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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唇印(改) ...

  •   谢颖呆若木鸡,不敢抬头,努力地降低存在感。

      她一遍遍地反省自己,为何刚才突然失智。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想让她安安稳稳。

      “太后娘娘,臣妇听闻这宫里的‘秋月容’酒,乃是您仿前朝宫中‘秋梨白’所制,果然清香满口,一线贯通,直达腹底,极易入口呢。”一位命妇笑道。

      曲承遥专注地听着臣妇说话,刚要说话,就听得一个童稚的声音道:
      “太后娘娘脸上多了一块胭脂呢。”

      却是刚才那位命妇身边戴着长命锁的小孩儿。

      谢颖蓦地抬起头。

      命妇捂住了小孩的嘴,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却不由自主地偷瞥太后娘娘。

      在烟花前,脸上还未有,怎么烟花后,便有了?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想。

      那似乎是胭脂晕开了,又像是……口脂印子?

      谢颖紧张地攥紧了手,焦急地望向太后娘娘。都怪自己莽撞!

      害娘娘丢丑,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曲承遥却带着笑意淡淡道,“确是这秋月容醉人,哀家不胜酒意,喝酒上脸了,诸位多多包涵。哀家自罚三杯。”

      随即,她举杯,一连三次,一饮而尽。

      这下,两边脸颊,真的都微微泛红了。

      各位命妇不敢多想,连忙笑着奉承,把此事揭过。

      唯有坐得离太后极近的胡丹贤,狐疑地瞥了一眼曲承遥和谢颖。

      夜宴在谢颖如坐针毡中结束了。

      夜宴结束,女眷们在宫人的搀扶下依次离开礼明殿偏殿,前往宫门。

      谢颖在殿门口和周夫人问了好,得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关怀。

      “谢家颖娘。”

      一声呼唤传到谢颖耳朵里。

      谢颖下意识抬头望去,见是萧道徽。

      她原先是跟在一个神色恹恹的妇人身后,此刻却落后了半步,抱着手炉,站在那里。

      谢颖一脸茫然,“何事?”

      萧道徽摇了摇头,轻轻道,“只是想说……加油,不必理会那些燕雀。还有,几年前那样说你,对不住。”

      谢颖尴尬地摸了摸脸,“什么几年前的事,我早忘啦。”旋即也真诚地道,“你也要加油。”

      前面的妇人似乎等不耐烦了,催促了萧道徽两声,萧道徽冲谢颖微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谢颖内心有些慨叹。几年前那样骄傲的女孩子,竟然一朝境遇落魄,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萧道徽的母亲,只是想要修一部金石书,就要被休弃,连她父亲的死,也要归咎于母亲“不贤惠”,萧道徽如今寄人篱下,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谢颖宁可萧道徽还是几年前那个样子。

      不过,此刻却容不得她心事重重、慨叹别人,她有更要紧的事。

      她风一样在下雪的夜晚奔跑,许久,才追上了太后娘娘的凤辇。

      已经快要到景坤宫了。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凑上前去。

      曲承遥正在凤辇里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眼,瞥向辇下。

      一个发丝凌乱,穿着青衣的高挑少女,满肩满发的雪,正一脸狼狈地站在她的辇前。

      常寻公公喊:“停辇——”

      “娘娘,”谢颖勉强把气喘匀,不及常公公话音落下就急迫道,“对不起……”她非常努力地说,“我不是故意……”

      “上辇说。”曲承遥拉开帘子,淡淡道。

      谢颖刚要拒绝,就被曲承遥一把拽住手臂,拉上了辇,坐到她身边。

      骤然从寒冷的雪地到了温暖的凤辇里,谢颖打了好久的寒噤。

      她很小心翼翼地往远离曲承遥的方向挪了挪,极力不把积雪蹭到曲承遥身上。

      曲承遥静静看着她,脸颊还带着浓浓酒意,眼神平静中有些许潋滟。

      喝酒伤身,娘娘从来未醉过,却因为自己的冒失……

      谢颖眼泪骤然涌了出来,“娘娘对不起,是我昏头了,我不是故意想冒犯您,只是许久未离您那么近,想您了,您因此喝了那么多酒,您想怎么处罚我都行……”

      话未说完,她被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曲承遥轻轻擦掉她头上的雪,抹去她的眼泪。

      “只许这一次,以后再不许哭了。女孩儿的眼泪最是金贵。”

