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痕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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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樾跌跌撞撞地回忆，这种她不知名的感觉，像是含着冰糖，甜丝丝的，淡淡的，只有在深夜独想的时候，才会骤然浓郁。少女思绪如棉花糖的糖丝，缠绵繁乱，细细梳理，青涩甜蜜，却永远无法理顺。看似丝丝易断，实则漫漫藏在心底，难以拆解。
既惧怕对方察觉，小心翼翼地掩饰，又想得到对方的回应，满含稚气地想要引起注意，这是独属于少女的矛盾。
春风裹挟着的谈话，无数次不被察觉的偷望，简朴却包含心意的小礼物，藏匿了许多惹人发笑的小心机。在许多年后的一天，林樾再回想起这些往事，并无遗憾，只留下比一笑而过更深沉的意蕴。
送林樾至客店，张植笛嘱咐了小师妹很多话，道明自己尚且有些事情要办，告辞而去。
离傍晚还有些时候，张植笛踱步徘徊在小巷里。
虽不知离殇找自己有何事，但毕竟是在王府之外，想来多半是同命案有关。与离殇相识不足半月，随谈不上可以出生入死，但是已然成为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相识数十年，相逢不过轻轻颔首，初逢半月，却可相约换盏共患难。曾闻君子之交淡如水，张植笛自以为他与离殇的关系是高尚的，坦诚的，也许并不是那么纯洁，但绝不是波澜不惊的。
所谓淡如水并不全然指平淡，性情上的相投，关键时候的两肋插刀，即使并无什么交集，依然初心不改、纯粹如初。倘若淡如水的情谊与牵连不断的孽缘重合缠绕，岂是三言两语可泛泛而谈以偏概全的？
他也无从得知，今日自己的一番思绪，在未来能够如丝网一般，无限地延伸纠葛。
离殇的影子还未从张植笛的脑海中挥之而去，一股荒凉之感便漫上心头。纵然缘分再深，在死亡面前，又有何干？七师弟与五师弟的死夜夜如梦魇般折磨着他。师弟们的死而不明，无时不在寸寸绞痛他的心。
张植笛就这么一边逛一边沉思，等到他慢慢悠悠地来到王府之时，恰是黄昏半杆斜。
秋日的柳枝早已光秃，不如春日时的婀娜优柔，秋风中摇曳，倒显得有些空芜。
张植笛彳亍至王府后，刚想抱怨离殇的失约，抬眼却望见那位公子斜靠在枯柳上。
天很近，风很轻，清凉却不凄冷。公子双眼微闭，浓密的睫毛稍稍颤动，杂碎的发丝随风抚在侧脸上，软得不能再软。慵懒地靠着，衣带飘逸。
“来了？”离殇没有睁眼，开口道。
“嗯。”张植笛带了点鼻音哼了一声，“你喊我来做什么？”
离殇抖了抖长衣，缓缓启眸望向张植笛：“小甜，秦自牧和你师弟的案子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话正中张植笛的心坎，他叹了口气：“没有。”
离殇走向张植笛：“王爷找人算命，算得今日戌时末需去祭拜鬼神，以求平安。”离殇看到张植笛的瞳孔微微放大，便明白他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机笑笑，“与其说是算命算得的，不如说是他自己想要驱邪消灾罢了。”
张植笛目不转睛地盯着离殇，淡淡道：“你今个儿特意约我来此，想必是算准了王爷要出府，这样一来，或是暗中跟随，或是潜府调查，都要容易上许多。”他收回了目光，自顾自说道：“虽不知你用何手段得知这些讯息，但也只是徒劳。七师弟一死，王爷尚且不知其为何人，便烧尸埋踪。我亲身经历，都没有任何头绪。仅仅只是跟随在王爷之后，能得到什么？”
离殇又往前迈了一步，与张植笛唯留毫厘之隔。他俩身量相当，张植笛感到一阵不是很舒适但却不令人反感的压迫之感。刚想后退一步，与离殇保持距离，一股傲劲猛然间上来，想将这股压力逼退回去。离殇示弱般稍稍靠后，轻轻道：“小甜，你并不是那般自暴自弃之人。”
落叶纷飞，枯柳旁卷过不属于自己的脉络。黑黄的叶，焦灼的心，莫明的情。
凤眼酝坛，宛能醉人。
“你并不是那般自暴自弃之人。”
从小到大铭于心的孤傲，让张植笛本能想要驳斥离殇，相识半月，焉能知己知彼？
想法转瞬即逝，张植笛不得不承认，离殇说得对。并不是他高抬自己，哪怕没有任何一丝希望，自己也会想个傻子一样坚持到底，在所不辞。但他也懂得假装，装作可以安然处之，说来奇怪，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看懂自己。
而眼前人，从见到自己第一面起，便毫无负担地将自己一眼看穿。
他明白自己的痛，看懂自己的隐，想自己所欲。一遍遍触及自己心底最柔软之处。
所有自以为了解自己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淡然却又复杂。可他一直在争，哪怕自己都不知所争为何物。但是，尽管从未谈起，离殇知道。
张植笛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离殇继续道：“我既然能打听到王爷的讯息，自然有后续手段。”
张植笛神色微动：“你，如何打听？”
离殇满不在意：“无妨，以后再说也不迟。”转首离去，发梢抚过张植笛的侧脸，似有余温，无意带情。张植笛没有动，哑然道：“未曾想我所了解的你只是那冰山一角。”
