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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醉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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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孟昀归瞧着柳吹绵笃定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转身反问道:“侯府里头悄无声息地没一个偏房,这个时候谁有功夫过问?知道什么叫弃子么?时至今日,劝你也不必再痴心妄想摄政王会来救你了。”
柳吹绵登时如坠冰窟,适才面上还如操胜券的笑容一滞,旋即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她万万没想到会得来这样的回应,一时间脑子竟转圜不过来了。
“都是天涯沦落的可怜人,爷好心,今日叫你死得明白。叶玄瑾要真想留你性命,自然一早就会吩咐下来,怎会拖延到如今也迟迟没有音信?替他忠心耿耿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到头来的下场就是用完了就被卸磨杀驴,柳吹绵,你虽不是第一个,但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恐怕你主子就盼着你死呢,你死了,他手里的那些事情才能真正没有对证。”孟昀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继续说道:“不过说回来,这么一想你倒是好个忠仆。如何?现在还觉得我会后悔么?”
“你,你...你从何得知?!”暗地里受摄政王驱使,这是柳吹绵这辈子最大的秘密,眼下却被面前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所点破,惊惧交加下,她胸口起伏得剧烈,几乎喘不上气来。
老宣平侯故去得毫无征兆,虽然自己总觉得整件事情蹊跷,但实在无暇顾及了,她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落到了恨其入骨的江妤容手上,一线生机全押在背地里的主子身上。
在此期间,柳吹绵被江妤容以其关乎老侯爷之死为故,严令软禁在玉仙阁,一切心腹与细软俱被带走,只能依靠些零碎银子买通看门的小厮送消息,可几日下来消息是递了一次又一次,却皆犹如石沉大海般,有去无回,连半点回音都不闻。
她越发焦灼起来,此事若不得摄政王从中周旋,自己生路必断!
然而她之所以能被摄政王选中,靠的自然不只是风情万种,聪慧机敏才是更重要的。所以此刻,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两件事,一件是并不是自己不够谨慎,是孟昀归一直在欺瞒所有人!一件是棋子变弃子,自己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回想起这几日来的种种,她面色迅速苍白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只怕是个算计了不知多少人在内的连环套!
谁会知道当年信誓旦旦的人会弃她如敝履?而谁又能联想到这样缜密的布置,竟出自一个平日里毫无建树的人之手?
“猜到了?”柳吹绵的脸色一时精彩纷呈,孟昀归却不打算给她留思考的时间,直说道:“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问你几个问题,你肯不肯配合?”
柳吹绵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在身份暴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全线崩溃,在迫切的求生欲下哪里还敢有丁点刚才胸有成竹的气势。可她才要慌忙点头答应,孟昀归紧跟着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先别急着答应,我不爱听假话,所以只能请你三思而后行。”
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真话里掺几分假是再正常不过。她要在孟昀归手里讨活路,可于此人真面目下撒谎定然难以糊弄,又要顾忌摄政王那边,泄露主子秘密的弃子向来只有被追杀至死这一种下场。权衡之下,柳吹绵本就打着三分真七分假的念头,任面前之人本领通天,也是难以立即分辨的。
“你说的字字句句,我都会记在心里,万一日后叫我得知有一句蓄意隐瞒,便只好先请二妹妹同老侯爷团聚,倘若再有第二句假话,那就轮到五弟弟了。他们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所以答话时千万想清楚,想明白,你的亲骨肉有几条命供你信口雌黄。”可谁知孟昀归所说,居然让柳吹绵在五月天里吓出了满身淋漓的冷汗,他借着微弱的烛火去瞧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漂亮的手,慢条斯理道:“毕竟我呢,是很不愿手上沾血的。”
柳吹绵愣愣地听着,这人能将生杀予夺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好似对这些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让她毫不怀疑自己若是真的撒谎,方才的那番话便绝不是什么不入流的玩笑或者恐吓。
然而在柳吹绵的记忆里,侯府的大公子不过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孩子一样的人,整日里不是斗鸡遛鸟,就是挨了父亲的责骂后,委屈又不忿地去找江妤容寻求庇护与安慰。
可她再抬眼时,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错得离谱,所有所有认为孟昀归游手好闲,不成大器的人都错得离谱!孟昀归的身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十分高大,那副宽阔的肩如山岳,仿佛足够阻隔掉世间一切的苦难,而在无人处的目光里是难掩的野心和凶狠,眉梢眼角俱是无拘的轻狂傲然。
他光是站在此处,一言不发地沉着眉目盯着她看时,无形的压迫感就会让自己产生出被猛兽凝望的畏惧,令人生不出反抗之心,于是不由自主地臣服在这颤栗之下。
少顷,柳吹绵瑟缩了一下,只能涩声说:“知道了。”
听闻此言,孟昀归才复又回身坐下,毫不拖泥带水,一阵见血问道:“第一个问题,叶玄谨为何要你潜伏在孟长风身边?”