      平日里闻惯的熏香,此刻掺杂着低靡温软的体香,以及清浅的酒气,包裹着谢颖,头顶上含着热气的低低声音传入耳畔。

      谢颖恍惚间怔住了。一时间,她不知道醉的是不是自己。

      她下意识搂紧曲承遥的腰,再紧一些,又怕自己弄疼娘娘,连忙松开。

      曲承遥始终一言不发。谢颖抬头,娘娘正闭着眼睛,似乎真的是醉了。

      凤辇停在了景坤宫门口。谢颖知道,不管多么贪恋,自己也该离去了。

      却有一个声音突然从辇外传来。

      “参见太后娘娘,臣女的马车坏了,今晚大雪,不知可否留宿宫中?”

      是胡丹贤的声音。

      马车坏了,不在宫外借别人的马车,却跋涉到景坤宫求助,是何故?

      既然能在太后的凤辇之前到达,必定是一开始,就直奔这儿来的。

      谢颖心下有不好的猜想——莫非,胡丹贤发现了自己亲太后的事?

      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想要起来,曲承遥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松手。

      “胡小姐尚未正式大婚,入宫过夜于礼不合。常寻,找一辆结实的马车,送胡小姐回府。”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谢太后娘娘。”

      谢颖终是松了一口气。

      但在马车到来、接胡丹贤前,谢颖不可能一直待在辇里不走。

      终于,在胡丹贤的目光中,谢颖搀扶着曲承遥下了辇。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县主。”胡丹贤身披大氅,若月宫仙姝一般,美目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缓缓行礼。

      她的目光含蓄,在谢颖眼中,却仿佛笃信什么一样。

      谢颖紧张。

      曲承遥下了辇,看着胡丹贤,平和道:“胡小姐可要进景坤宫休息片刻,等待马车到来?”

      胡丹贤温婉地笑了笑,“不打扰娘娘休息了,臣女去表姐那里等候,反正也不远。”

      曲承遥点点头,吩咐常寻护送好胡丹贤,迈入宫门。

      谢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上,纠结了片刻,刚要转身离去,却见到,不远处的宫门那里,曲承遥正静静伫立等候。

      “娘娘?”谢颖困惑。

      她上前三两步,走到曲承遥跟前。

      曲承遥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困顿至极,转身进殿,示意她跟上。

      谢颖讷讷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寝殿。有宫女来更衣梳洗。

      曲承遥的大氅、外袍被脱下,更换成寝衣,有宫人打水来卸妆、净面。

      谢颖困惑不安。

      终于,曲承遥转头,仿佛才刚注意到她,淡淡道:

      “今晚,同我一起就寝。”

      谢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啊?”

      曲承遥卸下钗环,语气淡漠。“你不是说,想我了吗?仅今晚一晚,谈谈心,和我讲讲对以后的想法。”

      骤然间,狂喜淹没了谢颖心头。

      她一下子高声道:“是,娘娘。”

      谢颖兴奋地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更衣。两刻后,她已经躺在了曲承遥身侧的被褥里。

      曲承遥不施粉黛,乌发披散,闭眼微寐,等候着她。谢颖爬上床,她就一下子睁开了眼。

      温暖、清冷而熟悉的香,骤然包裹了谢颖。

      宫人熄了灯。

      黑暗中,曲承遥的声音有丝倦怠和微哑,却很温柔,“谢颖,今后在宫里,可有什么规划?”

      谢颖的话语兴奋而快速,“娘娘,我寻思知制诰是个写文书的官儿,对文笔、积累要求都不低,你能不能推荐我几本书学习参考?然后我每日学习、做笔记,给你批阅,你帮我打分儿,这样子我进步比较快呢!”

      话音落下,半晌,才传来一声低沉而轻哑的“嗯”。

      娘娘同意了,谢颖愈加兴奋,恨不得起床手舞足蹈,又不停嘴地嘀嘀咕咕半天,等说累了,停下后,身侧却再没了回音。

      她好奇地侧头看,借着月光,发现,娘娘已经双目阖起,沉沉睡去了。

      娘娘原来是真的喝醉了,也是真的很累了。

      这时,谢颖心里却陡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娘娘之前,也曾在自己“熟睡”时候,亲自己的额头呢。自己为何不可以呢?