“是吗，可能是因为真正的我，脱去一切光环，远远不如你所想的那样。”离殇稍顿了顿，“小甜，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那一面罢了。”
这话张植笛从未想过，他难得地愣住了。
“随我走吧，王爷马上离府，如果你信的话。”离殇背过脸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信。”张植笛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永宁王爷此次祭神，做得颇为机密。只有府内寥寥数个亲信知晓，统一化装成小厮跟从。
离殇在前疾行，张植笛随后。冷不防离殇停下脚步，张植笛一路沉思未曾留神，跟得很紧，未等回神收回脚步便堪堪撞了上去。
张植笛慌忙抬手曲肘撑住离殇的肩，可是脸却先行一步埋进了离殇的长发之中。
离殇的双眸蓦地一震。
顺滑的发，带着沐浴后的清芬，调和着降香，如花苞般将将包住张植笛的面庞。
张植笛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撑在离殇的肩上，柔软的衣物贴服地搭在离殇略显滚烫的身体上。
离殇忍住没有动。张植笛浅浅呼出的气扑在离殇的颈项上，挠人般显得痒痒的。张植笛高挺的鼻梁格外突出，鼻尖一点顺着发碰在离殇身上。
两人没有出声，一时间气氛有些许尴尬。明明只有零星几秒钟时间，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被调动起来，如吸水的海绵般捕捉一切细微的变化。
张植笛收回脚步，稍有些喘，咬着牙问道：“你干嘛总不说一声就停下来？”
离殇故作惊讶：“小甜，谁叫你总跟我跟得那么紧呢？”
张植笛：“……”
离殇转过头来，睹见张植笛似气非气的神情，不禁笑脸盈盈：“不瞒你说，与其一路跟随王爷，提心吊胆怕被发现，不如直接在鬼神祭坛等他，我想知会你一声罢了。”
鬼神祭坛离王府不算太远，却鲜有人知晓。
绿林浓密，黄昏时分，常青树镀上一层落日的余晖。待黄昏褪去，阴森可怖，人烟稀少。
林深之处，便是鬼神祭坛。
纵然仍是黄昏，余晖早已渗透不了厚叶浓枝，林中一片昏黑。
离殇取出了火把点燃，却扶额停下了脚步。
张植笛察觉出了异样，他愣愣地望向离殇。随机像是明白了什么，欠身笑笑，从离殇手中接过了火把。另一只手攀上了离殇的肩，衣袖轻垂，火光中一派温文如玉，又带了几分坏笑：“阿殇，原来你怕黑啊。”
离殇神色一僵，低声道：“不完全是，也大差不离吧。”
张植笛的臂弯那么自然地揽住自己背脊，抚在他肩上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让他感到一阵阵酥麻。全身的感知似乎都被张植笛手臂的温度所牵扯。先是带着力道的触碰，让他的背为之一震，体温随着衣物一点点渗透，温热轻柔。
离殇微微侧头，正巧撞进张植笛的目光。
他似乎有无数种方法来形容张植笛那汪似水桃花眼，将欲出口却又无可奈何兮而忘言。世人匆匆流盼，鲜有人真正能够沉入念愁。焰焰火光黄热灼人，却丝毫不减张植笛眼底的纯粹。
血气方刚的男儿，打小生活在江湖是非之中，河污水臭，敌我莫辨。尽管尚且年轻，人情世故离殇见得却很多。
自他见到张植笛的第一面起，他便一直在观察。这世间并无什么值得他信赖的人，张植笛由此格外显得与众不同。诚然，张植笛也会用各种方法伪装自己，但总有的瞬间，他眸中的清澈与些许无情缠丝叠绕，透出略有些稚气的认真，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无法使其沾染丝毫。
人与人的缘，妙不可言哉。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在诺大江湖的相逢相知，可是无数次前世所能换得的？
但就是这么凑巧，昏黑漫漫的雨夜，恰好能换来两人的初逢。
林中滴水有声，像是时间在滑落。今晚，似乎有些特别。
两人并排走着。张植笛举着火把，脚下枯叶声脆。火光所照之处有限，临界之处晦明莫辨，焰影曳曳。林深不知处，藏得花夜朗。鬼神祭坛似在眼前，呼之欲出，又缥缈无踪。
来鬼神祭坛的路只有一条，便是穿过这幽林。
耳畔除却脚步声，猿啼狖鸣，水声滴答，风啸不绝于耳，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离殇的手拽住了张植笛的衣袖，张植笛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不知走了多久，水声渐停，眼前有光亮初现，却并无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更觉诡谲。鬼火扑朔，苍白闪烁。
布满青苔的石像早已破损，阴暗潮湿，无数莫名的小虫窸窸窣窣活动于隐蔽的角落之中。鬼兽像牙间污泥遍布，足断耳折，隐隐火光渲染之下，诡异至极。
无人问津的重门闭塞未开，阶裂苔滑，没有一丝人烟，四周也处处透露着危机之感。
火把稍举，青铜色的大门上方横挂一副有些霉烂的匾额，大书四字“鬼神祭坛”。
似有幽鬼魂缠，匾额吱吱嘎嘎地撞击着落漆的断壁残桓。祭坛，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痕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