“此事得回溯到景明年间,我尚且是醉春楼的头牌时。”柳吹绵十分别扭,却又不敢多嘴去问他怎么敢直呼这二人的名讳,只得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疑惑,仔细捋了捋记忆中那些旧事,才说:“当年我\'一春杨柳吹绵后,五月榴花照眼初\'的艳名,乃凭借一手琵琶传遍京城,而摄政王找到我,应当也正是那时。”
彼时她欣喜若狂地以为,自己果真是风尘里的沧海遗珠,摄政王便是她的知音伯乐,今时今日才知道一切不过是蓄谋下的甜言蜜语,专门设计来诱哄人的。
“摄政王同我说,他...他倾慕于我的风姿。”柳吹绵在此处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这句话放在现在说出来,委实难堪极了,“所以不愿我沦落风尘,空度青春,他有心救我出那声色犬马的销金窟,奈何局势动荡,权力时时刻刻都在更迭,他虽挂着摄政王的尊号,却无法在朝中站稳脚跟,需得依靠世家的力量。所以,便希望我帮助他,我情意正值浓时,当然一口答应下来。于是在他事先安排好的一场宴会上,老侯爷果然为我所吸引,当即不惜千金纳我入府中。随后我就开始替摄政王在侯府里以妾室的身份暗中布置,因只有拿捏住了江...夫人的把柄,才好兵不见血地连带着将江家的势力收入囊中。他还保证,待他大权在握,便可以接我回去红袖添香,长相思守。”
孟昀归着实对这种失了心智的一往情深不可置否,说:“那他都吩咐你办了什么事情?”
夜来有凉风起,院子外头栽的几棵白玉兰在摇曳中发出沙沙之声。“太多了。”柳吹绵挣了挣手腕,长时间被麻绳绑缚使得血液流通阻塞,又麻又痒,难以忍受,她觑了孟昀归一眼,嗫嚅道:“我记不清楚,且一时半会也讲不完的...若挑最要紧的来说,该是摄政王曾授意我暗中设计滑掉了夫人的头胎,随后派人助我,伺机给她的温补的药里添了好几味新药。如此正好借小产的名头,让她身子虚亏透彻,便再也怀不上孩子,还有当年...”
她犹自说着,而一旁孟昀归心中压了许久的谜团终于今朝得解。
原来如此!
“然后你们就故意透露孟长风在扬州的那段风流往事,好叫江妤容起了杀母夺子的心思,对么?”孟昀归没有在意柳吹绵后面那些絮絮叨叨,反而兀自轻声笑起来,那笑却是又悲又凉,“杀母夺子,多大一件把柄,日后江家就算想翻脸,有这么一桩前尘往事拿捏在叶玄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了。”
“只怕还不止步于此吧?叶玄谨应当不会告诉你,你冒着天大的风险在替旁人做嫁衣。之所以希望江妤容无己出,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尽心扶持我,成为新一任的宣平侯。可到底人心隔肚皮,江妤容自然就不会像亲娘一样全心全意待我,那么在这层猜疑下,我亦不能同真正的嫡出一般有底气,将来有胆子敢反过来忤逆叶玄谨。好,好得很,一石二鸟,这摆明了是江家和宣平侯都要收入他囊中啊。”
深宅里争权斗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柳吹绵竟敢对正室下手,不单止是孟昀归,这是连江妤容本人都预料不到的,也正因此才着了人的道。不过若背后原是有叶玄谨操控着,倒也不算奇怪,而一直交好的表侄儿才是江妤容真正的杀子仇人,孟昀归此刻倒格外想看看,江妤容知道这来龙去脉后的脸色与心情了。
微弱的烛光下,只映出那人笑得乖戾,柳吹绵见状咽了咽口水,瘫软在草席上,连声撇清道:“扬州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实在是半点不知情!大公子...不,不,侯爷!是殿下,殿下只吩咐我去了夫人的孩子,其余的一概不与我说的,我不知道后面还有这许多事情...”她还欲分辨,看到孟昀归瞧着自己的神色,声音不由自主就低下来了。
“你是不知道。”孟昀归缓缓问她,“可就算当初你知道了,便不会去做此事了么?”