      念头一旦有了,就像雨后的野草疯狂蔓延,再也无法遏制。

      她悄悄探身,离开温暖的被子,凑到曲承遥脸前,那平缓的呼吸正好轻轻拂到谢颖脸上。

      谢颖想了想,在曲承遥左脸上“吧唧”一口。

      她又想了想,在曲承遥的右脸上也“吧唧”一口。

      亲完了,她心满意足,躺回了自己被褥。

      晚安,最最最最好的娘娘。

      ……

      正月初五过后,谢颖就正式开始办公了。

      据说,除夕那晚,胡丹贤离开陈允娇的宫室后,陈允娇砸坏了数件瓷器。

      对于谢颖自己,虽然那晚,和娘娘什么也没有交流到,但是她已经足够满足了。

      她仿佛充满了能量一般,一下子变得朝气更胜以往,景坤宫其余的女官,甚至会抱怨她“太认真了”,显得别人不那么上心。

      谢颖都不在乎,她只希望能尽快变强,给娘娘分担点压力。

      午后,用完午膳,谢颖从净房回书房,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突然听到殿内传来曲承遥和男子交谈的声音。

      娘娘偶尔和外臣在此约谈,谢颖早就习以为常了。这次却不一样。

      这个男子的声音,很清朗,很年轻,特别悦耳,谢颖揣测这人一定是相貌堂堂的青年。

      而以往接见的外臣,可都是老头子。

      谢颖经过花罩,瞥见一个身穿武官袍服的身材高挑伟岸的男子正站在那儿和曲承遥说话。背对着,看不清脸。

      她不动声色地坐到自己的座位,竖起耳朵捕捉只言片语。

      “吐谷浑的人数年内不会来犯了,方指挥使呆在京城正好。”
      清朗如珠玉,是娘娘的声音。

      谢颖突然想起,年前大破吐谷浑的镇字营年轻将领,似乎就姓方。

      “能在京中和娘娘日日相伴,卑职求之不得呢。当然,若能给卑职一个正一品的将军当当,卑职更开心。”方指挥使声音带着一丝令人讨厌的轻佻。

      一个大胜的将领,只封了正三品指挥使,好像确实是不算好。

      所以,娘娘是想夺他的兵权,把他拘在京城吗?

      要真是这样,谢颖心里倒有些不赞成了。这样一名能以少胜多的名将,还没有表现出叛逆之心,正应当让他在边关发挥才能啊。

      “天火营都跟着你进京了,做不做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娘娘语气淡漠。

      骤然听到“天火营”这熟悉的名字,谢颖诧异了一下——原来这个轻佻的方指挥使,是燕慕山的上级吗?

      这么说,燕老师也回来了?

      ——太后娘娘竟然纵容这个方指挥使带着天火营进京,那么显然不是想要夺其兵权了。

      联想到燕慕山对太后娘娘言听计从,方指挥使又是燕慕山的上级,谢颖一下子明白了——天火营,竟然是忠于娘娘的!

      既然是自己人,那只给他封个正三品官职,就有些奇怪了。

      “也是为了保护您嘛……不在您身边,叫卑职如何放心呢……”

      谢颖听到娘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没事就退下吧。”

      “卑职那么多年不能见到娘娘,心里想念得很,十分不舍得离去呢。”

      “滚。”

      谢颖第一次听到娘娘骂人,简直惊呆了。

      方指挥使脸皮奇厚,就是赖着不走。

      谢颖见曲承遥遇到狗皮膏药了,迅速整理好一沓子朝章,抱着奏章起身,径直走到二人面前,搁到曲承遥案上。

      “娘娘,这些都是十分要紧的,请尽快处理。”

      曲承遥赞许地瞥了她一眼,温声道,“放下吧,哀家这就看。”

      方指挥使语气有些不满,“我在和你们娘娘商谈大事呢,现在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没眼色。”

      曲承遥看着他,淡淡道:
      “她不是什么普通小姑娘,她是哀家新封的宁阳县主,以及知制诰,名唤谢颖。方扶澈,你们认识一下吧。”

      谢颖这才抬头望向这个讨厌的男子。

      一对视,她微微愣住了。

      这方指挥使,活脱脱就是稍长几岁、气质跳脱些的方聿敏啊!

