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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赛香 ...

  •   翌日。

      谢颖看着昏昏沉沉走在前面,手里啃着一个大鹅梨,睡眼朦胧的赵凌朝,总觉得有些离奇。

      原来那萧鸿荪,指名要见的是小皇帝。

      今早,十个宫人一起拖他,才把赖床的赵凌朝从被窝拖出来。

      一个这么大的皇帝,还赖床,真是闻所未闻。

      很快到了萧鸿荪的破茅门口,一行人刚一出现,那只被养在猪圈的老母猪就兴奋地“哼哼”了两声。

      猪圈对面栽了两棵腊梅树,此刻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倒是胜过宫里只有颜色的骨里红。

      宫人扣了扣门,“吱呀”一声……

      门掉了。

      门里面的破床上,萧鸿荪正仰面躺着,张着大嘴呼呼大睡,还打鼾。

      哼哼的母猪,猪圈旁的腊梅,打鼾睡懒觉的鸿儒,以及还没把鹅梨啃完的赵凌朝。

      这幅奇异的景象让谢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起床了老头!”赵凌朝啃着梨,大声吆喝。

      他对于这个明明自己还在睡懒觉,却逼迫他这个九五之尊大清早起来爬山的老头很不满。

      萧鸿荪睡眼迷蒙,往左翻了一个身,然后滚下了床。这下子他彻底醒了。

      他面色迷茫的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眼赵凌朝,指指一旁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陛下,请。”

      随即他自己从床头拿了一张又干又硬的面饼子,喝了一口黑黑的陈茶水,嚼了起来。

      谢颖和赵凌朝好奇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破破烂烂的瓶瓶罐罐。

      “白蜜?韶粉?”赵凌朝读出其中两瓶上面贴着的字。“是吃的吗?”

      谢颖瞥见了案上有三块形色各异的木料。

      一种颜色棕红,较少纹理,看着密实沉重。

      一种如枯木,棕底色上有一缕缕浅金竖线纹路。

      一种色最淡,偏近米白。三样都有独特而浓郁的木香味。

      是檀木、沉香和柏木!

      谢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要制香!

      她悟了,原来萧道徽写的“焚香煮鹤”,指的是老头的两大爱好——

      骗别人制香,骗别人煮山鸡给他吃。

      这,竟算是他给谢颖一行的两大考验。

      赵凌朝啃着梨懒懒道:“老头,朕可不会香道。”

      “陛下姑且随便玩玩,檀、沉、柏随便挑一块做主料。若是陛下能制出让老夫心服口服的香丸,陛下提什么要求,老夫都会全力帮助。”

      萧鸿荪这个鬼精的老头,竟然做出了许诺!

      昨日太后亲临,他各种吆喝使唤,还拿乔地嫌弃“只来了一个女子”。今日小皇帝一来,他却变得如此爽快。

      谢颖心里微微愠怒。

      她俯下身子仔细打量桌面上的瓶瓶罐罐,语带嘲讽:

      “龙脑、麝香、沉香木、檀木……桌上这些东西,可比这茅屋加上您这人金贵多了。”

      萧鸿荪嘿嘿一笑,“老夫就是爱香。若是陛下也懂香,那才算老夫同道中人。”

      谢颖心中存疑——她可从不知道小皇帝这个粗糙的懒汉懂香啊!

      果然,赵凌朝没让她失望:

      “老头,朕不懂制香,让她来。”

      他一把把谢颖推到前面,手上的梨汁还偷偷擦到了谢颖后背。

      不待谢颖说话,萧老头却不屑道:
      “制香之道,虽听着文静风雅,却是文人的爱好,区区女子怎么能懂?”

      谢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闻言,却是被激起了傲气。

      “萧老太爷很瞧不起女子么?莫不是怕赢不过我,会很没脸吧?”

      萧鸿荪闻言,冷笑一声,也不恼,“自古以来,一切看似属于女子的爱好,做得最好的,都是男子。烹饪有伊尹,奏乐有伯牙、高渐离,连伺候主子,能做到最好的,也都是阉人,而非女官。任何高雅的事物,一经女子之手,就堕落而无理性、无灵性了。”

      谢颖努力想着燕慕山老师的话——

      试图用言语激怒你的,在战场上,最终都只是死尸。

      她反而晏然一笑:“萧老太爷这话,说得可真是论据详实、很像那么一回事啊,可舞剑有公孙大娘,书法有卫夫人,不知这‘女子无理性、灵性’的结论是从何得来?仿佛您只动动嘴,就能战胜千军一样。败倒在我面前的男子,两只手都已经数不过来了,不知道,萧老太爷,有没有资格沦为其中一个呢?”