柳吹绵又是一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知道孟昀归今夜定是有备而来的,什么问几个问题,他打听到的消息只怕比自己还多!
“我...”她抖若筛糠,要回答自己知道了会就此罢手,这种鬼话别提孟昀归,就连她自己都第一个不信,若要实话实说,岂不又是烈火上浇油?
“你,不,是你们。你们哪个对我不是满心算计?算盘打得一个比一个响,可凭什么丧母的锥心之痛和背弃的无边之恨,却要由我一人来承担?”
“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孟昀归见柳吹绵哑口无言,嘲讽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我说的可在理?”
柳吹绵怔忡地点点头,此刻才知道畏惧,垂首时成串的泪水顺势滚落而下,她抽泣道:“侯爷,我鬼迷了心窍,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本不敢奢求侯爷大发慈悲宽恕我。但天地可鉴,我是为殿下所欺瞒哄骗,我...我承认因尝到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滋味,便不舍再失去,重新回到那要看人脸色的地方去!可归根究底,我也是天涯沦落的人,侯爷,事已至此,求求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吹绵愿为奴为婢供您驱使!”
“柳姨娘,你哭糊涂了么?”孟昀归刻意着重了称呼,冷笑道:“父亲尸骨未寒,儿子就收老子房中姨娘做奴婢,此事传出去,宣平侯府的体面只怕要给我丢光了。”
而柳吹绵生得极美并非夸大其词,担得起一个烟视媚行,这些年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不可计数,否则,叶玄谨不会千挑万选地找上她,孟长风也不会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且就算此刻落魄,依稀也可以从她梨花带雨的面庞上,品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来。谁知郎心如铁,竟然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风情。
“罢了,我心中的疑惑已经解开,剩下的答案听与不听无甚差别。”孟昀归叹了一口气,其实柳吹绵没有说错,他们的确同是天涯沦落。叶玄谨用虚无缥缈的承诺,三言两语地就哄骗她把最珍贵美好的年岁,都耗费在宣平侯府小小一方后院的尔虞我诈里。若是能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倒犹算了,不过据手下来报,叶玄谨在其他几家也照着模样安插了几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可见柳吹绵的一片情意终究是所托非人。
向来岁月容易蹉跎空度,最难是回头。
“孟昀归!”柳吹绵是聪明人,闻言还挂着满脸泪痕便挣扎起来,方才的低声下气多半是装模作样的,她尖着嗓子叫道:“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怎能卸磨杀驴!”
“你的确可怜。”孟昀归盯着柳吹绵,半晌才说:“然而都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在你到底吐露了几句真话的份上,只要二姐儿和五哥儿规矩,我答应替你照看一二。但是我自始至终从没说过可以饶你性命,害我娘亲的刀里也有你捅的一把,今日放过你,来日九泉之下我以何面目去见枉死的娘亲,又有谁曾愿意饶恕我?”
“临升。”他沉沉道:“请柳姨娘上路。”
柳吹绵顿时咒骂不断,奈何她自入侯府便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四体不勤已久。临升得令入内,他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灌下去,不过几次呼吸间,草席上的挣扎声便渐渐微弱下来,直至无声。
梦断香消三十年,终是美人玉殒,金沉玉碎。
“侯爷。”只见片刻后柳吹绵软软地歪斜在一侧,唇畔溢出几丝鲜血,临升冷静地去探她鼻息,片刻后才拱手说:“没气了。”
“找几个兄弟一起把她送出去,小心些烧了。”孟昀归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撒进永澜河罢,便也算是行善积德,成全她半生蹉跎了。”
他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照自己原本的手段,大可以将柳吹绵药得又聋又哑,挑断了手筋脚筋,加之她容貌艳丽,又懂风情,寻个最低等的窑子送进去,京城多的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专好这种款儿的,任这些人哪一种手段都能轻易叫她求生痛苦,求死不能。让曾经站在过云端的人一朝跌进腐土淤泥中,却又要日复一日,无比清醒地在其中浮沉挣扎,那才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但夫人那边...”临升犹豫少顷,还是出口问道:“侯爷开口将人要来,随意打发了去,只怕不好交代。”
“无妨,我自有说法。”江妤容向来自恃身份高贵,沾染了烟花柳巷的事情,她避之尚且不及,自然更不会再主动过问,孟昀归一边转身离去,一边不甚在意道:“只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