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故人》时姈

13、最后一面

　　那是我和艾莎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快乐到根本想不到那竟也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那天离宫回去的路上，我问艾莎，如果天下真的动荡起来，你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楼兰回去你的国家了？

　　从来都直白的艾莎这次没说话，甚至没看我，他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在一边，也没有说话。咄咄逼人，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一度，只有送我们离去的座驾发出的车轮滚动声。

　　快到的时候，艾莎终于还是开了口，“或许情况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坏呢。”

　　那一刻，他选了我，比起策马回国，他选择再陪我一阵。

　　虽然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把头埋进沙里，暂时的，不可能埋一辈子。

　　只怪那时的我们太年轻，年少情爱放第一，一朝突然醒悟，已是太晚太迟。

　　那一阵子，天天店铺门一开，就看到艾莎已经站在外头了，阿大本想给他留一间房让他也住在我们店里，他却不肯，说妨碍我们赚钱，还说哪有如此上门的道理。

　　他甚至还和阿大说了，家里毕竟有哥哥在，他到时候真要来楼兰也不是不可以，他知道，我到底心里是舍不得楼兰的。

　　每天他就像自家人一样帮忙招呼店里的生意，得空了就带我出去溜一圈，有时靠走，有时骑马，熟稔的好像他才是主人一样。

　　我们从来没有争吵，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更应该要珍惜。每天我一醒就盼着开门看见他，生怕晚一步他就会不来一样，下去开门都是用小跑的。

　　他总能变戏法一样，时不时带一点好玩的东西给我，有的我没见过，有的我见过类似的，但绝对比不上他送我的那个好。我猜想，那些可能是他们那里的宫中用品。

　　可惜啊，有些事情只会迟到，不会不来。

　　终是到了那一天了，店门开了，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可我知道他还会来的，他不会连一句再见都不说的。

　　他果然来了，是在黄昏时分来的，太阳已经快要跌下去，从他身后照过来，使得他的整个正面都处在背光里，即使我对着他，也仍然看不清。

　　如此阳光下的阴暗面，像极了当下的局面。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步步艰难地走向我，头越垂越低，快要走到我面前时，干脆跪了下去，头也随之更低，差点敲去地上。

　　阿大比我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拉起，拖着他走向里间，我便自觉跟上。

　　然后听到了他突然变成这样的原因，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坏上很多。

　　原来西边已经打起来了，只是战火还未波及到楼兰。只因楼兰位处胡汉和西域交界之处，而胡人想先抢占西域的领土和人、集中更多火力和地势再去攻占中原，所以以免打草惊蛇，楼兰暂时没有被战火波及。胡人打算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具体交战了几次，战乱都发生在哪些地方，还不甚清楚，只是艾莎今早突然收到信，不是家信，而且国王的亲笔信，告诉他，原来他的哥哥和王子，也就是新后的亲哥哥，已经战死沙场，国家现在陷入危急，命他速速回去支援。

　　不用想便知道，这段时间瞒着他一定是他哥哥的主意，那个视保护弟弟为己任的少年郎，终其一生都守住了自己的诺言，也把自己的生命停留在少年里。

　　命运翻云覆雨，前几日还一直和我念叨着哥哥的艾莎，突然之间没有了哥哥，他甚至没能见上哥哥最后一面。

　　这个消息就连我都一下子接受不了，更别提艾莎了，于是他没有第一时间返回，而是浑浑噩噩游荡街头，不愿意也没有脸回去面对那样的现实。

　　还是他的哥哥招他回魂的。这小半生，他的所有自由都是哥哥给的，现在哥哥再也给不了了，他必须接替哥哥，不能再让他蒙羞了。

　　他还是爱我的，没有不辞而别，此刻他又一次跪在我面前，怎么扶都不肯起，一次一次地说着对不起。

　　我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他对我说的话都不能作数了。我们再也不会有将来，不仅如此，我们之间永远都会隔着血淋淋的人命。

　　如果......

　　如果他能早点回家，不留在楼兰陪我，是不是事情会有转机？是不是这样的话，可能他的哥哥和王子都不会死？

　　或许哪怕结果还是一样的，至少艾莎此刻不会如此痛苦、自责，那样巨大的悲伤生生折弯了他的脊梁。

　　他到底没怪我，可即是如此，我又如何承得起他的“对不起”？我也是潜在的凶手，不是吗？

　　这么说来，他痛失一见倾心的我、我痛失首次倾心的他，我们就这样草草了结彼此的人生中的第一份好感，也是我们活该的。

　　我们偷来的那段美好时光，是他的哥哥用命换来的。实在是不应该的。

　　都说男儿是不会轻易哭的，那大概是艾莎真的太难过了。

　　他仍然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听到细碎的哭声了，虽然被极力遮掩，但我还是听见了。

　　是艾莎的哥哥教会他、他又教会我的，如果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害怕、痛苦，另一个就要学着勇敢、坚强。

　　我想到了那未从未见过面、曾经带着艾莎捕狼的哥哥，努力学着他的勇敢，对还在跪着的艾莎说，“来，我们再去骑一次马吧！”

　　我的少年郎，以后再也陪不了你了，至少此刻，我还能送你一程。

　　还是那匹汗血宝马，只是这次骑他的人是艾莎，我不能留下它，看着它都是痛苦的，不如让艾莎带走它。

　　我们同无数次一样，骑过街道，骑到城外，漫天黄沙飞起，我们在沙中越骑越快，但仍然跑不赢时间，很多事无法再回头。

　　我慢慢停了下来，看着艾莎越来越远，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最后这一程路，我们没有说话，也默契地没有说再见。

　　从此往后，生离死别，那昙花一现般出现过的人，只能从道听途说里知道他的传闻了。

　　我们都知道，那将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我看着滚滚黄沙中他离去的背影，固执地哪怕在心里，也不愿说再见。

　　只希望，他要娶的盟国的公主对他好一点，只希望，战火纷飞里他有长命护身符相护。

　　哪怕从此天各一方，我亦心生欢喜、竭力祝福。

　　祝君长命百岁，愿君万事如意。