      谢颖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一段回忆。

      几年前,曲承遥因为一位方家子弟“无视规矩法度”,要将其调职入边塞,遭到三位大臣的反对。

      莫非,那个“无视规矩法度”的方家子弟,就是这个方扶澈吗?

      当时娘娘表现出的立场,是与方扶澈以及一众门阀老臣坚决对立的。

      可是如今,方扶澈和其天火营似乎是属于娘娘的阵营。

      结合娘娘刻意“苛待”方扶澈、压了他的官职,谢颖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这个方扶澈,竟然是娘娘在世家的“卧底”吗?

      明面不合,借口发配去边塞,实则派其借机掌控一小撮军权,看似压官职,实则放任其带兵……一切都说得通了。

      娘娘埋了好几年的棋子呀!

      当时,因为三位大臣顶撞威逼娘娘,让谢颖以为娘娘十分可怜,她还莽撞地抱了抱娘娘。

      现在想来,娘娘当时心里恐怕是十分畅快的吧,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

      如今方扶澈进京,强兵在手,娘娘定然有底气多了,难怪敢直接封自己为县主、知制诰。

      思及至此,谢颖沉声道,“方指挥使,久仰大名。”

      方扶澈桃花眼轻扫她一眼,似笑非笑,“嚯,我不在京中那么些年,娘娘就有了新人儿了,还巴巴地来护主。”

      谢颖懵了,这男人,说话怎么酸溜溜的。还“护主”,说得自己像条狗似的。

      曲承遥淡淡道:“不要没正形,事情交代完了就快滚。”

      这是谢颖认识娘娘以来她第二次说“滚”,第一次是在刚才,也是对方扶澈。

      她有些好奇方扶澈的“无视规矩法度”到底是怎么个无视法了。

      正在这时,常寻来了,“娘娘,有要事。”

      曲承遥示意他直接讲。

      常寻谨慎地看了一眼谢颖和方扶澈,低声道,“娘娘,松郡郡丞韩百君,误判一起乡民田宅纠纷案,导致乡里发生暴动,已经被郡尉镇压了。”

      方扶澈刚听完,就语带嘲讽,“误判?那起子废物误判的还少吗?出了事直接一股脑杀了了事,惯常操作了。既然他们都“结案”了,想来也翻不了案了,也值得上达天听?”

      曲承遥却示意常寻细讲。

      常寻满额头的汗,瞥了一眼方扶澈,继续道:“起因是三年前松郡干旱,下康邑的农户们收成不济,无力缴税,于是在当地门阀罗氏的劝说下,纷纷将田亩抵押给罗氏,三年为期,以换取粮食。抵押后,各自就在罗氏的土地上做佃农,只要三年内能连本带息归还粮食,地契也就一并归还。

      “罗氏向来名声不错,加上利息不高,因此农户没有多想便抵押了。

      “今年雨水充沛,无灾无害,因此有了好收成,农户们基本连本带息还完了粮食,还有盈余,于是向罗氏索要地契。

      “可是罗氏当家之人已经换成了原先的小少爷、庶子罗泳之。他宣称老爷之前签订的契约不算,他接手时,家中就是这么多土地,这些农户,本就是罗家的佃农。”

      “真是信口开河。”谢颖皱眉,“契约书还在,官府不会听他鬼话的。”

      常寻一脸苦笑,“可问题就在官府上了——二百余家农户联名递交诉状,下康邑、谌县却都包庇罗家,囫囵判案,不是证据不明就是契约书不全,还试图封口。封一户两户的口倒还罢了,二百余家的命根子土地被夺走,如何压得住,一路从县里闹到松郡,到了韩郡丞的手里。

      “韩郡丞听了案情,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坚持要秉公,责令限期归还千余亩土地。”

      谢颖讶异:“那不是很好吗?为何又是误判?”

      “那韩百君,竟然把罗氏和二百余户农户弄反了,宣判书上变成了农户归还罗家千余亩土地。”

      谢颖目瞪口呆。
      这简直是愚蠢又狂妄。难道世人是傻子吗?

      “荒谬!”曲承遥大怒,把一块貔貅镇纸摔在案上,“堂堂一郡郡丞,连小孩都不会搞错的东西,他竟然敢如此!”

