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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妤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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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朱阁绮户上,无尽的层楼高起,皆被星子般的灯笼点缀,夜如白昼。
尤其宣平侯府内的烛影幢幢,然而配上满府的缟素,却无端摇曳出几许凄惨的意味。
今晨,孟昀归自江宁快马抵京,他名义上的父亲宣平侯孟长风骤然身死,全府上下已然大乱,仅靠江妤容独自维系。她千愿万盼地等来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归府后,即刻就派人通报宫中,江家一早费心疏通好宣封侯圣旨的公公,江妤容犹恐夜长梦多,只有孟昀归顺利承爵,一切尘埃落定,她才能将悬心放下。
譬如此刻,江妤容端坐堂前,她发髻纹丝不乱,妆容精致,着一件雪灰色海棠兰寿竖领对襟披风。而下首跪着的女子钗环散乱,锦裙脏污,那双见了即知养尊处优的柔荑被反剪着背在身后,因口中塞了绢布,只能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喊叫声,相比之下,两人处境真乃一天一地。
而江妤容欣赏够了柳吹绵这番落魄的神情,大仇即将得报,此刻她心情格外快活,便是让人眼刀剜了无数道,也没有发怒的意思。
她优雅地抬手扶了扶鬓边簪的一只衔珠红宝累金凤,垂下的玉珠相撞发出轻微的泠泠之声,这是自己和孟长风大婚之日所佩,特意将其从尘封许久的箱柜中寻出,在今日重新佩上。
也算一并祭奠了曾经那段豆蔻年华,少女心境。
传言皆道宣平侯夫妇不和,侯夫人更是不喜丈夫已久,但江妤容知道并不是的,或者说,并不全是这样。
至少她今生忘不了很多很多年前,戏文里墙头马上遥相顾般的惊鸿一瞥,所以后来江孟两家的姻缘曾让年轻的她亦满怀欣喜,以为郎情妾意,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爱意终究只沉沦了她一人,当初孟长风也说过喜欢过自己的,可笑的是如今想来,这喜欢或许三分而已,所以这三分的喜欢不是天下月色唯有三分,而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那三分,并没有多少真心。
于是江妤容婚后日睹孟长风流连万紫千红,前有娇侍后有贵妾,个个都能在丈夫心上占去一段风流,日复一日地看得久了,这才迟迟了悟,原来自己心中认定的良人居然如此不堪。
她天真地将痴心捧了出去,却困在深宅大院里不见天日,被人毫不在意地摔在泥里,故而再多旖旎的情爱,耗到今时今日亦只剩下怨恨了。
“如何?认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么?柳吹绵,你就该是这样的呀,从前的富贵不过是侯爷随手赏你的,但凭你,也配与我平起平坐这么多年?”江妤容从往事里回过神来,她摆手示意沣珠将堵嘴的绢布撤去,望向柳吹绵的眼神憎恶而得意,“侯爷现在就躺在里头呢,还摆出这幅柔弱惑人的样子给谁看?实在是不知廉耻。”
“侯爷身子向来康健,怎会突然撒手人寰!”柳吹绵被宣平侯宠爱多年,素日在侯府宛如半个侯夫人般尊贵,如今骤然沦为阶下囚,自然难以承受,“定然是你撒谎,欺瞒众人!”
话音未落,沣珠便上前啐了柳吹绵一口,又劈头狠狠给她一下,才轻蔑道:“还当自己是绵夫人么?也不睁眼瞧瞧如今的宣平侯是哪位膝下养大的哥儿,竟敢在夫人面前喧哗做耗!”
因谈及的都是侯府外头罩着的那层遮羞布下的事情,堂内除了沣珠外并无人伺候。
“真是蠢钝,如此欺君之罪我又怎敢做?” 江妤容噙笑端庄,看着柳吹绵被唾面掌掴,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从前你仗着孟长风的势,在府中作威作福,屡屡顶撞我,陷害我!眼下风水轮流转,你已为砧板鱼肉,而我才是那把锋利刀俎!”
“我曾向佛祖立下誓言,你柳吹绵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终有一日我要百倍千倍地偿还于你!你夺我夫君,杀我亲子,让我沦为满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啊?”