      赵凌朝还火上浇油地道:“朕就总输给她,她真的挺厉害,你和她比也是一样的,说不定你还赢不了呢。”

      “狂妄!”萧鸿荪呵斥,“堂堂帝王,竟不及一个女子。”

      他终于激动了。“老夫和你比制香。”

      谢颖笑了笑,“若是我赢了,你一样得答应娘娘的要求。”

      “当然,”萧鸿荪不屑地啐了一口。“牝鸡司晨,不足为惧。”

      欺侮自己倒罢了,他竟敢连娘娘也骂。

      谢颖忍着怒意,冷笑道:“那么,萧老太爷就先请吧。我想看看,堂堂男子,能制出多么完美的香丸。”

      萧鸿荪狠狠啃着饼子,把饼全部塞嘴里,拍拍手上的屑子,含含糊糊却眼神充满信念地道:

      “那老夫便先来,不过,你不准照搬老夫的香方。”

      这时,也跟过来,却一直没出声的方聿敏沉声开口:

      “萧老太爷,你这里,不过三块木头、脑、麝、白蜜、韶粉、甲香、马牙硝而已,香料种类甚少,且后二种并非制香常用,临时叫谢姑娘制出稀奇之香,还不准重复,未免强人所难了。”

      谢颖表情冷然。这老头果然还是没安好心。

      仅有的几样材料,还有两样不好用,却要她制作出优秀之香,还不准和他的重复。

      那可真是……太难了!

      萧鸿荪懒懒道:“老夫哪里知道你们一伙人上山来打扰老夫清净?这里的材料都是老夫准备自己制一种香用的——既然这女子已答应了,那便不可反悔,别人也不可援助,否则允诺作废。”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方聿敏。

      方聿敏抿紧了唇,神色却忧心忡忡。

      只有赵凌朝,直接像个大傻子似的,捧着梨,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也顾不上啃了,开始看萧鸿荪制香。

      萧鸿荪真的开始制香。

      他用身边一个小炉子,熬制白蜜。

      同时,他从沉香木、檀香木上各取一点小块,细细磨成粉,把沉香放入蜜中熬制,又把檀香放入陈茶中浸泡。

      接着,再从罐中倒出各二钱麝香、龙脑粉末,各一钱甲香、马牙硝粉末,与二木混合,并加入炼好的白蜜,调和匀,搓成丸状,用油纸包起。

      不知窨了多久(注:现实要窨藏数天,不可能即刻取用),萧鸿荪取出一个小杯子,里面堆满了白白的灰。

      他捡出一块小小的炭,在一旁火炉上点燃,埋在灰里,扫了扫多余的灰,拿一根小棍开了一个气孔,随即用一个夹子,夹了一片小小的金属叶状物,放置在气孔上。

      他把油纸拆掉,香丸放置在叶子上,静置。

      过了片刻。

      一种沉静高雅、带着药性的香气,缓缓在室内弥漫。这是宫中从来没有的香气,却叫人十分难忘。

      仿佛一闻,爬山带来的筋骨酸痛,就烟消云散了。

      方聿敏惊呼,“这是……失传的开元宫中方吗?萧老太爷是如何仿制的?”

      萧鸿荪傲然一笑,“老夫就是天赋异禀。”

      谢颖有点无语。她隐约记得这话,某人也曾经说过。

      她不由地看向赵凌朝和萧鸿荪——这两人好登对啊,都挺厚脸皮。

      可是,萧鸿荪已经制出如此名香,自己又该如何取胜呢?

      她努力回想着曾经观摩杭嬷嬷制香的情景。

      突然,一个灵感骤然涌上脑海。

      谢颖聚精会神往凳子上一坐,然后,夺过赵凌朝那个吃了还剩一半的鹅梨,丢进了砵里。

      赵凌朝一呆。她要干嘛?

      谢颖把鹅梨捣碎,香气浓郁的梨汁流了出来,她将其尽数倒入熬煮的白蜜里。

      “竟然晓得利用场外之物……鹅梨帐中香吗?香料并不全啊……”一旁的方聿敏喃喃。

      旋即,谢颖又摸出沉香,却不及制成粉,反而出了门,半晌,抱着满满一怀的腊梅枝进屋。

      萧鸿荪一看,惊了,哀嚎:“老夫的花!”

      谢颖不理他,把花一朵朵摘下,丢入蒸锅,满满一锅,又把那几小块沉水香磨成粉,包好,一并置入,开始蒸煮。

      “这是……腊沉?”方聿敏沉吟。

      随后,谢颖取了一个洁净小盏,学着萧鸿荪的样子,调好韶粉、龙脑、麝香,又和入之前熬好的白蜜、用腊梅熏好的沉香,一起搓成团。

      窨制良久,取出。

      熏烧香丸。

      一缕清寒而复杂的香气,幽幽逸出。

      如初春的清冷早晨,行走在山径间,路遇一茅屋,一枝腊梅斜斜伸出,冷香四溢,却又不觉凛冽刺鼻,反而有种温暖与归属感。

      清寒与孤寂交织,冷落与温柔相杂,梅香与甜梨交错。

      赵凌朝、萧鸿荪、方聿敏,均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他们竟在春天的早晨,在一茅屋里,闻到了属于此地、此刻的香气!