      常寻战战兢兢,继续硬着头皮道:“于是农户大闹,愤而绑了韩郡丞去上香的母亲,要求给个说法。之后,郡里就迅速调集兵力,将他们‘镇压’了,闹事的一个都没剩下。”

      方扶澈冷笑一声,“这帮子郡县里的兵痞子,打仗没什么本事,打百姓一个比一个准呐。”

      “韩郡丞惯常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无所用耻,则无所不敌。要我识字我便识字,要我不识字我便是个瞎子,随机应变做官,踏踏实实回家做木匠活,才是守住本心,才是圣人之道呢’。他原本是个木匠。”

      “木匠如何能做官?”谢颖瞪大了眼睛。

      “韩郡丞的妻子,原是纪家纪太常寺卿那三婚守寡、年逾五十的妹妹,因着韩郡丞相貌英俊,便喜结连理。之后不知怎的,只识得几个大字的韩百君入了县学,读起了圣人书,还被举了秀才,就一路平平稳稳升为郡丞了。

      “原本纪家一直护着韩百君,这次,也是实在闹得太大,瞒不住了,才准备弃了他。”

      胸无点墨的木匠娶了世家女儿,镀了金,便可以做一郡之丞!
      随意判了案,还草菅二百余户人命!

      谢颖小心翼翼看向曲承遥的脸色。

      曲承遥面色阴沉,秀气的手抚摸着那方貔貅镇纸,低垂着眸子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那笑意带着一丝杀气。

      “既然韩郡丞‘目不识丁’,那这事就好好发挥一下,既要算罗家、纪家、韩百君一干人的账,顺便也索性废了门阀互相襄助的察举制,公平开科考试吧。

      “我倒要看看,开科能不能选出真正‘识字’的官,能不能断了这些狗屁世家的根。”

      ……

      一个月间,韩百君因徇私枉法被押入大牢,曲承遥严令大理寺彻查。

      纪太常寺卿逼妹妹与其和离,以尽量撇开关系,出乎意料的是,这妹妹竟似和韩百君伉俪情深,坚决不忍抛弃他,弄得纪家下不来这贼船。

      曲承遥召见纪大人进宫,聊了半个时辰。出来后,纪大人似乎佝偻苍老了许多,但是事后,纪家并没有迎来灭顶之灾。

      谢颖知道,娘娘徐徐图之,和他达成了一个交易——

      以纪家暂时的安全,换取纪大人对科举政策的支持。

      纪家门生、附属世家遍布朝野,虽不是最强大的世家,但是那股力量也不容小觑。

      好一个借题发挥。

      “娘娘,只有纪家一家,政策恐怕还是阻力重重。朝中世家有百余户,察举是对他们直接有利的政策,他们又怎么会同意开科呢?”

      一天傍晚,谢颖替曲承遥泡茶时,问曲承遥。

      “不止纪家,还有陈家和胡家。”曲承遥冷冷一笑,“皇嗣的诱惑,到底是大过察举制的。他们打定了主意,只要皇贵妃或贵妃诞下皇太子,不管科举如何推行,未来他们都能外戚擅权、把控朝纲、逆转一切。因此,这次明面上,他们不会阻挠,甚至还会作出一副开豁支持的姿态,换取在寒士间的名声。”

      谢颖惊愕,原来陈允娇和胡丹贤的入宫,也是交换。

      什么皇后、皇贵妃互相制衡……娘娘原来压根不在乎后宫纷争,她一直都在谋划朝堂!

      陈允娇、胡丹贤的关系好或坏,娘娘根本不关心,她只想利用陈家和胡家,把制度推行开!

      谢颖思忖了片刻,如今这政策的推行,只差一个最关键的世家了……

      萧家。

      圣人之后,士林之尊,既是门阀,又是清流。

      “娘娘,我们要如何拉拢萧家呢?”她突然道。

      曲承遥摇了摇头,“萧家最为困难。自懦弱寡和的大老爷去世后,现任当家人为二老爷,格局狭隘,贪图世家名利,是铆足劲要在世家利益中分一杯羹的,自然不可能支持开科。而萧家地位最高的老祖宗萧鸿荪,性格古怪,隐居避世多年,我根本探查不出他的行踪。”

      谢颖突然想到了萧道徽。

      不知道,她会不会知道这位老祖宗的行踪呢?

