,还不雅地大声打了个饱嗝。
“咦,你们怎么看着俺,你们怎么不吃啊。”
他困惑道。
曲承遥注视着他,笑了笑,轻轻道,“吃得还开心吗,高兄?或者说……萧老太爷?”
高大全愣住了,“什么老太爷,你把俺喊老了作甚?”
曲承遥转了转手中的碗,神情淡漠,“还要装模作样到何时?”
高大全反驳,“不要胡说,休想把俺认成别人讹俺钱。”
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谢颖,突然开口了:
“‘萧’意同‘蒿’,去掉草字头乃是‘高’;‘鸿’有‘大’之意;‘荪’意同‘荃’,去掉草字头乃是‘全’,合起来正是‘高大全’,那个茅屋又是你住的,不正是一个‘草字头’?意思便是,住着茅屋的高大全,正是萧鸿荪。”
她笑了笑,“文字游戏,谁不会呀,萧老太爷,可别看不起人了。”
曲承遥赞许地望了她一眼,缓缓起身,走到萧鸿荪面前,递出自己手中盛满了饭的碗,语气温和晏然,属于太后的尊贵气势却勃然而起:
“萧老太爷,陪您玩了一个下午,还有一顿哀家亲手烹调的鸡汤做见面礼,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
张柏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名满天下,理应耄耋之年的萧鸿荪,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中年山民?
高大全,或者说萧鸿荪,却满不在乎地接过了碗。
“多谢太后娘娘。鸡汤烧得不错,比老夫家里的厨娘厉害多了。”
“喜欢就好。哀家所求之事,想必萧老太爷心里已经明白了?”
萧鸿荪扒了一口饭,“吃饭呢,谈这些无趣的事作甚。”
曲承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泰然自若地一口口扒完了饭。
吃完,萧鸿荪拿手帕擦了擦嘴,“娘娘注视着我,吃得总有些不痛快。”
曲承遥微微一笑,“萧老太爷不如做件利国利民的大事,积点福,日后吃饭自然就痛快了。”
萧鸿荪摆手,“哎哎,老夫那个老祖宗,积的福已经够多了,无需老夫再折腾了,多谢娘娘一番苦心。”
谢颖全部听懂了。
曲承遥要萧鸿荪支持开科取士,而萧鸿荪却拒绝了。
他认为,萧家那位著书封圣的老祖宗,已经能保证萧家屹立不倒了。他不想掺和这趟浑水。
“既然已是福泽绵长,那么就算有损失也是微小不计,就当做一笔无本万利的买卖,萧老太爷,自然会算账的。”
萧鸿荪刚要说话,张柏蚺却突然站了出来,深深地、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张柏蚺年轻时为生计奔波,近几年才过上好日子,虽还不到知命之年,但早已满鬓斑白,面目沧桑。对比不知为何看上去如此年轻、大大咧咧的萧鸿荪,真像是父亲给儿子行礼。
萧鸿荪没好气,“你是何人?老夫可不受别人大礼。”
张柏蚺目光澄澈,注视着萧鸿荪的眼睛,恭敬而沉声道:
“萧先生,在下张柏蚺,苍郡冉台县人士。想必萧先生一定知道,冉台县,向来是寒士最多的县。”
萧鸿荪语气平和了些,却仍是“哼”了一声,“别给老夫扯些别的。”
张柏蚺笑了笑,“萧先生,您是在下的偶像,在下从治学,到如今有资格跋山涉水站在您的面前,花了……整整三十七年时间。
“这三十七年,于纨绔子弟,不过是声色犬马的青春。于您这样的鸿儒,是足以功成名就、归隐山间的时限。
“而对于在下这样出身平民的寒士来说,却是十年对书籍、圣人言的无限渴求,十年为生民立命、对有一个最微末官位施展才干的渴望,七年奋力养家糊口、让妻子子女无冻馁之患的微末愿望,以及近十年来,希冀一切能有所改变,让天下寒士都有志能伸、报效国家的渴望。
“第一个十年,在下想读书,却无书可读,只能跋涉数里路,去邻县和善的世家借书抄,一借,就是十年。在下所读的每一部书,都是一字一笔抄写得来的。当在下珍而重之地护着自己抄写的书籍不受风吹日晒时,邻桌世家子,随意拿出一部稀罕的集子翻看,就能令在下溃不成军。
“第二个十年,在下学有所成,名扬冉台,在县里长官的举荐下参加了举秀才,却被连《论语》也未吃透的世家子弟顶去名额。在下年少无知,愤而要求给一个说法,代价就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得到举荐,蹉跎抑郁十年光阴。
“第三个七年,在下通过朋友的引荐,在一衙门里糊口。在下拼命地工作,吃透所有的公文,揽着无数不属于在下的工作,只为让妻子子女吃饱每一顿饭。自那时起,在下的心,就逐渐冷了。这个世界,为何对出身平凡的读书人如此不公?
“若非太后娘娘注意到在下,这最后的十年,就不会有了。
“萧先生,在下现在已有书读、妻儿也无冻馁之患,于自身,已别无所求,心中想的,仅仅是倾微薄之力,为天下寒士扫清荆棘,开导先路,让后来者不至于步入在下蹉跎半生的后尘,把宝贵的青春耗费在不甘与叹息中——在下,纵使九死亦无悔!”
说完,张柏蚺再次深深地向萧鸿荪行了一个大礼。
“萧家先祖开创绝学,被后世尊奉为圣。萧先生若愿为天下寒士张目,功绩……亦可为圣!”
萧鸿荪瞪大了眼睛。
“为圣”!
这可是每个读书人,毕生的追求与梦想。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先祖萧圣,仅仅是“立言”,就已不朽于后世。
若自己支持天下寒士读书,那更是高于“立言”的“立德”之举!
萧鸿荪动心了。
平复了好久,他语调冷下来,淡淡道:
“你这话,倒是费了点心思。不过要说动老夫,仅仅一个女子来,倒是差了点意思。”
谢颖困惑了。
太后和自己,已有两个女子。
刚才一直说话的张柏蚺,明明是个男子。还要加上没说话的方扶澈。
什么叫“仅仅一个女子”?
远处火把通明,传来喧嚣人声。
谢颖睁大眼睛,警惕地望去。
几张熟悉的人脸突然出现在洞口。
却是张静殊、燕慕山和几个宫中侍卫!
“娘娘,草民看你们久久不回,派驿站的人回宫喊了侍卫来,他们已经在山脚待命了,准备接娘娘回去。”张静殊道。
曲承遥轻轻点了点头,“很好。”
她随即转向萧鸿荪,自上而下扫视他,目光凛冽而平静,“他……明日便来。萧老太爷,可别惧怕的提前溜掉。这局,哀家是必定要赢的。”
萧鸿荪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
“老夫就在破茅屋恭候大驾,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