      “竟……如此高雅……如此熟悉……”萧鸿荪嘴里喃喃。

      谢颖竟然看到他眼角有些湿润。

      良久,萧鸿荪睁开眼,神色复杂。

      “这是何香?”

      谢颖语气随便:“不知道,随便弄弄。”

      “随便弄弄,又怎会知道用鹅梨炮制沉水、用梅花蒸煮香料?”萧鸿荪质问。

      “我天赋异禀。”谢颖骄傲地笑了笑,“鹅梨和梅花这不现成的吗,你又不让我用和你一样的香料,只能从别处想办法了。”

      萧鸿荪呆愣了半晌。

      “女子……怎会有此等悟性和灵气?不可思议……怎么会呢,怎么会啊……”

      谢颖冷冷一笑,“萧老爷子,不要坐井观天。若非女子,你也不会降生在这世上。”

      萧鸿荪却似有些心不在焉。

      “老夫可否为此香命名?”他突然郑重道。

      “随你。”谢颖语气随意,“我是大度的女子,不是小气的小老头。”

      萧鸿荪却似未听见她语中的嘲讽。
      “那便唤作……‘返魂梅’……如何?”

      赵凌朝忍不住插嘴,“算是这个凶女人赢了吗?朕饿了,你们搞快点。”

      萧鸿荪苦笑一声,“何止是赢了……这香,足以流传后世,让无数老夫这样的爱香者辛苦炮制……太后娘娘的要求,老夫自会照办的。”

      也就是说,这个老头,同意让萧家支持开科了!

      谢颖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心放了下来。

      她,没有辜负远在宫中的太后娘娘,以及老师的期望!

      谁知,萧鸿荪却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道:

      “老夫只是轻敌了,姑且算你这个女孩儿赢了一次,下次,定叫你铩羽而归!”

      谢颖并不想理会他。

      没多久,三人就被萧鸿荪赶出来了。萧鸿荪要三人不许再打扰,他要细细记录“返魂梅”的制作方法。

      一行人回了宫。赵凌朝嚷嚷着去补觉,谢颖匆匆去景坤宫汇报消息。

      今日小皇帝不在,所有事务都堆积到了曲承遥的头上,不到傍晚,她已是神色疲惫。

      谢颖告诉了她好消息。

      “娘娘,如此,制度便能顺利推行吗?”她心存疑虑。

      “你怎么看?”曲承遥搁下笔,语调平和地问她,“我听听你的意见。若是说得好,有赏。”

      谢颖思忖片刻,蹙眉,“娘娘,开科取士,于国有利,于寒门有利,却独独,对门阀百害而无一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能说动纪、陈、胡、萧四家支持,不过是因为,他们能从我们手中得到想要的东西——纪家想要不被韩百君牵连,陈家、胡家图谋若干年后外戚之权,萧家老祖宗,想要自己立德成圣。

      “这四家里,只有萧家有一点真心,纪家是被迫的,不敢做什么手脚。只怕陈家、胡家阳奉阴违,暗地里做手段。

      “但是,具体会做什么,我猜不到。”

      说完,谢颖有些遗憾。
      这样的答案,也许得不了赏赐了。
      她不贪图一点赏赐,只是想要看看,娘娘会给自己什么,娘娘认为自己……配什么。

      曲承遥却笑了笑,“你可知,摧毁一项不利于自己的制度,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谢颖摇头,“请娘娘赐教。”

      “并不是去阻止它,而是助推。”曲承遥眼神缥缈。

      “……是大力地助推,以偏离这一制度本身目标的方式,疯狂助推,让它走向一条看似光鲜,但越来越远的歧路。人人为之欢呼鼓舞,然后,在它声名达到顶峰之时,狠狠地,狠狠地……将其推落悬崖。

      “人们可以允许乞丐身上有虱子,却不允许华服上有裂缝。本意光明的制度,骤然跌落,为百姓、为众人所唾弃,所厌弃,所踩踏,被扫进史书的灰烬。制度的推行者,在不可抵挡的倾倒中,身败名裂,甚至,迎来死亡。

      “谢颖,他们正想这么对付我们呢。”

      谢颖怔怔地注视着曲承遥的脸。

      傍晚,夕阳,微微的光,书房内未点灯,半明半昧间,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含有一丝嘲讽。

      那语气,漫不经心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

      娘娘……不怕死。

      谢颖想到自己调制的“返魂梅”。为何那样孤寂清冷的香,会给人带来温暖?

      就像此刻的娘娘一样。

      哪怕跟着她会迎来死亡,谢颖还是好想……好想飞蛾扑火地迎上去,和她一起开创一番事业,或投入火焰,成为灰烬。

      “迎来这一切的,会是我们吗?”曲承遥轻轻地追问。

      谢颖没有出声。

      纵使有那么一天,我也会一直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她在心底默默立下誓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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