      她心里没底,没敢和曲承遥说,默默地离开了景坤宫。

      若是能直接办成,拿到太后娘娘面前,那才是解决太后娘娘心事呢。

      回到步胜斋,她思忖片刻,坐在案前提笔写信。

      “道徽慧鉴:
      求借你母亲遗作《南鄢金石考》一事,还记得否?吾对你母亲之志气十分钦慕,希望借阅著作一观。
      你我鸿稀鳞绝,书信往来极少,宫中闺中不便,近况十分挂念,不知你近来可好?
      吾等艳羡孙康映雪之志,可叹近来多病、事务繁多,手头一卷《云摩诗稿》都无暇通读。
      自鄢灭,海云摩踪迹诡秘,人传其死于战乱,亦有人称其隐居遁世,不知道徽如何看待?
      盼速回信。
      颖。”

      写完,她封好,让杭嬷嬷派可信的人送到萧家,给萧道徽。

      翌日,京城长宁西街,萧府,西偏院。

      萧道徽做好了绣活,咳嗽了两声,咳得面目潮红,刚要躺下歇歇。

      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拿着一封信,也不打招呼,摇曳生姿地走进屋,“徽小姐,有您的信呢,宫里来的。”

      萧道徽一听“宫里来的”,一脸疑惑,接过信,看到落款“谢颖”,眼睛一亮,看到信封口被撕开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二夫人拆开看过了她的信!

      她强忍怒意,“谢谢绿萝姐姐了。”

      “徽小姐,那绣活何时好?彻小姐出阁可赶着用,夫人夸赞你的绣活最是好,可要赶快了。”

      萧道徽心里愠怒,面上不显,递出一个绣着精致鸳鸯的蓝色枕套,淡淡道,“已好了,姐姐拿去交差吧。”

      绿萝一瞥,“嚯哟”了一声,气急败坏:“小姐,彻小姐可是大婚,怎么能绣蓝的?”

      萧道徽冷笑一声:“我一个未出阁的,不懂规矩,真是对不住彻姐姐了。要不,我重绣一个?”

      绿萝恼怒:“再绣也来不及了!我这就去禀告二夫人,只能找现成绣娘了!”

      绿萝急匆匆离去,嘴里抱怨连天,“什么寄人篱下的小姐……气性还这么大……”

      萧道徽轻蔑地瞥了她背影一眼,拆开信。

      刚一读信,她面露微笑。可渐渐的,她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旋即,疑惑转变成了一脸了然。

      她翻开床底的箱子,珍重地从最底下翻出一本残破的书,翻开扉页,在上面提笔书写了几个字。

      写完,她唤来信任的贴身侍女,叮嘱了她几句。侍女郑重地抱着书,领命而去。

      ……

      “仲春时节,凉山之下,结庐南麓,焚香煮鹤?”

      曲承遥注视着《南鄢金石考》扉页那几个潇洒的小字,一脸凝重。

      “谢颖,你是如何得到这消息?”

      谢颖沉声道,“我给萧道徽写了一封信,因揣测萧家待她甚苛刻,恐有监视之举,因此用了密文,书信中四句话的一、三、五、七四字,连缀起来是‘求鸿孙(荪)踪’,因此得到了这消息。”

      “如何确保她确实领会了你的意思?”

      “我之前并未向她讨要过《南鄢金石考》,这个要求本来就奇怪。‘鸿稀鳞绝’这词语也不算常用,如果是她的话,应该能猜出来。”

      曲承遥不由称赞,“萧道徽也是个聪慧孩子,可惜了。”

      “仲春,就是二月,也就是这个月。凉山,可是京城西郊那一座山?这山十分陡峭难行,还会起大雾,偏偏产物稀少,很少有农户去采集素材,倒是个合理的隐居地。”

      张柏蚺老师在一旁分析。他现已升任户部侍郎,终于不再那么困顿拮据了。

      “‘结庐南麓’,就是萧鸿荪在南山脚下隐居。焚香煮鹤,又是什么意思呢?”谢颖困惑。

      “素来有‘焚琴煮鹤’之说,不过是指为人随性古怪,糟蹋好东西的意思。也许萧道徽是暗示这位老祖宗性格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但特意将‘琴’改为‘香’,又是何意?”