柳吹绵生得极美,清婉娟然如柔枝轻垂,不怪乎出身青楼还能叫孟长风心甘情愿捧在手心,此刻她一双明眸中盈满将落未落的泪珠,这番姿态尤其能蛊惑人心。江妤容最厌恶的自然也是她这般模样,每每见之几欲银牙恨碎,难免忆起当年,自己向孟长风哭诉他们的孩子为贱人所害,而她就是靠这几滴泪珠,哄得丈夫不知今夕何夕,全然不顾夫妻情分。
“贱人!”江妤容思及此,顿时怒极,执起茶盏就掷向下头,里面沏的是刚泡开的滚茶,烫得柳吹绵霎时扭动着身躯,尖利地哭喊起来。本还想大发慈悲,容这贱人多说两句话,也好让她去得明白,可那尖叫声实在嘶哑难听至极,江妤容听得心烦意乱,便改了主意冷声吩咐道:“堵住她的嘴。”
“我是犹记当年一春杨柳吹绵后,五月榴花照眼初的盛况,你一手琵琶既名满京城,想必侯爷在地下也会心生想念,那我这个做夫人的,自然须得念侯爷所念,想侯爷所想呀。”江妤容兀自对着烛火去瞧她精心养了三寸长的指甲,闲闲道:“如此,绵娘子莫怪,明日就是侯爷头七,侯爷生前这般疼爱你,若黄泉路上他有你的琵琶妙音相伴,定然不会寂寞了。”
柳吹绵闻言,顿时激烈地挣扎起来,口中一边拼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又想吐出禁锢自己的那团绢布。
沣珠替江妤容剪了剪灯芯,好叫主子看得真切些,对一旁疯了似的女子视若无睹。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养着二姐儿和五哥儿?我便不能要你性命?”江妤容对上柳吹绵急切的目光,不由嗤笑,“你做什么美梦?昀归已是新任宣平侯,整个侯府都是我们二人的掌中之物,哥儿姐儿又算什么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依附着侯府享富贵的闲人,我不去寻他们麻烦都算我有容人的雅量,他们怎有胆子反过来帮你求情啊?”
江妤容说得累了,不欲再浪费时间与这将死之人纠缠,正想命小厮进来将她拖去柴房,下一刻却见孟昀归推门而入。
“母亲。”孟昀归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缩成团颤抖着的人,就移开了眼神,明知故问说:“这是柳姨娘么?”
“什么姨娘...”江妤容本想说青楼出来的女子低贱,哪里配得上,后转念就想起孟昀归的娘也是乐坊里头的,于是话锋一转道:“外头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么?你父亲走得突然,偌大的侯府靠你一人维系,好孩子,实在是难为你了。”
“今日累得很了吧,后院自有母亲帮忙操心着,你也不必过于奔波辛苦了。”随后她又解了手绢替儿子拭汗,仿佛真是一位关怀备注的慈母,“若你再累病了,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母亲放心,有升平和几位叔伯相助,儿子不辛苦。”孟昀归笑得纯良,顿了顿又说:“儿子只关心此人害您不浅,这才前来问问母亲打算如何处置?”
江妤容并没有立即回答,和侍立身侧的沣珠对视一眼后,才轻描淡写地笑道:“如今昀儿也知道心疼母亲了,我想着你父亲走得匆忙,难免寂寞不甘,就让她下去陪着,再合适不过。”
然而孟昀归却摇摇头,反驳说:“如此岂不是便宜了柳氏?不如交给儿子来动手,定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样才好泄您经年之愤。”
“小侯爷,您才承袭爵位呢,怎好经手这等污糟事。”沣珠觑着主子的脸色,婉言道:“一来没的晦气,二来又是落人口舌,依老奴...”
孟昀归不待沣珠说完,便打断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定当小心行事,绝不妨碍侯府声誉。母亲,我全是一片孝心,不能眼见着柳氏死得这么容易,您为我辛苦这许多年,我无以为报,只当是给儿子一个尽孝的机会吧!”
“话已至此,难道娘还能反驳你的心意么?”江妤容沉吟片刻,唯有应了,“可昀儿,行事稳妥些,沣珠说得不错,万事皆有变数,你才承袭了爵位,切记千万不可落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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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兰华院内一处偏僻的厢房前,孟昀归负手而立,临升为他推开房门,此处久无人居住,这扇门亦有些年久失修,推动时会响起悠长的吱呀声。
“去外头守着,没我吩咐,不得让任何人入内。”
房内一片漆黑,柳吹绵几个时辰前被小厮随意地摔在铺着破草席的榻上,手脚俱未松绑,动弹不得,因此就是想点上蜡烛,也是有心无力。
她在黑暗里待了几个时辰,门乍一开,月华倾泄入内,亮得费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楚来人。
孟昀归沉默地点上蜡烛,光晕下照出几日前还美艳不可方物的那个女人,可如今就浑身脏污,一败涂地地伏在榻上。柳吹绵的嘴巴依旧被紧紧堵着,什么话都说不了,而走近了,还会发现绢布上全是未知名的液体横流。
于是他嫌恶地取出一方锦帕,隔着布料蹲身将那团玩意取出来后,立即随手一掷将锦帕丢弃了。
“孟昀归...”柳吹绵终于又得了张口的机会,说话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声,“你们母子二人,好狠的心机!”
孟昀归充耳不闻柳吹绵不断的侮辱谩骂,这里所有的物什遍布灰尘,脏得很,倒是有一张圆凳,不知是谁新放置来的,尚可勉为其难地容自己落座。
“柳吹绵,还以为你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呢?”待孟昀归坐定了,才漠然开口道:“我开口求江妤容留你一命,你当是为何?”
“我如何知道!”柳吹绵容色一肃,警惕道:“只知你和你那佛口蛇心的娘一样,多半不曾安好心!”
“你心里明镜似的,何必在这装疯卖傻?”孟昀归也不恼,无甚在意地说:“原是想求证些往事,你既心向地狱,胡言乱语的看来也说不出什么真话,那便罢了。”
他才起身作势要离开,谁知下一刻柳吹绵却硬生生地蹭着墙壁爬起来,沉沉笑道:“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