      曲承遥沉吟。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谢颖,张侍郎,明日我们便一道去凉山,会一会这位‘焚香煮鹤’的老祖,见了,也就知道是什么‘香’了。”

      谢颖和张柏蚺俱称是。

      离开景坤宫,她倏然撞上了从宫墙上一跃而下的方扶澈。

      “想不到,你这小丫头,还有点本事嘛。”

      他一脸好奇地道,一边凑近了望。

      注视着这张俊朗的脸,谢颖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老实温吞的方聿敏,在嬉皮笑脸和她说话。

      她禁不住噗嗤一笑,“谢谢方指挥使。”

      随即她推开方扶澈,也不顾他一脸莫名其妙地嘀咕“笑什么”,回到了步胜斋。

      杭嬷嬷迎上来替她更衣。谢颖好奇地问,“嬷嬷,那个方指挥使,数年前究竟是做了什么‘无视规矩法度’之事?”

      杭嬷嬷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县主,还是别打听了。”

      这勾起了谢颖的好奇,“嬷嬷,你不告诉我,我可就直接问太后娘娘去啦。”——这招对杭嬷嬷屡试不爽。

      杭嬷嬷气得瞪了她一眼,才快速又小声地道:

      “方家那小子数年前跑到景坤宫前大喊要做娘娘面首。”

      谢颖反应了老半天,才搞明白,什么是“面首”。

      ——这个臭不要脸的小白脸,竟然想做娘娘的男宠!

      她猛地从墙上拔出了剑,“我要去杀了那登徒子!竟敢如此侮辱太后娘娘!无耻!该死!”

      杭嬷嬷和湖波二人一个抱腰一个扯腿,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宫。

      “县主,太后娘娘早就罚他到边地熬了那么多年啦,你可别做傻事搭上了自己啊!”

      纵然如此,谢颖还是意难平。

      一直到和曲承遥一起坐上了前往凉山的马车,她都脸色难看。

      一只温热的手抚摸上了她的额头,熟悉的香气逼近,“可是身体不适?”

      谢颖对上了曲承遥温和的目光,脸倏地一红:“啊……面首……不是,没有——我没有身体不适。”

      说完,她的心里,只有浓浓的尴尬。

      为什么,如今自己在娘娘的面前突然变得这么蠢?
      为什么,“面首”二字会脱口而出?

      她立刻转移注意力,假装漫不经心地打开车门,问驾车者,“小张兄,请问还有多久到?”

      “小张兄”叫张静殊,是张柏蚺的独子,相对于读书,他于俗务社交方面更有天赋,曲承遥有意锻炼他。
      因为找萧鸿荪之事需要隐秘行事,因此,只来了曲承遥、谢颖、张柏蚺、张静殊、方扶澈五人,老师和方扶澈各自在前面骑马。

      张静殊转头,面相爽朗利落,浓眉飞扬,“谢姑娘,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谢颖说了声“好”,关起车门。

      ——这样子转移注意力,应该成功了吧?

      曲承遥美目困惑地扫视她一眼,然后丝毫没受干扰地说出了谢颖最不想听到、也是最没意料到的话:

      “你想要面首,也不是不可以,哀家会帮你挑家世清白、性格温和的对象。”

      那不就是您吗?

      谢颖当然不敢说出口。

      “我不要面首,我只是想到之前看的画本了。娘娘别为我张罗。”她悻悻道。

      说完,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什么稀奇古怪的画本能画到面首啊?

      她一眼瞥见娘娘饶有深意的眼神。

      随即,曲承遥手支着下巴,淡淡注视窗外,勾起了嘴角,“这是长大了啊。”

      微风拂动她散落的发丝,发丝贴着她的脸颊轻抚,侧脸在光线下是冷淡又平和的表情。

      谢颖的心漏跳了一下。一种隐秘又奇怪的欲念升腾。

      什么是长大了?

      她现在只想离娘娘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贴紧,触摸到娘娘每一寸的温软肌肤。就在这马车里。

      好奇怪啊啊啊!

      她胡思乱想着,马车已经到了凉山南面。

      她扶着娘娘的手下车。

      小时候,谢颖觉得娘娘很高。现在虽然她已经长大,但是身量还是不及曲承遥。

      谢颖身高约摸六尺七,曲承遥却是六尺九(注)。

      曲承遥今天穿着简朴的月白色袍服,木簪挽着一头青丝,腰带随意一扎,连身姿也未勾勒,仿佛一个寻常文士。可是就是这样朴素到极致的打扮,反而显得她艳光四射,有种不可直视的妩媚风华。

      她腰间还挂着谢颖小时候送她的湖蓝色香囊,已经有些旧了。几年前,谢颖把里面的端午香料换成了寻常香料,曲承遥又缀了一枚莹莹的玉玦,就一直这样戴着。

      有时瞥见娘娘戴着这个已经有些破旧的香囊,谢颖会万分懊恼,下决心以后有出息了,要送娘娘最最贵重、配得上她的礼物。

      离南麓还有一段距离,已经没有官道了,他们不得不暂时让张静殊看着车马,其余人弃车步行。

      张柏蚺和方扶澈开道,谢颖断后,在侧后方护着娘娘。

      即将面临重要考验,谢颖不容许自己胡思乱想,她努力保持心神专注。

      在到达南麓前,路上还横着一个狭长的土沟,不算陡峭,但是也有五尺多深、一丈多宽。

      谢颖和方扶澈的目光同时投向曲承遥。方扶澈挑衅地一笑,朝这儿走来。

      在方扶澈走过来之前,谢颖一把横抱起曲承遥。

      “娘娘,我抱你过去。”她语调温柔,顺便给了方扶澈一个冷冷的挑衅的眼神。

      ——我会给你轻薄娘娘的机会吗?

      她到底是练过的,把曲承遥的衣袍理好,不至于走光,然后,纵身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对面。

      曲承遥一脸愕然,下意识捂紧衣摆,到了对面才反应过来。

      “谢颖,放我下来。”

      谢颖呆了一下,“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放下了娘娘。

      曲承遥面目平静,语调镇定:

      “下次不要这样,我自己可以攀爬。”

      谢颖讷讷称是。

      方扶澈那小子带着张柏蚺过来,在不远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谢颖怒瞪他一眼——怎么了,就是没让这登徒子得逞,她还是赢了。

      曲承遥身体素质并不差,一点也不像外表那么矜贵,体力甚至比张柏蚺还好一些,走了很远也没有喘气,四人很快到了南麓。

      今天山上没有起雾,视野清晰。方扶澈跑腿,先去探路,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娘娘,确实在南麓深处找到了一处茅屋,旁边开垦了一块菜地,还栓了一头老母猪。茅屋里没人,屋子里除了一些家什、炉子,什么都没有,还要去么?”

      曲承遥瞥了一眼树木蓊郁的深山,“没有退路了,我们没有不去的理由。”

      一行人进山。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哎哟”一声,张柏蚺一下子跳开了几步远。

      “老师,怎么了?”谢颖立马紧张地问。

      张柏蚺摇摇头,“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不是我叫的。”

      其余三人都面露惊异,朝张柏蚺原先踩到那处望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从草丛里慢慢爬起来,“谁?谁打扰俺午觉还踩俺手?”

      张柏蚺连忙上前拱手,道:“兄台,对不住,我们是进山里寻人的,不知你在此小憩,多有打扰,还请担待。”

      谢颖忍不住腹诽——谁会没事在路边躺尸啊?

      那中年男子哼哼两声,揉揉肩,站了起来,落下一身草屑,手里还提了一只死山鸡。

      “就算你们赔礼道歉,也别想抢俺的鸡。”

      方扶澈走上前,探问道,“兄弟,在这儿见过一个老头吗?”

      那男子疑惑,“老头?哦哦,见过,一个看上去很英俊潇洒、腹有诗书的老头,对吧?”

      张柏蚺心下激动——萧鸿荪乃天下第一鸿儒,也是他的偶像,虽然已经隐居十余年不见人,但果然,仍然是姿容俊朗,气质过人。

      他急忙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兄台可认识那位老人?他居住在山中茅屋吗?兄台可否替我们带路?”

      “俺叫高大全,那茅屋是俺住的。老头住别的地方,在山里很深,一般人找不着,俺可以帮你们带路,不过你们得给钱。”
      中年男子哼哼唧唧道。

      张柏蚺一激动,差点要把整个钱袋子给他,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拦下。

      曲承遥走上前,注视着中年男子,目光平静。

      “这位高先生,还请为我们带路,报酬……自会让你满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唇印(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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